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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動物沒有心還能存活

無心獸文/孔維笛

猓然,仁獸也,喜群行,老者前,少者後;食相讓,居相愛;生相聚,死相赴。——《本草綱目》

劍南人之采猓然者,得一猓然,其數十猓然可得。何哉?猓然有傷其類者,聚族悲啼,雖殺之不去。此禽獸之狀而人心也。——《太平廣記》

大伯失蹤的那天,本來是個很好的天。

太陽難得那麼好,我們早早地吃罷午飯,大娘說,你把這些收拾了,我們晚上早點回來。她換起短打,背著粗硬的網子,小槐在腰裡別上了彈弓,娘倆挽著手,隨大伯一起走到門口,帶上院子大門走遠。我在堂屋裡坐了一會兒,聽到圍牆外傳來他們和其他獵手打招呼的聲音,等聲音沒了,才站起來,把桌子上的碗筷收到廚房裡。大娘上午晾的衣服還在繩子上搭著,我去收了,又拿起掃帚掃了一通院子,燒上熱水,把大娘走之前準備的飯菜放在鍋里溫著,里里外外走了兩圈,實在沒什麼可做的了,才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撿黃豆。

太陽曬下來,曬得我臉頰發燙,我手裡不停,歪過頭用肩膀蹭了蹭。又撿了一會兒,困意浮了上來,我倚到門框上,眯起了眼睛。太陽還是很暖。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夢到了後山,看到大伯帶著大娘和小槐一起走在山間,又深又密的林中傳出尖利的猿鳴,一聲聲的接連不斷,聽得我心慌。

不,不是猿鳴,那是……心口一陣抽動,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看到眼前已經昏黑的天色,不禁有些發愣。脖子一側酸痛得厲害,我不得不用一隻手輕輕捏著,另一隻手夾起豆筐,轉身進了屋子。油燈在正中的桌子上,我摸索著拿出火石,微小的火花跳出來,嗶嗶剝剝的,火苗從燈芯上站了起來。我看著火苗左右跳動,豆油向棉芯涌過去,絲絲縷縷的黑煙飄起來,打著旋兒,忍不住伸手微微攏住了這點光源。

啪,爆了個燈花,一點灼熱濺到我的手指上。與此同時院子大門發出一聲巨響,我來不及收回手,腳步聲就一路響過來,我的肩膀被一把鉗住,整個身體被扳過來,大娘慌張的臉撞進我視線里,她問,你大伯回來了嗎?他回來了嗎?

門口傳來混亂的撞擊聲,接著是放肆的哭聲。我在一片嘈雜中張大了眼睛,對大娘搖搖頭,停了一下,又更加使勁地搖搖頭,搖得我頭都暈了,她才鬆開我,靠著桌角滑坐在了地上。

我看了看她,挨到門口,那個哭聲低了下去。是小槐。她爬起來,把絆倒自己的小凳子踢開,抹抹臉,伸手抓住我的袖子,就那麼要哭不哭地拽著我。她臉上髒兮兮的,衣服上沾了一層土,膝蓋也蹭破了一塊。我指指垂頭呢喃著什麼的大娘,又指指她,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然後把手攤開。

她聲音很輕,我不得不把耳朵湊到她的唇邊才能聽清,內容也像她的聲音一樣飄忽不定。她說,我爹從坡上掉下去不見了。

一個月前,我在大伯的背上醒來。他一邊肩膀上扛著一隻獐子,一邊負著我,很平穩地走在路上。那會兒是晚上,大伯走的是一條平整而窄小的路,及腰高的草葉掠過我赤裸的腳底,冰涼瘙癢。我微微動了一下,大伯說,醒了?然後用力地往上一托,扶穩了我。我的臉不由自主地往前傾,和獐子的後脊貼到一起,野獸的腥臊味和血味撲面而來,我不受控制地伸直了舌頭,嘔出大口酸水。

我只記得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很平靜地放我下來,扶著我吐完,又接住了一頭昏過去的我。再次醒來時,我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床邊站著一個矮胖女人,臉上很擔憂似的,對上我的視線,神情才變得驚喜起來。

大伯是在山上撿到我的。大伯說撿到我時我渾身皺巴巴的,躺在泥地里,像個小泥猴子,就管我叫小猴子。這只是諢名,等我醒了,灌了一碗滾燙的肉沫粥,總算看著有點精神,大伯問我從哪兒來,叫什麼,卻又發現,這是個沒音的猴子。

