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背後的「兒女情長」——《讀史要略之禮樂中華》

原標題：（46）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背後的「兒女情長」——《讀史要略之禮樂中華》

戰國中期，七國領袖中的趙武靈王是一個值得被後世深刻檢討的重要角色。

趙武靈王名趙雍（約公元前340年—前295年），嬴姓，趙肅侯之子，在其父趙肅侯去世時，年方14歲的趙雍已然嶄露頭角。時魏、楚、秦、燕、齊各派銳師萬人來參加「會葬」。因趙肅侯生前英雄一世，與魏、楚、秦、燕、齊等國連年惡戰而不處下風，趙國儼然成為北方新霸。尤其是魏惠王，曾遭趙肅侯連續發動合縱攻勢，使魏國霸業受到嚴重削弱。趙肅侯死後，魏惠王即首先發難，聯合楚、秦、燕、齊四國以會葬為名，各派精兵，意圖趁趙國新君年幼之際，伺機圖趙。

新君趙雍在託孤重臣肥義幫助下決定採取針鋒相對、魚死網破之強硬應對措施，擺開決戰架勢來迎接這些居心叵測的「弔唁大軍」。年輕的趙武靈王下令趙國全境戒嚴。代郡、太原郡、上黨郡和邯鄲的趙軍進入一級戒備，準備隨時戰鬥。聯合韓國和宋國這兩個位於秦、魏、楚、齊之間的國家，使趙、韓、宋三國形成品字形結構，將秦、魏、楚、齊四個國家置於兩面受敵或者三面受敵的被動局面。又重賂越王無疆，使之攻楚，先把與趙國無大仇之楚國注意力轉移到越國身上。另外又重賂樓煩王擊燕和中山。中山在樓煩的攻擊下，也無暇顧及對趙國的趁火打劫。

在戰略部署完成之後，趙武靈王命令前來吊葬的五國軍隊不得進入趙國邊境，只許五國使者攜帶各國國君弔唁之物入境，由趙國負責接待的大臣將他們直接送往邯鄲。魏、秦、齊見趙國重兵待客，戒備森嚴，而且趙、韓、宋聯盟已成，不得不打消了占趙國便宜之念。少年趙武靈王初涉君位便經受住一次嚴峻考驗。

國內大局穩定後，趙武靈王即勵精圖治，在其周旋之下，助燕昭王即位，穩定了燕趙大局，並在秦武王在周舉鼎絕臏而死的情況下，逼迫秦武王庶母宣太后立公子稷為王，是為秦昭襄王，並強迫秦國以樓緩為相，從而奠定秦趙友好關係。

趙武靈王被後世所廣泛記載，在於其對國內成功進行「胡服騎射」軍事改革。

趙武靈王在位的時候，已經是戰國中後期。當時的趙國長期處於四面楚歌的狀況下，不僅那些實力強大的秦魏等國不斷企圖吞併趙國，就連周邊一些小國也隔三差五的騷擾趙國。趙武靈王對此局面感到深深的憂慮。作為政治家和軍事家的趙武靈王認識到當務之急是振興武備。而趙武靈王從率軍與胡林、樓煩等游牧民族作戰過程的接觸發現，胡人衣短袖窄更加適合應對戰事，而且他們在戰場上多是用弓箭、騎射作戰，遠比中原的兵車長矛更加方便自如。於是，他下定決定學習胡人的服飾和騎射，達到「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戰略目的。

戰國時期，在「華夷之別」的思想禁錮下，想要「學習胡人」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趙武靈王深知「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有獨知之慮者，必被庶人所怨（語出《戰國策·趙策二》譯文：具有高出當世功勞的人，必然會遭到背離世俗的指責；而有獨到見解的人，一定會遭到天下俗人的怨恨。）」的道理，他需要召開一次「務虛會」以說服既得利益集團的代表——當朝的公卿大臣們，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德高望重的公子成（趙肅侯之弟、趙武靈王叔父），他想讓公子成贊同他的做法，並在大臣面前做個表率。可以想見，公子成開始並不贊同趙武靈王的做法，認為他拋棄中原優秀文化，是離經叛道的不當做法。為了說服公子成，趙武靈王又親自登門造訪公子成，苦口婆心，最終說服公子成支持他的改革。

