狂歡式悲劇——分析《朱麗小姐》
狂歡式悲劇——分析《朱麗小姐》
Please Don"t Say You Love Me
Please Don』t Say You Love Me – EP
Gabrielle Ap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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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麗小姐》是瑞典戲劇小說家斯特林堡的代表作之一，同時也是他最富盛名的作品。《朱麗小姐》被公認為是一部成功的自然主義戲劇，而且斯特林堡自己給這部戲劇起的副標題就是「一部自然主義悲劇」。但是再細讀這部劇作的過程中，我發現這並不是單純自然主義的展現，而是糅合了多種創作理念的組合體。
該劇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貴族小姐朱麗在一個仲夏之夜，由於一時感情衝動，委身於家中的男僕讓。為了保持貴族的聲譽，兩人決心離家出走，但是，雙方對未來生活的理想不盡相同。朱麗一心要填補感情上的空虛，男僕讓卻希望發一筆財，擺脫「僕人」的地位，去當旅館老闆，並企圖利用朱麗的美貌做搖錢樹，發財致富。朱麗在愛情和封建道德規範的尖銳衝突中，只好以自殺求得解脫。該劇充分地表現了男女青年情感和慾望的衝突，刻畫了出身於不同社會階層人物的尖銳矛盾，這一主題在這部劇的序中得到了清楚闡釋——「我選擇了，或者說，我被可以稱為超越今日黨派之爭的一個題材所吸引，而社會地位的上升或者下降，好或者壞，男人或者女人，這些問題過去和現在都是人們永恆的興趣所在。」作者並沒有描寫波瀾壯闊的社會背景，而是從牆角一隅來窺視人們的內心矛盾，這一點符合左拉自然主義理論有關題材和人物選擇的觀點——他主張寫平庸的現象，寫普通的人，反對描寫英雄人物。他認為自然主義作品應該是「生活的正確的重現」，作家在創作時既不需要誇張，也不需要強調，只要如實地記錄就行了。他限制自己只寫一些平凡的和沒有意義的人和事。「我從生活中提煉了這一題材，它是我數年前聽到的，當時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我發現它適合寫成悲劇；因為看到一個春風得意的人，特別是一個家族的滅亡，還是會造成一個悲劇的印象。」
雖然斯特林堡在這部劇中涉及了階級關係和階級衝突，但是這個家族的衰落並不是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佔主導地位的，而是情感的衝動性和心智的搖擺性所導致的。朱麗小姐的母親對朱麗父親的報復，以及朱麗小姐的自殺都是由於人的原始慾望受到了壓制，「不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而是偶然間情緒失控的結果」——這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巴赫金的文學狂歡化理論。狂歡化源自古代「狂歡節」型的慶典，在古希臘羅馬時代，在每年的豐收季節，人們都要宰殺牲畜，敬獻給神靈，然後舉行狂歡活動，縱情歡樂。而巴赫金考察古代狂歡節後，歸納了其最主要的特徵就是顛覆性。狂歡節讓人們暫時擺脫現有的社會制度，暫時取消等級關係、特權、規範和禁令。「在狂歡節廣場上形成一種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特殊類型的交往。在此形成了廣場語言和廣場姿態的特殊形式，一種坦率和自由，不承認交往者之間的任何距離。」巴赫金把狂歡節性的慶賀、禮儀和形式的總和稱為「狂歡式」。而狂歡化就是狂歡式的內容轉化為文學語言的表達。「狂歡節上形成了整套表示象徵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從大型複雜的群眾性戲劇到個別的狂歡節表演。