謝二爺說,啞了好,不聒噪,說話的福氣應在別的地方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本來就不會說話,還是被大伯撿回去之後才不會說話的。我只記得睜開眼就是大伯後腦勺上粗硬的短髮。大娘聽了謝二爺的話,沒吭聲,過了好半天才說,就當多養了個閨女吧。他們收留了我。但他們沒把我當男孩,尤其是在發現那件事後。或許就是因為那件事,大伯才會時不時地對我說,你太軟弱了。很憐憫似的,把軟弱這個詞安在我身上。

那件事不是什麼大事,對誰來說都不是,只是發生在這裡才會讓人覺得奇怪。那件事是——我怕血。本來大家是不知道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大伯像往日里做的那樣,拖著一頭滴血的野豬進了院子,我剛剛能下床,蹲在門口眯著眼曬太陽,他把獵物往我面前一扔,抬起手背碰了碰我的臉,聲音裡帶著笑說,小猴子能蹦躂了嗎?那野豬很肥,大伯好像很高興,問完也不等我回答,就扭頭去找廚房裡的大娘要茶喝。再回頭時,就看見我吐了滿地的米渣肉糜,和野豬肚子里漫出來的血攪在一起,滲進地里變成酸腥的泥。大伯說我當時一頭就要往那堆穢物里栽,他幾步跑過來抓住了我。我暈了過去。大伯於是就知道了,我怕血。本來這事也沒什麼,但村子裡其他人知道了,他們難以置信,怎麼會有人怕血?怕血的人還怎麼和山爭?這群獵人們不能明白怕血的人該如何在山中生存下去。謝二爺只好說,小猴子不是村子裡的人。這樣或許就能解釋得通了,這個以世代以打獵為生的村子中,這片從數百年前就開始和山斗的地方,人命獸血混在一起,釀出後代的野心,他們生下來就有血性。而我並不屬於這裡,所以懼怕也不是那麼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們接納我,像接納一隻天外而來的怪物,好奇而憐憫。

他們甚至連我的性別也一併模糊起來,儘管我確實長著男孩的身體,他們卻總是不含惡意地喊我一聲小丫頭。雖然事實上,村子裡的丫頭們也並沒有一個像我一樣軟弱。就像大伯的閨女小槐,和我差不多大,卻整天爬上爬下,出獵時跑得比誰都快。而我卻像個女孩兒一樣整天縮在屋子裡,跟大娘學著洒掃。讓人簡直分不清,誰是閨女,誰是兒子。

然而此刻她第一次拽著我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對我講事情的經過。

原來大家在山上圍獵時,不知道從哪竄出來一隻豹子,直衝著大伯,把大伯撞下了陡坡。大家在坡下找了很久也沒見,有人說興許是傷得不重先回家了,大娘就急匆匆回來看。我拉著小槐,獃獃地站在門口,才看到院子里站了很多人,都是一起上山的獵戶,幾個女人走過來,摸了摸我們倆的頭頂,又進去圍著大娘,低聲地說著什麼。小槐又哭了起來,我抓緊她的手。

那夜我們都沒睡,一直在等。後半夜時人們陸陸續續地走了,大娘讓我和小槐去睡覺,我們倆都沒應聲,挨著肩坐在條凳上。大娘沒管我們,兀自瞪著眼發愣,油燈噼噼啪啪地爆著燈花。

天將明時,小槐倚著我的肩睡了,大門吱呀一聲,霧蒙蒙里走進來個影子,一瘸一拐的,左肩上凸起來一大塊,像是扛著什麼東西。大娘猛地跳起來,竄到院子里,一把撞到那個影子身上,影子說,你慢著點,我這腿傷了。是大伯。我把小槐推醒,她半睜開眼,聽到大伯的聲音,立刻站起來撲過去,大喊大叫起來。我也挪過去,看到大伯一手摟住大娘,一手摟住小槐,肩上的東西被扔到了地上。我不受控制地把視線轉過去,看到它硬邦邦地橫在地上。

猴子。我看到第一眼這樣想,但很快發現不對,不是猴子。那東西像猴子一樣渾身蓋滿了毛,卻比猴子大多了,站起來大概得有我那麼高。手指和腳趾都很長,緊緊蜷著,臉上毛少一些,鼻孔外翻著,跟人臉有點像。身上的毛被血和泥弄髒了,結成一綹一綹的,露出紫紅色的皮膚。

我獃獃地看著,直到大伯過來拽起我,小猴子,你不怕血了?我才突然驚醒,抬頭對上大伯疑惑的眼光,後知後覺地聞到那股混雜了土腥味、冷而濃的血的味道,我捂住嘴,連連後退幾步,扭頭跑進了屋子。

大伯大娘帶著小槐也進來,我按了按胸口,趁他們坐下,去廚房拿過來燒好的熱水,倒進盆里,端給了大伯。大伯抓起手巾蓋在臉上,長呼了一口氣,揮揮手,趕我和小槐去睡覺。

小槐扒著桌子,問,爹,你帶回來的是個什麼?猴子嗎?

