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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星元:菩薩的香火

(一)


黃泥巴糊成的牆壁上,留下一個四四方方的櫥洞,櫥洞里安放著一尊一尺把高的白瓷菩薩。菩薩站在蓮花座上,蓮花是白的,菩薩是白的,菩薩懷裡的嬰兒也是白的。菩薩雙眼微閉,似乎是在躲避人間的香火。


菩薩的座下,香火在燃。一支纖細的佛香已經燃了一半,未燃的部分托舉著已經燃過的部分,看起來搖搖欲墜。它在等風卸下自己的疲憊,而風卻始終未來。沒有風,那些從香木中抽身而出的煙,就在這一方斗室里遊走,它們一會兒流到地面,一會兒爬上樑頭,偶爾也會在菩薩面前稍留片刻。


菩薩的對面,跪著我的祖母,跪著我們這個小地方最後一位接生婆。


祖母的嘴裡念念有詞,隨著念詞,她將自己的額頭一次次觸向地面。她的面孔上,有時充盈著愉悅,有時籠罩著悲傷。愉悅和悲傷存在的方式都是一層層的,似乎那愉悅源源不斷,似乎那悲傷無始無終。香火在菩薩和祖母之間不斷匯聚,又不斷散開。聚,總也聚不齊;散,總也散不開。隔著這時而薄時而厚的煙霧,祖母看不清菩薩,菩薩也看不清祖母。

月光照在小屋裡。月光照在煙霧上,把煙霧織成了軟綿綿、滑溜溜的素錦。那些帶著柔和的光亮的素錦,一定是怕深夜的寒氣驚擾了菩薩和祖母,就悄悄把自己分成兩條,一條披在了菩薩身上,一條披在了祖母身上。菩薩的身體是白瓷做的,天氣越寒,越能擦出她的光芒。祖母卻不。祖母的身子是草藥做的,雖然有一副副偏方托著她的身體,她還是在不斷地咳嗽。祖母咳嗽起來時,全身顫抖,彎曲,像一條瀕死的蟲子,想要把自己最後的力氣藏進自己的身體。


香火燃盡,煙霧消散,菩薩已經睡去。跪了好久的祖母這才坐在蒲團上,揉揉自己的膝蓋,然後站起來,退出去。在此之前,我應像祖母豢養的那隻小黑貓,躡手躡腳地從窺視之處返回到另一間屋子的老床上,假裝已睡著多時。另一間屋子裡,祖母將會為我輕輕地塞嚴被子,整理好我的陶人、木刀和陀螺,這才和衣睡去。


祖母一合上眼睛,村莊里的最後一盞燈就滅了。


(二)


如果一生只能寫一篇文章,那我誓必會寫到祖母,寫到我生命的雙重來源。我將會寫下她賜予我的血脈。我將會寫下她如何站在人間的入口,第一個迎接我的到來。


作為本地唯一的接生婆,令祖母引以為豪的是,她這一輩子,曾像菩薩一般將二百七十多條生命帶到人間。而我只是這其中的一個。令祖母自責一生的是,她這一輩子,曾像魔鬼一樣將十多條生命攔回地獄。而我的小姑姑也只是其中的一個。


祖母是從什麼時候幹上接生婆這一行當的?極少人說得清。說得清的人大多都已經入土。但能夠說得清的是,接生婆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傳承。上一代的接生婆,忽然有一天,老了,不能動了,一個新的接生婆就應運而生。


雖說傳承,卻並無師承。她們往往是因為一場巧合,從事了這一行當。譬如我的祖母。那一日,年輕的祖母回五里外的娘家小住,身懷六甲的嫂子忽然腹痛難耐。孩子眼看就要降生,村裡的接生婆卻一大早就被人接到了別處接生,始終沒有回還。外曾祖母、外曾祖父和我舅爺圍著疼得打滾的舅奶奶手足無措。生死之際,祖母被尚在娘胎中的孩子的召喚推到了前台。她想起曾在我們村照料孕婦的舊事,想起那顫顫巍巍的老接生婆是如何將孩子帶到了人間。憑著那些破碎的記憶,她忐忑不安地拼湊著那個孩子的降臨。


那孩子的頭露了出來——那孩子的腳露了出來——那孩子哭了起來——那孩子的臍帶與母親分割出來……就這樣,那個孩子從祖母的手中開始了人世的歷程。余後的日子裡,那孩子開始給她叫姑姑,她第一個接生出來的孩子,成了她的侄子。


我們村裡的接生婆死了。就像一截草頭香,無聲無息地燃到了最後,被棄之大地。村子裡少了接生婆,大家難免有些恐慌。後來有人提醒大家,祖母曾在娘家為嫂子接生,他覺得這是天意的安排,上天已經為他們選好了新的接生婆。於是,祖母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做了接生婆。各行各業,新手總是難被人接受的,一開始,是有人家於慌亂之中來不及到別村接有經驗的老接生婆的時候,才請來祖母。結果祖母不負所望,孩子安全降生。之後數次屢試不爽的接生為祖母揚了名,立了腕兒,再往後,本村和臨近幾個村子的人家再有孩子降生,就必定要求助祖母了。

越來越多的孩子在祖母的手中降生。這些人家新添了人口,將無限的感激呈送給祖母,他們給我們家送來用顏料塗染或蘸點的雞蛋和饅頭。世代單傳的人家新添了男丁,他們甚至會給祖母跪下,祖母想攔都攔不住。也有一些孩子在祖母的手中死去了。這些人家並未因此怨恨祖母。他們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天要賜予他們這場美夢,現在天反悔了,要收回他們的孩子,逆來順受的他們向來無話可說。