從本質上說，「胡服騎射」改革真正觸動的是趙國宗室貴族少數派的利益。趙武靈王通過這場卓有成效的「思想政治工作」統一了當時公卿大臣們的思想，而不是象商鞅那樣靠著政治上的「高壓」政策推行改革，一個側面說明了趙國宗室公卿勢力的強大，使得趙武靈王不敢冒然行事，另一個側面也說明趙武靈王本人高超的謀略手段和溫和的改革思路。而在趙武靈王內心深處，推行這場軍事改革的最終目的，是通過「胡服騎射」的方式，重塑趙國軍隊，把新型的以騎兵為主的趙國軍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從而改變趙國的權力結構，強化趙國的中央集權。而且，由於這一軍事改革提升了身在趙國的少民民族胡人的地位，胡人吃苦耐勞、重義尚武的精神對趙國國民的心理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很快，新的軍隊面貌、新的軍事指揮體制和新的軍功獎勵制度大大激發了趙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間，趙國的「胡刀騎士」成為戰國諸強眼中強大戰鬥力的代名詞。而趙武靈王正是率領著這支「胡刀騎士」縱橫天下——向北拓展國土，擊滅中山國，奪取林胡和樓煩大片土地，設立雁門郡和雲中郡，迫使林胡和樓煩等游牧民族大幅向北遷移；向南，則準備先行消滅西南的強秦，以完成其祖先趙襄子「常山尋寶」時設定的壯志雄心。史載，在顯赫軍功之下，趙武靈王曾於信都的信宮大會天下諸侯，（《太平寰宇記》云：「趙成侯造檀台，有信宮，為趙別都，以朝諸侯，故曰信都」。《史記》曰：「梁襄王與太子嗣、韓宣王與太子倉來朝信宮」）一個可與當時的強秦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崛起於中華大地的北方。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感事件阻擋了趙武靈王揮師南下、統一中華的腳步。

這一事件的背景說來話長。趙武靈王二十歲時，曾以「政治聯姻」的方式迎娶韓國公主。這位韓夫人為他生下了長子公子章，並在不久後被立為太子。不幸的是，韓夫人很快去世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尚在人生壯年、正是志滿意得的趙武靈王遇到了自己的「新歡」，《史記》如此記載這段情感故事：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他日，王夢見處女鼓琴而歌詩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異日，王飲酒樂，數言所夢，想見其狀。吳廣聞之，因夫人而內其女娃嬴。孟姚甚有寵於王，是為惠後。（語出《史記·趙世家》）

這段記載告訴我們，公元前310年的一天，趙武靈王在和大臣們一起出遊大陵，一天晚上夢見一個少女對著他唱歌。過了幾天，靈王在和大家一起把酒言歡時，向大家描繪了自己所做的這個夢。關鍵是，趙武靈王向大家「具體地」描繪了「夢中少女」的形象——當時的大臣吳廣立馬覺得趙武靈王所說的少女太象自己的女兒孟姚了，會意之下，就「知趣」地把自己的女兒獻給了趙武靈王，從此後，孟姚得到了趙武靈王的萬般寵愛。

我們今天來分析這段歷史，其幕後真相很可能是趙武靈王在現實中邂逅了美少女孟姚，但礙於君臣情面和年齡反差，只好以夢言志，通過委婉的方式向美女的父親求婚而已。這樣的「手法」一方面可以讓作為君主的趙武靈王少紅一些臉面，一方面還增加了這段婚姻的「佳偶天成」的詩意空間。當然，趙武靈王當時很難想到，正是這段「處心積慮」的「美滿因緣」，成為他以極端悲慘的方式謝幕人生的「索引」。

趙武靈王如願得到美女孟姚（也稱吳娃）後，很快把她立為夫人。而吳娃也很爭氣地為他生下一子，名何。也許是趙武靈王過於雄武之故，這個吳娃在陪伴他不到十年之後，也追隨她的前任韓夫人而去。而更讓趙武靈王傷心的是，這個吳娃不但給他帶來了無限歡愉，而且從來沒有求過趙武靈王一件事，這讓趙武靈王對吳娃充滿了愧疚。當此時刻，「為情所困」的趙武靈王做出了他一生第一個錯誤的決定：廢掉公子章，立公子何為太子。原因是公子何雖然年幼，但卻聰明機巧，深有其母之智，趙武靈王將他對吳娃的情愛轉移到了小兒子公子何身上。而且，當公子何漸漸年長之後，趙武靈王又做出了一個十分幼稚的決定：他將王位提前傳給公子何，而給自己封了一個官叫「主父」。其初衷是，自己經常親自帶兵打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遭到不測，以此確保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政權平穩過渡給接班人，而且還要「扶上馬，送一程」。

新任「主父」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根源於「兒女情長」的「非典型」政治安排，再一次為自己埋下了餓死沙丘的伏筆。

在中國式權力運行機制下，隨著公子何作為趙王的地位越來越穩固，過去追隨趙武靈王的大臣們紛紛投靠了未來的趙惠文王。讓「主父」尤其看不下去的是，當年的託孤大臣肥義居然也堅定地站在了趙何的陣營。深感被「邊緣」化的「主父」心生悔意，作為一世雄主的權力慾望再一次在「主父」的內心深處瘋狂生長，他深信在兒子面前，收回王國的主導權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於是，他做出了人生中第三次錯誤決定：重新扶植廢太子、安陽君趙章，再兩分趙國國土，將新征服的北部和西部地區，從趙國分出為代國，立趙章為代王，意圖藉此令兩個兒子互相抗衡，而自己作為趙國和代國共同的「主父」，來從中調和主導。他還幻想通過這種方式趁機收回王權，甚至重登王位。此時，在「主父」眼裡，兩個兒子成了他奪回王國權力的工具，他著實不甘心就此謝幕讓他揚名於世的歷史舞台。