大伯沒說話,停了一會兒,拿下手巾,看了她一眼,不知怎麼地,很猶豫地頓了一頓,才回答,不是猴子,是頭猓然。

謝二爺掰開那頭野獸的嘴,露出它一口糟朽的壞牙,說,它年紀不小了。又抬頭看大伯,你是在那坡下撿到的?

大伯應了一聲,說,我砸在它身上,緩了一下,才沒摔出毛病。謝二爺點點頭,伸手拎著它的後頸,把它翻了個身,露出創口深深的肚皮。它是被狼咬死的,你看,他把傷口往外扒開,裡邊兒都被掏空了。

它救了你一命,好好葬了吧。謝二爺撒開手,站起來退開幾步,朝若有所思的大伯背上輕輕拍了一巴掌,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趁早收了心吧,仁獸不仁了,你小心遭報應。

大伯沒應聲。

猓然在這座山上消失二十年了。謝二爺說,從前,它們是最好打的獵物。雖然它們平時又精又能,總是躲在山深處不出來,就算被逮到了,也會用盡各種辦法逃脫,極難困住,但是它們仍然是最好打的獵物。

猓然是仁獸,食相讓,居相愛,生相聚,死相赴。只要萬幸得到一隻死的猓然,就會有無數只猓然送葬赴死。那時的做法是,把猓然的屍首扔在大路上,等上一時半刻,就會有別的猓然陸續出現,伏在屍首上垂淚。這時只要把網一張,連同舊屍一同兜頭網住,這些野獸既不掙扎,也不逃脫,直到被按在刀下,放了血,剝了皮,也不會有半點反抗,從頭到尾,只是圍著同類的屍首流淚。

老人們說,猓然與人相近,懷有仁心,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糟踐它們。

如果不是那年出了荒災,大夥不會對猓然下那麼重的手。平日出獵時遇到猓然,大家往往都順手放走了,但那年發了大荒,山上遭了火事,一個村子一起上山,連只獐子都打不到,眼看走投無路,老人們只好拿出了家裡藏著的猓然皮子。這些皮子被扔到路上,一招十,十招百,一時之間,滿山竟處都是猓然,哭聲遍野。

荒災過去之後,大家便收了手,將攢下來的猓然屍首燒了個乾淨,不再糟踐這群仁獸。卻有後生偷偷摸摸地留下幾張皮子,背著人繼續去山上逮猓然,拿到村子外賣。但沒過多久,這樁生意卻進行不下去了,山上的猓然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任憑屍首再多、形狀再凄慘,也再召不來一隻。老人們發現了這件事,大發雷霆,把那幾個後生狠狠罰了一頓,將死猓然安葬了,又押著他們上山做了拜祭,發誓再也不會對猓然出手,然而猓然再也沒出現過。直到現在。

大伯把猓然草草收拾一下,用麻繩綁著吊了起來,一轉身看見我,皺起了眉頭,小猴子,你怎麼回事?我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目光穿過他,放到後面吊在槐樹上的那隻猓然身上。

我不怕它。就算它死了我也不怕。我看著那雙緊緊閉上的眼睛,粗糙的紫色眼皮下方凸起滾圓的球形,腦中像晴天霹靂似的,閃過眼皮下精亮的棕色眼睛。我看向大伯,慢慢地跟他做手勢,告訴他,我要,跟你,上山。

二十年前大伯跪在全村人的面前,眼看著自己藏起來的一堆猓然被放到柴堆上燒掉,咬著牙挨住了那五十棍的打。我不知道他這些年心裡有沒有過不安。無論有沒有,最起碼到了今天,他心裡沒有別的了。他扛著那頭衰老的、被狼掏空了肚子的猓然,趁著夜深,一步一步走向了山中。我抓著棍子跟在他身後,喘氣聲大得像要驚醒一整座山,心臟在胸口狂跳,大伯回頭看了我一眼,站在原地等我追上去,又等我慢慢喘勻了氣,才繼續向前走,一句話也沒和我說過。

他並沒有問我什麼,比如我為什麼要跟著他上山?或者我是怎麼知道他要上山的?他就算問了,我也沒辦法回答。我必須得去。他走過一個分岔口,前面出現了一條更加狹窄的小路,月光從林隙中灑下來,他把猓然扔到了月光最盛的地方,自己靠著樹坐下,慢騰騰地整理手中的網子,我扔掉手裡拄著的棍子,一步一挪地,坐到了死猓然的旁邊。

