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蓮：尿婆婆
尿婆婆
文/李秀蓮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暖洋洋地，落在婆婆一頭銀絲上，泛起銀色的光。
婆婆坐在那兒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鬢角鼻部滲出密密的汗珠。小妹給她輕輕拭去，柔聲說：「媽，尿點吧，要不，又尿濕褲子了，大冬天的不好曬呀。」婆婆耷拉著眼皮不說話。小妹又重複說了幾遍，婆婆終於從喉嚨里「啊」了一聲，「尿點……」隨即一句話讓我們啼笑皆非：「你尿吧，讓你尿吶！」「說您哪！」小妹一拍額頭，「唉！真沒辦法！」
真是沒辦法！婆婆痴呆得越發嚴重，話不懂就算了，這大冬天的，一泡尿就讓一大家子人頭疼。
這不，在便池上坐了這麼久，也沒有淋漓出一點來。無奈剛扶著上炕，棉褲就洇出濕淋淋的圖畫來，「您看看，您看看，讓您尿您不尿，濕了吧！」小妹明顯有些生氣，婆婆竟然笑了，笑得一臉花：「您看看，您看看，讓您尿您不尿，濕了吧……」儼然和自己毫無關係！小兒子咯咯大笑：「奶奶太可愛了！」
婆婆兒女雖然多，輪流照顧，但這時時換時時洗就是不小的工作量。為了讓婆婆少尿濕褲子，隔一段時間就把她扶下地來，等待成了讓人最不耐煩，卻有意義的事。如若碰巧那滴滴瀝瀝的聲音傳來，我們都長出一口氣，大有欣慰喜悅之色。我只有感嘆：「等媽的一泡尿啊，就像扶犁盼春雨，久旱逢甘霖，那樣的難那樣的喜呀！唉！真是一個『尿婆婆』啊！」
「尿婆婆」就這樣叫出去了！後來才得知，婆婆的「尿」實際上早就有其事實了，只是我作為一個媳婦是最後一個知道原因的，實實讓我對婆婆是又同情又敬佩。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公公在煤礦做工，婆婆一個人帶著五個孩子在村裡，沒有勞力掙得工分少，秋天分得的糧食自然就少，況且家裡沒有男人，婆婆又老實懦弱，分糧時總是受一些擠兌，人家可以分到顆粒飽滿的谷粟，個頭大的土豆豆子，而她只是把一些旱地里的，個頭小小的領回家，心裡知道也不敢吱聲，人家還美其名曰：照顧她孩子多，多給著哩（谷粟癟當然裝得口袋就多）。每年青黃不接時就沒糧食了，只好懦懦地找隊里借，後來隊里也不好好借給她了，因為，秋天分的糧還不夠還借的。由於她不善言語，模樣也不好看，就成了生產隊里一些小人作弄的「傻子」。
一天，一個婦女對她說：「你看，你的孩子多，口糧不夠吃，何不想辦法弄一點回去呢？」婆婆當然知道這「弄」是咋回事。說白了，就是「偷拿」唄！她早知道那些個婦女的伎倆：把一些豆角，黃豆，土豆，高粱等裝在褲腳里（那時候褲腳都是紮起來的），揣在懷裡，鼓鼓囊囊，十分的明顯。隊長或組長在檢查時，故意摸摸這兒，擰擰那兒，那些個婦女就嘻嘻哈哈，半躲半依地把那些糧食拿回家了。婆婆臉皮薄，最見不得人家那樣，躲得遠遠的，人家也知道她沒那膽子，也從來沒「搜」過她的身。這天，聽那婦女一番話，話里話外都是為自己考慮，婆婆就動了心思。雖說「偷拿」不光彩，但是拿一點回去，孩子也能墊補墊補。「行嗎？」她低聲問，心裡沒底早「怦，怦」跳開了。那婦女故作高深的樣子：「怎麼不行呀？誰都知道你實誠，隊長啥時候搜過你？再說，還有我嘛，到時候，我給你擋著點……」婆婆自然知道她和隊長的關係，再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心存感激，深信不疑。
沒想到，下午回家，婆婆就成了全隊人最大的笑話——
她第一次弄，心裡直發慌，懷裡只揣了兩個嫩土豆。也不知是自己心虛露出了破綻，還是隊長火眼金睛，早就在地頭等著她。當那兩顆圓圓的土豆骨碌碌滾落地下時，地頭響起了轟天大笑。婆婆手足無措，臉紅的就要噴出血似的，哀求似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婦女。那婦女笑得最響，活像一個抖著翅膀不可一世的老母雞，一臉的得意和鄙夷。婆婆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氣憤，羞辱，臉由紅變得青白，嘴唇哆嗦著，站在那兒抖成一團。隊長蹭過來，腆著臉，「看看還有沒有……」一把就掀開了婆婆的衣襟，婆婆猝不及防，兩雪白的奶子一下子露了出來。「呀！這才是寶貝吶！」隊長嘿嘿淫笑，黑手一把就抓過來。婆婆立馬反應過來，掩上衣襟的同時，揮手就重重給了他一巴掌，還把他推了個四腳朝天，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地頭，身後，戲謔的鬨笑和不堪的話語一波波壓過來，她只覺得眼前金星亂竄，頭漲欲裂……回到家才發現，褲子早濕透了。
