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生活繼續——記一位故去的詩人

最新 04-12

文丨柳岱林圖丨洋益

前段時間大熱的電影《尋夢環遊記》裡面有這樣一句話，「死亡不是永久的告別，忘記才是。」現在，我願意相信這句話是真的，我更願意相信我經常會想起的那些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們能夠感受到。

這些天，正值清明時節。朋友前來約稿，主題為記一個生平難忘的人。不知為什麼，思緒不自覺地就轉到了那些詩人們身上：徐志摩、顧城、海子……

坦白來說，我不是一個特別喜歡和關注詩歌的人，也並不會去迷戀某個詩人的詩。可每每想起自己之前遇見的那個詩人，總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蒼涼唏噓之感。他就連離開也那麼富有戲劇性，就好像戲劇和他本就是一體的一樣。

2005年時，我從家鄉來到杭州念書。由於高考分數差了兩分，沒被當初選擇的第一專業錄取，而是被調劑到了第二專業——學前教育。於是，一個最初並沒有做好完全準備的男孩子，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進入了大學，開始學著去當幼兒園老師。

2009年夏天，我從學校里畢業。經過一段時間的輾轉與尋找，我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杭州西湖區的一所公辦幼兒園。由於一位女老師休了產假，我中途接手了一個中班，做了這個班的配班老師。

班裡有三十四個孩子，小女生佔了一多半。女孩子中有一個小名叫寧寧（化名）的，長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活潑又乖巧，與班裡其他孩子都能玩得來。在她身上，能感受到一種潛移默化的氣質與教養。後來，與其他老師閑聊起來才得知，果不其然，寧寧的爸爸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並且是一位已經出版了好幾冊詩集的詩人。

這一下子就提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於是我就盼著有一天，能跟寧寧爸見上一面。但平時都是寧寧的媽媽或奶奶來接送，我的這個願望一直到下個學期的教師節才實現。

那天早上，我來到幼兒園門口，遇見寧寧媽和一個身材高大的、雖略微有些發福但身上仍散發著儒雅氣質的中年男人在用氣球做一個半圓形拱門。寧寧媽大老遠就對我說：「柳老師，今天寧寧爸可算來了！」

寧寧爸面帶著歉意與友善的微笑，對我伸出了手，說：「平時工作太忙，全國各地到處跑，今天有時間，來幫幼兒園裡干點活兒。寧寧平時受了老師的不少關照，真是辛苦你們了！」

他這種含蓄又禮貌的態度頓時感染了我。我與他握了握手，也笑著說：「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寧寧爸，聽說——您還是個詩人？」

他爽朗地笑出聲來，說：「不敢當不敢當！就是出了幾本詩集而已。我主業是做生意的。要是靠寫詩養活自己，那我早就餓死了。老師感興趣的話，等空兒送你一本我的詩集。」

「好啊。」我高興地說。

我本以為，寧寧爸跟我說的只是一些客套話。可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居然是他破天荒地送寧寧來到了班裡，又遞上了他的詩集。

我一下子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用雙手接了詩集，連聲說著：「謝謝，謝謝！」

寧寧爸微笑著說：「柳老師不用客氣。」

他走之後，我翻開這本詩集，扉頁上有兩行蒼勁有力的題字，是用我名字寫成的藏頭詩。然後，我又仔細讀了他寫的那些詩。我對詩向來不是很懂，但在他的詩裡面，我感受到了他對妻子和女兒的那種深深的愛與責任，感受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那種勇敢與擔當，同時也感受到了他對生活和這個世界的那種敏感憂慮又充滿樂觀的態度。

後來，過了兩個多月，我又一次見到了他。

他依然帶著那熟悉的抱歉笑容，說：「生意上的事實在太多，有時候真覺得有些忙不過來。」

「您這麼忙還寫了這麼多詩，真是厲害。那本詩集，我看完了。寫得真的很好。」我由衷地說。

「謝謝老師這麼用心，」寧寧爸依然笑著說，「我生平有一個最大的願望，就是做商人裡面最成功的詩人，做詩人裡面最成功的商人。」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懂得他笑聲的用意，這句貌似自嘲的話，我覺得倒也未必真的只是一句笑談。

因為我知道，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自己也是所在行業協會的秘書長。他的能力和收入，完全能夠維持一家人過著體面富足的生活。過了一段時間，寧寧又有了一個可愛的弟弟。這下兒女雙全，命運似乎對他有著額外和慷慨的饋贈。

把寧寧所在的那個班帶畢業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家幼兒園。輾轉換了兩份工作，仍然只是渾渾噩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沒有女朋友、沒有清晰的職業規劃、沒有明確的目標，有的只是那朦朦朧朧的感覺和追求。有時候我會覺得，此生如果能夠像寧寧爸那樣度過，倒也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然而兩年過去了，我等到的卻是一個噩耗。2013年的夏季，天氣變得異常酷熱。我就是在那時，得到了寧寧爸去世的消息。據說，因為長期在外奔波，再加上天氣炎熱，有一天剛出差回來，他就病倒了，然後，就再也沒起來。

過了幾天，我和以前的園長一起去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寧寧媽和寧寧在傷心欲絕地哭著，而他剛滿兩歲的小兒子，由於還不懂事，在靈堂上一邊跑著、一邊開心地玩耍著。此情此景，我心中一片默然，實在不知該作何感受。

之後一連好長一段時間，我心裡都好像被塞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堵得慌。又過了一個多月，我才漸漸覺得好受了一些。偶爾翻起他送我的那本詩集，看著他留下來的那些文字，能從中得到一些莫名的安慰。

那時候人在杭州，每天下班後，人潮湧動，大概也沒多少人會去認真體會這種景象給自己帶來的感覺。上了一天的班，回家吃飯睡覺才是最重要的，誰會去想那些沒有煙火氣的東西。我自己也是這人潮中的一員。一日又一日的工作之後，我每天上下班的步子逐漸變得沉重，坐在公交車上也是默不作聲。沉默，是因為我沒有多餘的話可以說。

是呀！城市是熱鬧的，城市也是孤獨的。我想，詩人們大概都是矛盾體，熱情與彷徨可以同時在內心交織。可我看到和感受到的寧寧爸，並沒有像很多其他詩人那樣要麼歇斯底里，要麼哀默心死。他的態度很坦然，隨性卻不亂。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態，只是因為他的精神是充盈的，看得明白，想得通透。這一切都是詩給他的。對，就是那百無一用的詩給他的，讓他在另一個精神世界的層面里享受著、摸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