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屁股緊貼這款18K純金馬桶時，我感到了後現代的崇高。」
這是一隻
18K純金馬桶
位於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一間男女通用的衛生間內
在它展出的近一年時間裡
有超過10萬觀光客不惜辛苦地排隊
期待著自己的屁股與它來一次零距離的接觸
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
排隊如廁的觀光客們
創作這隻馬桶的藝術家是一個義大利人
名叫莫里吉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
他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在世藝術家之一
有多貴呢
2016年，他的一件雕塑作品：希特勒跪像《他》，在紐約佳士得以1719萬美元（約人民幣1.118億元）的天價成交。
Him，Maurizio Cattelan，2001
應該過不了多久，這隻超過十萬人使用過的純金馬桶，又會在藝術品市場上拍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
藝術品的價格向來瘋狂。卡特蘭自己就說過：「過去幾十年，藝術市場越來越成為億萬富豪對沖基金的娛樂場。」
而卡特蘭的同行，同樣是當今世界上最貴的藝術家之一的達明·赫斯特（Damien Hirst），也嘲諷藝術市場是「傻逼賣大便給傻缺。」
對於很多人來說，「當代藝術」是令人困惑的。不僅在於它瘋狂的價格和隱晦的表達，最最常見的困惑，其實是一種質疑。就像我們看見這個「只要有錢就能做出來」的18K純金馬桶，自然就會生出的疑問：這也能叫藝術？
- 01 -
模仿或致敬
卡特蘭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提到了1917年，發生在紐約藝術界的那個傳奇故事——
馬歇爾·杜尚將一個從商店買來男用小便池起名為《泉》，匿名送到美國獨立藝術家展覽要求作為藝術品展出，後成為現代藝術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
自此之後，用「現成品」充當藝術的大門被打開，「觀念藝術」逐漸成為一種被普遍接受的前衛藝術形式。
《泉》，Marcel Duchamp，1917
卡特蘭似乎想說，自己的黃金馬桶是在致敬杜尚的偉大小便池。
不過，在很多時候，被玩壞的「致敬」，無非是模仿/抄襲的代名詞。借用美國藝評家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的一段話：
「對現存藝術風格欠缺品味的複製，或是對已獲廣泛認同的藝術作毫無價值的模仿，這不過是一種Kitsch（譯作：刻奇/媚俗）。」
——《前衛與媚俗》
再回頭看看卡特蘭的黃金馬桶，你覺得呢？
既然說到了Kitsch，我們不妨先來了解一下這個詞的準確含義。
「kitsch」一詞，據考出現於19世紀下半葉的德國。
當時的美國觀光客（歐洲人視其為沒品位的暴發戶）到慕尼黑，想買一幅便宜的畫，開口便說要一幅sketch（素描）。據說這事產生了一個名詞kitsch，意指「專門供應給那些想輕易獲得美感經驗的買家的庸俗垃圾」。
這個詞是由梅克倫堡（Mecklenburg）地區的一個動詞kitschen演變來的，而kitschen的意思是「從街上收泥巴」，或者「把傢具做舊成古董」。它還有另一個動詞形式verkitschen，意思是「廉價出售」。
不管哪一種說法，在德文里，kitsch都指向了「庸俗的垃圾」。
威尼斯賭場(The Venetian)
馬多納旅館（Madonna Inn）
在歐洲藝術界，kitsch被用來形容花園小雕像、拉斯維加斯賭場飯店裡仿造的威尼斯運河，或者以模仿各地奇特風格而聞名的加州馬多納旅館。
如果換到我們這裡，就應該是小公寓里的假水晶吊燈，批量生產的簡歐石膏傢具，掛著義烏小商品的各大現代「古城」，以及叫做「香榭麗大道」或是「創意英倫」的本地樓盤...
比如去年被各大媒體戲稱為「巴黎小鎮」的杭州廣廈天都城。這個小區里不但立著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埃菲爾鐵塔」，還原封不動搬來人家的「香榭麗舍大街」和「戰神廣場」，從街道、景觀，到建築、室內，都抄得有模有樣。
「似乎中國的開放商已經厭倦了模仿西方的部分建築，於是，他們將目光轉向了模仿整座城市。」
——英國《每日郵報》
杭州廣廈天都城
作為中國人，我們難免會為自己身邊屢屢發生的抄襲事件感到羞愧，不過外國的月亮也並不都是圓的。
自從杜尚打開了觀念藝術的大門之後，似乎只要賦予任何物品一個所謂的「表達」，它就能被拿來充當藝術（安迪·沃霍爾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於是，定義藝術變得十分困難，而要輕易地否認藝術，就更加不可能了。
但100年前，杜尚隨手利用一個小便池瀟洒轉身，離開了所謂的藝術圈。從容、坦蕩，一本正經地戲謔，因為他質疑「藝術」的形式。
而某些後來的藝術家，卻不停模仿著他「質疑的效果」：
《泉（佛）》，青銅，Pictures Generation，1996
《我的床》，Tracy Emin，1998
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實際上是在模仿嗎？
我想他們知道。而之所以還要這樣做，無疑驗證了格林伯格對於媚俗作品的判斷：
「前衛模仿藝術的方法，媚俗則模仿藝術的效果。」