隊長被打得顏面掃地，惱羞成怒，晚上在喇叭里氣急敗壞地吼著，一遍一遍地指責批判婆婆這種「偷公利己」的惡劣行為，並說已上報公社，明早解決。
婆婆在牆角哆嗦著，今天的事，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屈辱！出生在貧苦家庭的人，苦點累點不算什麼，都可以承受，但是不可以沒有尊嚴，不可以被人家算計，當人們的笑話！她自責，後悔，自己為什麼那麼容易相信人？為什麼那麼愛佔小便宜，如果不是，自己何以招來污辱？她後悔自責，自己倒沒什麼，孩子會不會也會遭到異樣的眼光對待呢？「孩子！」她立馬站直了腰身。月光從紙窗上瀉下來，朦朦地照在並排熟睡的五個孩子身上，她瞬間充滿了膽量，勇氣，為了孩子，還有什麼扛不住的！
一大清早，一個遠房嬸子過來，給婆婆支招：如果還有人故意刁難，你就把別人「偷」糧的事說出來……婆婆一個勁地搖頭，說：「我不能那樣……」嬸子見說不動，丟下一句話就走了——「隨你，真是個死心眼！」
公社裡果然來了一人，黑著臉，背著手，在婆婆面前，慢悠悠地走來走去，不時地擦擦額頭的汗。孟秋的陽光熱辣辣地照著，把那些好事的等著看好戲的沒有上工的村民，趕在背陰處，三三兩兩站著蹲著，笑著侃著。婆婆站在當院里一個勁兒地給自己鼓氣，可還是忍不住的心慌氣短，蒼白的臉透著恐慌和凄然。五個孩子一字排開，小的只有兩歲，較大的三個孩子站在最前邊，他們烏溜溜的眼睛撲閃著疑惑，想必也知道母親將面臨不好的境遇，打算用自己小小的身軀為母親遮擋點什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公社來的人一揮手：「走吧！走吧！」並重申幾句，「看在你幾個孩子的份上，今就放過你，下不為例啊！」隊長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原本算計好的一出好戲就這樣沒了，很是不甘心，跟在那幹部屁股後面一個勁地說著什麼，那人回過頭說：「你想咋樣？你當我們心裡沒底呀？」隊長囁嚅著沒吭聲。他又回來，沖著婆婆喊：「幹部對你網開一面，還不謝謝人家……」婆婆看也沒看他一眼，領著五個孩子，頭也不回地往家走——褲子早濕了！
後來才知道，之所以公社會來人，是因為隊長報私仇，硬把二個土豆說成了二麻袋黃豆。公社裡的人早對村裡的一些事了如指掌，再看婆婆那情況，怎能相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那次後，婆婆再沒有偷拿過隊里的一粒糧，只是起得更早，睡得更晚。野菜，楊樹葉，蘑菇腌了一缸又一缸，曬了一叵又一叵。無數次從樹上摔下來；無數次采蘑菇雨後草滑，不慎滑落谷底，有一次幸好被一棵松樹擋住，才沒有跌入懸崖，釀成慘劇……婆婆所受的傷不計其數，可她沒有一句怨言，只為孩子們能吃飽，不至於餓著。再後來孩子們一年年長大，也能幫她幹活了，公公也聽說了娘兒幾個受欺負的事，辭了工作回家了，家裡有了頂樑柱，婆婆再也不受欺負，可是一受驚嚇，尿濕褲子還是常有的事。
我說呢，自打進門起，好多次家裡一來生人，或聲音高得有爭吵的意向，就見婆婆急急地上廁所又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地進屋，原來是這樣啊！
「尿婆婆」！我可憐的婆婆，可愛的婆婆，可敬的婆婆，和您養育孩子吃得苦相比，我們給您洗洗尿褲子又算得了什麼……我們愛您！
作者簡介：
李秀蓮，70後。萬全人，一直生活在農村，喜歡寫點小東西。給自己的一句話——喜歡，就要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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