大伯終於抬起頭看我,說,你幹什麼?過來!我搖搖頭,索性往地上一倒,和猓然並排躺在一起。大伯走到我身邊,在我腿上輕輕踢了一腳,我順勢側過身,他低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走回樹下,繼續擺弄網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躺得身體發僵,腦袋後邊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翻身坐起,大伯也站起身,看到一隻猴子似的野獸,小步跳躍著,往這邊過來。那是一隻活的猓然,身形很小,臉上的毛還很多,手腳也不太舒展,還是只幼獸。它一邊往前跳,一邊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凄厲壓抑,聽得我心口發沉。大伯往這邊走了一步,我盯著他,又扭頭看那隻小猓然,手足無措。大伯張開了網,正要走近我身旁,那隻馬上就要靠近的小猓然突然被擄走了。

是從樹上伸出一隻很長的手臂,傾斜倒掛的身體,一把撈走了小猓然,並立刻跳到了更遠的樹上。大伯被這變故驚住了,手裡拿著張開的網,站在那裡沒有了動作。我看向它們逃走的方向,在模糊的月光中,和一雙棕色的眼睛對視上了。它看著我,很快移開了目光,我在樹影間看到它的動作,它把小猓然抱在懷裡,一隻手消失在它的胸口,小猓然微弱地叫了一聲,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從它的胸口被拿出來,被塞進那手的主人的嘴裡吃掉了。

我捂住了嘴,大伯也看到了,靜了半晌,說,什麼狗屁?自相殘殺?那隻大猓然停在樹上,手裡抱著被掏出什麼的小猓然,小猓然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什麼,我們僵持在那裡,過了一刻,林中又響起了微弱的叫聲,不是之前似是哭泣的嗚嗚聲,只是沒有含義的鳴叫,大猓然低頭在它臉上舔了舔,手一拋,把小猓然扔到了別的樹上,它很快地跳著逃走了。

它沒死。現在只剩下我和大伯,和那隻大猓然。我見過它,我記得它的眼睛,但是在哪?我看到它就覺得害怕。它又扭過頭來看我,我的手腳都在發抖,大伯伸手來拉我,小猴子……它突然很快地衝過來,又長又細的手指並在一起,勾成一個彎弧,爪尖上還有那隻小猓然的血,向我的胸口抓過來。大伯大叫一聲,一把抱起我背過身,它從大伯背後盪過,盪回樹上,我扭頭看它,它頓了頓,向另一個方向逃去了。我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扶住大伯,他背上被抓出來幾道很深的血印,汩汩地往外冒血。他按住我的肩膀,說,小猴子,你怎麼回事?

二十年前,不知是從哪傳來的風聲,城裡的貴人們聽說了猓然心這種東西,說是能大補,食之長生,便開始漫天求找。據說猓然之心形如雞卵,大小如拳,剖開後正中有塊黃澄澄金色奇石。這塊石頭,叫仁,把仁石碾碎了和參茶服下,可增壽五十年。但猓然生性狡黠,只在深山出沒,常人難覓蹤跡,猓然心在市面上萬金難求。

後來卻從一個偏北的山村裡,源源不斷地輸出活的猓然來。那座村子位置偏僻,宛若桃花源,外人根本無法到達其中,只能靠村子裡的人到城裡來以物易物,貨商們花了心思,從村人們手裡收來猓然,再輾轉高價賣給貴人們,付給村人們的無非是米面布料之類日常所需,在中間賺得盆滿缽滿。

然而這生意做了不過四五月,那些送貨的年輕人就統統不見了,城裡再沒出現過他們的身影。有接貨的商人試著往山裡追尋蹤跡,卻在複雜崎嶇的山道中暈頭轉向,只得怏怏下山,苦等許久,最後心灰意冷,轉向別處繼續搜尋猓然。但哪裡是那麼好搜尋的,縱使偶然有逮到一隻的,也都被直接送去給貴人討賞,輪不到再經過這些貨商的手,販猓然的生意,從此慢慢沒落了下去。

多年之後,有位商人遭人欺騙,生意全毀,家業凋零,走投無路之時,他想起了當年做猓然生意時獲得的暴利,於是孤注一擲,帶著髮妻幼子,往那座曾探足而去卻悻悻而歸的山上,尋求生路。興許是天意,這次他竟找對了路,一路暢通無阻,直至深山。