模仿效果是現代商業社會的一條低風險、高收益的穩健策略。因為方法的先行者（如杜尚），已經驗證了成功的可行性，那麼後來者只需稍加變化，假裝自己不是抄襲，就可以完美複製前人成功的道路。
這樣的事在今天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中比比皆是。
只需要打開電視轉轉頻道，看看各大省級電視台是如何在同一段時間內，一窩蜂湧向相親節目、古裝穿越、抗日神劇，待其熱度減退後，又轉而湧向選秀、明星綜藝或嘻哈街舞。
節操？不存在的。
- 02 -
靜觀或勾引
雖然大眾媒體「功利」地根據點擊量的反饋，不斷製作著同類型的電視節目，但他們倒也從未宣稱過自己的節目是「高品味的藝術」。
如此看來，那些模仿藝術的媚俗之作反而更加令人鄙夷。
美國作家兼社會批評家麥朵納（Dwight MacDonald）就曾說過：「為了商業目的而進行模仿的媚俗文化，是在作踐真正的藝術。」
何出此言呢？
我們可以參考叔本華在《意志與觀念的世界》里對於藝術的理解：
「...... 當畫作里的水果食物和優雅俏麗的女子，不是讓人欣賞其純粹的美感，而僅僅是在撩撥食慾/性慾的時候，純粹的審美靜觀消失，藝術的目的也就此失落。」
《有乳酪的宴席》，弗洛里斯·凡·迪克，荷蘭，1613
《淑女畫像》，波迪尼，義大利，1890
藝術邀人在靜觀中反思，媚俗則用製造「效果」來刺激情感。
這個「效果」旨在讓你產生一種極端的感受——極端的美，極端的怪，極端的獵奇，極端的庸俗，乃至極端的崇高等等。而這個效果，是在創作的一開始就被預設好的。
也可以說創作目的本身，就是用一些嘩眾取寵、標新立異的手法，用極端的形象，去換得觀眾的情感反應。
2011年，英國當代藝術家達明安·赫斯特，將白金澆鑄在一名死去僅兩周的嬰兒頭顱上，並在表面鑲滿8000顆粉色和白色的鑽石，他給這件作品取名《看在上帝的份上》。
1961年，義大利藝術家皮耶羅·曼佐尼，將自己的大便裝到90個罐頭裡密封，創作出90罐「藝術家之屎」。不過，對於這件作品的有一種解讀是：曼佐尼正是用這種kitsch的手法，去諷刺那些嘩眾取寵的藝術家
在這層意義上，卡特蘭的黃金馬桶和撩人性慾的淑女畫像沒什麼區別，所有媚俗的作品都有著相同的目的——那就是操縱你的情緒。
操縱受眾的情緒也是現代商業的基本法則。在消費心理學裡，情感反應是導致購買動機的重要因素。在營銷學裡，強烈的情緒反應，無論感動還是驚愕，都更容易令人產生深刻的記憶點，而記憶點，是產品和用戶聯繫起來的第一步。
- 03 -
搞藝術的諂媚，看藝術的自卑
然而，在今天的藝術界還存在著另一種瘋狂，那就是——
無論多麼荒誕或平庸的作品，評論人總有辦法從中尋覓到意義。
他們希望經由這些虛假解讀的「意義」，去指導大眾「欣賞」某些滑稽愚蠢的作品，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正享受著高品位的體驗。
而在虛偽的媚俗作品面前，我們也不難看到一臉嚴肅作思考狀，心領神會沉浸其中的媚俗觀眾。
不假思索地認同所有藝術，這也是一種媚俗。而這正是大家熟悉的，米蘭·昆德拉所描述的那種媚俗。
昆德拉賦予了kitsch這個詞一種「自我愚弄」的含義。它以正義和正確之名，要求大家必須在指定的場合表達出指定的情緒，哪怕那些情緒是違心或矯揉造作的。
於是，當面對著那些被人人稱頌的東西，比如「生命的意義」、「母愛的偉大」、「藝術的高貴」... 你不謳歌不動情不潸然淚下，難道要質疑不成？
選秀節目里，選手們淚流滿面地訴說著自己的雷同的悲慘；「媽媽的味道」已經被販賣到令人無感；但凡和手工沾邊，必定是「匠人精神」...今天這世界是怎麼了？不一樣，真的就那麼難嗎？
「匠心」style
有意思的是，世界上還真就有那麼些人，熱衷於「迎合集體的價值取向」。
比如，但凡死個名人，就要發個朋友圈的「參與者」；事情真相還沒搞清楚，就已經佔領道德高地的「鍵盤俠」，以及各種「人云亦云的悲傷」和「隨波逐流的悲涼」...
當然，在「天生高貴」的藝術面前，這些人就更加無法自拔地陷入了一種無意識的崇拜和讚賞中。他們甚至在靜觀藝術之前，就急於發表自己的解讀。
小狗puppy，Jeff Koons，1992
傑夫·昆斯(Jeff Koons)著名的巨型氣球小狗到底在表達什麼呢？可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而他去年和Louis Vuitton合作的「Masters大師系列」，據說是「對古典大師傑作的現代演繹」，你信嗎？
Jeff KoonsXLouis Vuitton：「達芬奇系列」
今天，似乎只要和「藝術」沾點邊，無論多麼的平庸和愚蠢，都像是鍍上了一層金。
但是，無論時代的趣味如何變化，它並不會超出一定的限度。因為人類對於「美」的感受，通過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的不斷延續和傳承，是存在某些共性的。
有一點關於審美的共性就是：沒有人會認為一件虛偽的作品是美麗的。
所以我們可以說，有些「藝術」之所以媚俗，是它沽名釣譽且不能自圓其說，還恬不知恥地把自己當成藝術。
最後，引用某位網友在黃金馬桶上如廁的感受，來結束今天的長篇大論。至於他到底在調侃什麼，我們可以回憶一下以前語文課上閱讀題的「過度解讀」：
「這像是握著一尊希臘青銅雕像沉重的手，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會在藝術家的作品上如廁，在使用時，它閃閃發光帶有儀式感，特別是沖水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後現代的崇高。」
撰稿：Sugark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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