這一語言分別地，可以說是分解地（任何語言都如此）表現了統一的（但複雜的）狂歡節世界觀，這一世界觀滲透了狂歡節的所有形式……狂歡式轉化為文學語言的表達，就是狂歡化。」而且從悲劇的起源來說，它與「酒神節」的祭祀活動緊密相關，在這種獻祭活動中，人們遵從原始慾望，與狄奧尼索斯一起載歌載舞，放飛自我。斯特林堡的《朱麗小姐》是一部悲劇，既然具有悲劇性，它就潛在地擁有狂歡化精神。而且斯特林堡對戲劇創作的現狀不滿，他認為「戲劇一直是青年、半文盲和女人們的小學校，他們現在仍然保留著欺騙自己和被人欺騙的低等能力，即從作家那裡獲得幻覺和接受思想傳導。」所以他這樣描述他的創作意圖：「在此劇中我並沒有創新的企圖，因為不可能，我僅僅是按照我想像的當代新人可能對這種藝術提的要求使戲劇形式現代化。」基於此，斯特林堡首先是對傳統戲劇形式進行了革新，在《朱麗小姐》這部劇中融合進多種表現手法，具有相當程度上的顛覆性，從而也就擁有了狂歡化色彩。
關於台詞。「我打破了某種傳統，其中我沒有讓我的人物成為答疑解惑的傳教士，坐在那裡提一些愚蠢的問題，然後引出明快的回答。」同時不讓人物地頭腦有規律地思索，「而是讓一個大腦像齒輪一樣帶動另一個大腦」——在一次談話中不把整個題目談完，而是讓一個人所談的任何一點都會把另一個人的想法引向別處。「因此談話也是雜亂無章的，最初幾場出現的材料在後邊加工、發展、重複、展開和渲染，就像樂曲中的主題一樣。」比如：
小姐但是您穿上這件雙排扣大衣看上去倒很有紳士派頭，太迷人了！(在桌子這邊坐下)
讓啊，您在恭維我！
小姐（感受到了侮辱）恭維您？
讓我天生的卑微是我不敢相信，您對我這樣的人會有真正的客氣，所以我認為您言過其實，或者叫恭維！
小姐您從哪兒學來的咬文嚼字？您一定看過不少戲吧？
讓不僅如此！我還到過很多地方！
小姐不過，您不是土生土長的嗎？
讓我父親在附近的皇家法律檢察官家當長工，我肯定見過童年時代的小姐，儘管小姐沒有注意過我！
小姐啊，會有這等事！
在這一段對話中，朱麗和讓並不是拘泥於一個話題在聊天，而是由恭維拓展到另幾個方面，就像小時候玩的打水漂遊戲一般，你朝水面扔了一顆小石子，它會不斷地從一個點跳躍到另一個點，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關於人物。人物盡量要少，《朱麗小姐》中只有兩個主要人物，而克里斯婷只起陪襯作用，並帶有某種戲劇色彩。「因為我確信，新時代的人對心理過程最感興趣。我們喜歡追根問底的靈魂不再僅僅滿足於發生的事情，而是還想知道是怎樣發生的！我們想看的是恰恰是舞台上的繩索、機械，查看雙底箱子，拿起有魔法的戒指尋找介面，查看紙牌上邊是否有記號。」——這又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自然主義的創作要旨——重視細節的精確性，提倡攝影式地反映生活。所以《朱麗小姐》是一部手法兼容的「創造性藝術」。
關於場次。他採用了「三一律」的原則，目的是讓觀眾養成一個晚上一直坐著看一齣戲的習慣。不讓觀眾有過多的思考時間，強化作品對觀眾的影響力。「然而為了給觀眾和演員準備一些休息的機會，我採用互為關聯的三種藝術形式，即獨白、啞劇和芭蕾舞，最初都與古典悲劇有關，在這種情況下，抒情獨唱變成了獨白，合唱變成了芭蕾舞。」
關於布景。他借用了印象派繪畫藝術中不對稱和簡潔的特點，以此調動觀眾的想像力。此外還有取消舞台上的腳燈，因為這種燈使演員的臉變形，刺激眼睛不停地眨。
他曾說：「這是一種嘗試！即使失敗了，也到了該重新嘗試的時候了。」所以斯特林堡本人也具有一種狂歡化精神，他反叛顛覆傳統，置死地而後生。
既然這是一部悲劇，那麼劇中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是怎樣造成的？