他們確實找到了猓然,在最深處,一座黑黢黢的山洞口,我看到了那隻猓然的棕色眼睛,在山洞裡閃閃發亮。

我爹用從獵戶那聽來的法子,把一隻風乾的猓然手扔在洞口,等著那隻猓然來哭。它也確實朝我們的方向爬過來了,只是沒有如我們所想的,趴在地上乖乖流淚,而是跳過了那隻猓然的手,撲向了我爹。我爹當時正在張著布袋,等著把猓然扣進去,沒有防備,被它一把撲倒,挖爛了胸口。

我娘抱著我瘋跑了一段,但它太快了,帶著風,一下子就追了上來。我娘最後把我用力從山坡上推了下去,自己回身抱住那隻猓然,大喊著和它廝打。我滾到坡底,頭撞到石頭上,沒了意識。再醒過來時,就是在大伯的背上了。

我還是不能說話,借了紙筆,連寫帶畫地對謝二爺把我想起來的一切都說了。謝二爺看了,沒說什麼,掀開大伯的衣服看了看他背上的傷,一抬手給了大伯一巴掌。大伯一言不發地跪下,謝二爺坐到椅子上,摸了摸我的頭髮,又對著大伯說,猓然不殺生,別說是人了,連山裡其他野獸也不欺侮,只吃野果草葉為生,什麼時候也沒像你說的那樣,先殺人,又掏心。

我緊緊抓住了二爺的袖子,二爺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去看看吧。他嘆了一聲。

謝二爺,大伯,還有村子裡其他的男人們,尾隨在我身後,一起走到了我摔落的坡下。爬上去不遠,就是那隻猓然的山洞。大伯把我塞回人群中,大家挪了挪位置,把我擠在最中間,帶著往山洞的方向走過去。到了洞口,謝二爺讓大家停下,嘬起嘴唇,發出了一種奇異的聲調,有點耳熟,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忽然想起那天見到的那隻哭泣的小猓然,嗚嗚的鳴泣聲和謝二爺的聲調很像。二爺在引那隻猓然出來。

過了很久,山洞裡依然沒有動靜,大伯把手裡的火把往裡邊扔進去,照亮了半邊山壁,猓然不在,山洞裡沒有活物。

但山洞裡有別的,在火光的映照下一清二楚,挨著山壁堆放著的,一大堆形如雞卵、大小如拳的東西,有些已經爛掉半邊的,露出裡邊黃澄澄金色仁石。

我軟下腿,大口嘔吐起來。

這個畜牲……大伯低喝,在我身後蹲下,拍著我的背。謝二爺走了進去,掂起一顆猓然心,就著火光看了半天,扭頭問大伯,你說,小猓然被掏心之後,還能繼續跑?

大伯說,是。

二爺說,不仁才能不悲,這畜牲夠狠的。

我看不見大伯的反應,咳出最後一口酸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聽見謝二爺說,你們過來,把這些收拾收拾燒了吧。

幾十上百顆猓然心被抬到山洞外的空地上,大家把自己身上帶的酒澆到上邊,扔上火把,火焰轟地衝上一丈高。我們站在一旁看著,能看到火焰中,猓然心上的肉被燒焦,裡邊金色的仁石慢慢熔化,火堆越來越低,低到我們的腳邊。

凄厲的異響傳來,火堆對面,一雙長臂勾著樹枝飛躍過來。大伯把我護在身後,有人揮起棍子,朝飛撲過來的猓然打過去,它慘叫一聲,抱著棍子,跌到了火堆里,流動的石液包住了它,發出嘶嘶的聲音。我站在最中間,抖如篩糠,看著那雙比火焰還亮的棕色眼珠,看著它們從火堆中突起,聽到男人們的驚叫大吼,然後被一雙滾燙的手臂撈了起來。

它像壁虎一樣巴在石洞頂上,渾身都是焦糊味,皮肉露出來,手臂上不斷滲出黏糊糊的血。它的爪子按在我的胸口,已經抓破了一層皮,但我感覺不到痛楚,只是不斷發著抖,和它對視著。底下的男人們不斷地向上投擲石塊,還有拿棍子來戳弄的,也有兩三支弓箭險險地擦著我後背飛過去。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我顧不上了,猓然的爪尖還在緩慢地用力向下壓。血好像漫了很多出來,我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嗓子里忽然劇痛起來,我張大嘴,啊啊地呵了幾聲,含糊不清地喊出了一句話。

娘親。

娘親……娘親有事沒有?你把她和爹帶到哪去了?

我說不出來了,只是開合著嘴。它的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我費勁地睜大眼睛,感到有什麼渾濁粘稠的東西流進我嘴裡。好苦。我迷迷糊糊地想,猓然的眼淚好苦。

它抱緊我,我們一起落了下去。

落到獵人們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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