於是，在他親自導演下，一個名叫「沙丘之亂」的歷史事件按計划上演了。使總導演「主父」沒有想到的是，王國權力爭奪的大幕一旦拉開，由於權力背後巨量利益的推動，權力遊戲的劇情如同脫韁的烈馬，很快便不受遊戲制訂者的控制：當兩個兒子互相磨刀霍霍的時候，既得利益集團的領袖，王國的幕後大佬公子成再次出手：這一次，他帶兵殺死了公子章和他的支持者，並將自己的侄子圍困在位於沙丘的「主父宮」長達三個月之久，直到他確認「主父」被活活餓死之後，才打開宮門，而未來的趙惠文王，此時才探出頭來，在自己的父親屍體前裝模作樣地哭了一場，厚葬了事。

一代雄主，就這樣告別了既讓他轟轟烈烈，又讓他凄凄切切的戰國亂世。

博按：「騎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靈王。邯鄲歌舞終消歇，河曲風光舊莽蒼。望斷雲中無鵠起，飛來天外有鷹揚。兩千幾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牆」。這是歷史學家翦伯贊在其《登大青山訪趙長城遺址》一詩中的句子，其中既有對趙武靈王作為一世雄主的讚美，也有對歷史運行弔詭的感傷和悲嘆。自清末以來，趙武靈王這位歷史人物，曾被許多借古論今的歷史學家請出來「現身說法」，以告訴清朝統治者「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尤其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良派」書生們甚至把他抬高到無以復加的歷史地位：痛哉 !恥哉 !中國民族之外競史也 !自商、周以來四千餘年，北方賤種世世為中國患，而我與彼遇，劣敗者九而優勝者不及一。其稍足為歷史之光者，一曰趙武靈（王），二曰秦始（皇），三曰漢武（帝），四曰宋武 (帝，劉裕 )，如斯而已 !如斯而已 !而四役之中其最足為吾儕子孫矜式者，惟趙武靈。（黃帝以後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梁啟超）在這篇專為趙武靈王所作的傳記中，梁啟超甚至將趙武靈王比喻為「黃帝以後第一偉人」，稱其為中國的「大彼得（即對俄羅斯有擴張之功的彼得大帝）」，其中雖然飽含著梁氏對滿清治下國家行將衰亡的無限無奈，但客觀上說，卻著實高估了趙武靈王的歷史功績和地位。作為戰國時期一位有為之君，趙武靈王能夠大膽捨棄「冠帶之國」（語出《史記·秦紀·秦紀一》：「先是時，天下冠帶之國七，而三國邊於戎狄」）的虛偽榮耀，轉而向一向被視為蠻夷的胡人學習「胡服騎射」，既是一個遠見卓識的決定，也要有足夠大的勇氣和能力。

從這一點上來講，趙武靈王對於中國民族融合和北方的領土疆域有著非凡的歷史意義。而且，趙武靈王進行的政權設計和軍事改革，一定程度上進一步鞏固了當時還較為鬆散的王權，使趙國較之其他六國提前進入中央集權體制。即使趙武靈王自己最後死於非命，但在這場政變中由於趙王何牢牢掌握著經趙武靈王改造和加強的王權，才沒有演變成全國性的大亂，趙國反而一躍成為當時的超級強國，與秦國共同成為戰國後期爭霸戰的主角，在這層意義上說，趙武靈王仍不啻是戰國時期的一代雄主。

然而，趙武靈王最後終以悲劇命運謝幕，以及他沒有完成的歷史使命，都說明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和性格上的重大缺陷。從表面上看，是他個人過於自信和感情用事造成的家國大難，但從深層次看，是他對新的王權體制還沒有清醒的認識，是他對中國式政治體制權力交接的風險性還沒有足夠的認識，是他個人對權力的無限渴求以至於反噬到自己。他沒有充分認識到中央集權體制一方面可以使他高效組織國家力量達成國家決心，但一旦掌握不好或者運用失調，將會傷及自身甚至危及國家。自趙武靈王之後，在中國愈演愈烈的中央皇權體制之下，父死子繼的傳統和立賢立長的矛盾，始終是歷代王朝興衰更替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以趙武靈王的智慧和勇氣，在戰國相對開放的文化環境之下，沒有把王國嗣君選擇進一步制度化、法制化和民主化，不但成為中國歷史的千年之憾，亦成為趙武靈王本人悲慘命運的最終肇因，讀來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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