按照作者所定義的「自然主義戲劇」性質來理解的話，「朱麗小姐的悲慘命運是諸多原因造成的：母親『不良的』本性；父親對姑娘不正確的教育；自身的天性和未婚夫給這個脆弱、退化的大腦施行思想傳導；還有更直接的原因:仲夏節之夜的節日氣氛，父親離家在外，她的月經期，飼養動物，跳舞造成的感情衝動，夜色、鮮花對性慾的強烈刺激，最後是痛飲促成兩人到一個隱秘的房間，再加上那個性慾衝動的男人急不可耐。」這就符合左拉所倡導的自然主義理論中的兩點：1、主張作家要用「科學」的觀點（即生理學、遺傳學和醫學的觀點），採取超政治的客觀主義立場來認識和反映現實。2、強調從遺傳規律來研究人與環境的關係，認為只有這樣，才可能對人有科學的認識。左拉十分重視環境對人的影響。不過，他所指的環境，乃是指職業、習慣和居住地點，特別是「生理的化學的環境」，也就是從生理學、遺傳學和病理學的角度出發所理解的環境。朱麗小姐走向死亡是遺傳規律及環境雙重作用的結果。
但是斯特林堡在序中又這樣說道：「我沒有片面地從生理學方面或者完全從心理學方面去考慮，沒有僅僅歸罪於來自母親的遺傳，沒有僅僅把責任推給月經期，更沒有僅僅譴責『傷風敗俗』，沒有一味地進行道德說教，我把最後一項任務交給了廚娘——因為劇中缺少一位牧師！」所以斯特林堡在人物塑造方面又具有了創新性——「就個性的刻畫而言，由於下列原因，我使我的人物相當沒有個性！」
斯特林堡所理解的「個性」是「停止發展，變成所謂的個性」，所以他的「沒有個性」是指「那些處於發展中的，那些生活在激流中不願固定住帆腳索前進，而寧願順風使舵的高明的舵手則被稱之為沒有個性。」，從這個層面上來理解，朱麗小姐難於捕捉、記錄和管理。
對於男僕讓，斯特林堡使他也帶上了一點現代性，「生活在一個過度時期的現代個性起碼比前一個時期更急躁和歇斯底里，所以我把我的人物描寫得更加動搖、破碎、新舊混雜，在我看來，現代思想通過報紙和交談滲入到僕人生活的階層不是不可能的」，受環境影響，讓「在自己遺傳的奴隸靈魂里有了部分現代人的味道」。他會法語，見過一定的世面，而且聰明，所以他並不安於自己的社會地位，他說：「我經常夢見我在陰暗的森林裡躺在一棵大樹下。我很想爬到樹上去，一直到樹頂，去眺望周圍陽光燦爛的原野，洗劫樹上鳥巢里的金鳥蛋。我爬呀，爬呀，但是樹榦那樣粗，那樣光滑，離第一根樹枝又是那樣遠。然而我知道只要我能夠著那第一根樹枝，我就一定能爬上樹頂，就像爬梯子。」從讓的夢中，讓想有朝一日拜託自己的僕人身份，進入上流社會的行列。所以他就抓住了朱麗這第一根樹枝，與她在這個狂歡的夜晚發生了關係，並想攜她一起逃走。同時他又十分畏懼伯爵，在他想誘拐朱麗的時候，看見伯爵的大馬靴，他就發怵了，所在他是一個新舊混雜的現代個性。
「朱麗小姐是一個現代個性，不是因為她不男不女，仇視男人，這種人什麼時候都有可能存在，而是因為她現在被發現和招搖過市。她是一種邪念的犧牲品(甚至可以控制較堅強的大腦)，這種邪念認為，女人——人類的劣等形式——置身於創世的主人、文化的創造者即男人中間，妄圖與男人平等，或者可以變得與男人平等，就會陷入一種荒謬的追求，從而墮落。」而斯特林堡認為朱麗小姐註定是悲劇性的，「是由於與天性進行無望的鬥爭造成的，就像浪漫主義的遺產現在被自然主義驅散一樣帶有悲劇性，自然主義只想成功，而成功屬於堅強和優秀的種類」，但是朱麗小姐是屬於正在衰退的老軍界貴族的後代，「行將被新的神經或曰大腦貴族取而代之，是一個家庭中由於母親的『罪惡』招致的不協調的犧牲品；是一時糊塗、環境和身體狀況欠佳的犧牲品，把這一切加起來就等於昔日的命運或宇宙規律——自然主義把罪惡連同上帝一筆勾銷了。」由於這樣的天性，且處於畸形的環境之中，朱麗天生就具有一種狂歡化精神，她喜歡跳舞，喜歡狂歡，喜歡做一切違背貴族禮儀規範的事情，而她自己的意志並不是明確清晰的，她永遠處在搖擺不定之中，所以在那個仲夏夜，她在迷醉的氣氛中與讓來了一場性的狂歡，隨之她便應了死神的約，但另一個世界去繼續旋轉曼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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