生死向來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見證了那麼多的生生死死,祖母還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喜不悲。正是在那時候,祖母請人在左廂房的牆壁上掏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壁洞,將那尊託人從廟裡帶回的白瓷送子菩薩像請了進來,向她跪下,讓她聽她的喜和悲。


每次接生已畢,深夜,她就會跪在菩薩面前。孩子順利出生的人家,會送來香火,祖母就將這些煙火點燃,毫無保留地供給菩薩享用。孩子夭折的人家沒有香火可送,祖母就用自備的香火來供奉菩薩。


她在向菩薩表達心中的歡喜。她已經很老了,但她的眉目卻還會像年輕人一樣招搖、跳動。她在說那個新降生的孩子:那個孩子的皮膚黑黝黝泛著油光,那孩子的第一聲哭喊像響雷一樣在房間里炸了開來,那孩子睡著的樣子就像是菩薩懷裡抱著的那個嬰兒……


她在向菩薩傾訴心中的不安。她已經很老了,但此刻的她看上去更老。她的面孔上堆積著那麼多的悲戚。她的腰彎得那麼弓,她的頭低得那麼深,她多像一個負罪的人在懺悔。她在說那個剛夭折的孩子:他的那兩條紅蘿蔔一樣的小腿兒先來到人世,他來到人世後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已經睡著了,他有一隻小而挺的好看的鼻子,他的嘴微微向上翹著,泛出一種柔軟而神秘的笑……


祖母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為那些降生的孩子,也為那些死去的孩子。


面對信徒的喜與悲,站在她面前的菩薩,像世間所有的神一樣,始終不言不語。


(三)


該怎樣去界定我的祖母呢?


我曾在書中看到過一幅古埃及壁畫,壁畫的中央站立著手執權杖的阿努比斯。數千年前古老而斑駁的壁畫之上,阿努比斯正在引領亡靈前行。作為古埃及亡靈的引導者和守護者,狼首人身的冥界之神阿努比斯高大、英武、肅穆,他目視前方,眼神平靜中折射出胡狼的兇狠和堅毅。在生死途中,他正護送靈魂通向另一個世界。

我也曾在他處的城隍廟裡看到過送子娘娘。金身朱粉的娘娘高高在上,俯視著前來參拜的眾生,她的身邊,集攏著四五個嬉戲的陶塑頑童。求子的香客擺上香果供品,拈香跪拜禱告,請求娘娘賜子。就連廟宇外的千年老槐也未能倖免:香客們從廟宇里請來的紅絲帶,在它的枝椏間飄動,絲帶濃密,就像老槐的破衣爛衫。從那些香客的動作上,你看到的是一絲不苟;從那些香客的眼神里,你看到的是近乎沉迷的虔誠。香客那麼多,香客還會越來越多,這眾多的香客之中,有幾人最終得償所願、享用天倫?


相比之下,我的祖母要複雜的多。


祖母的職責是將生命安全地護送到人間,這是她與阿努比斯的相左之處。作為神靈,阿努比斯將驅趕亡靈到達生命之外的所在。作為接生婆,祖母卻要接迎新的生命來到人間。然而,那些夭折在祖母手中的生命又該如何解釋呢?


祖母的職責是將生命安全地護送到人間,這是她與送子娘娘的相同之處。作為接生婆,祖母以一位母親的姿態去安撫那些在母胎中鬧騰的孩子,將他們安安穩穩地接到藍天白雲之下,讓這世間賜予他姓氏,讓這塵世的風一遍遍吹過他。作為神靈,送子娘娘菩薩心腸、有求必應。然而,面對世間那麼多的絕嗣人家,她又該如何解釋呢?


想到這裡,我想起了官地,想起了那些早夭的孩子。


所謂官地,其實就是舊年月里附近的幾個村子商量著辟出的一塊極為偏僻的土地,用來安葬或丟棄附近村莊早夭的孩子。這裡面不種莊稼,只長野草:雜亂的野草,瘋狂的野草,隨風搖擺的野草。野草之下,安睡著從祖母手中死去的孩子們。我是祖母最後接生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個,接完我們這批孩子,她就失業了。孩子得落戶口,落戶口得有出生證明,鄉里的衛生院可以給孩子開出生證明,但祖母不能。衛生院接管了祖母的職責之後,嬰兒的成活率高了起來,官地已無存在的必要。村人們開始在官地上除草、翻耕,播下種子。那片地里,年年都能打出別的土地打不出的糧食。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從種了莊稼後,那些死去的孩子究竟到了哪裡,他們會不會就躲藏在莊稼們之中,以天真、好奇的眼睛打量著途經此地的我們。或者,那些莊稼會不會就是他們的化身,死去的他們就是想以莊稼的方式,活過來;就是想用結成糧食的方式,回到出生時的家?


我在想,在他們眼中,祖母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呢?作為都是從祖母手中經過的孩子,沒有誰能比我和他們更有資格去定義祖母。


我的答案已經想好,而他們卻遲遲沒有迴音。


(四)

小時候愛聽故事。聽的最多的是包龍圖案,印象最深的是狸貓換太子。故事裡也有一個接生婆。她就是尤氏,膽小怕事又愛財如命。


說的是,宋真宗趙恆年長無子,江山後繼乏人,恰在此時,他的兩個妃子劉妃和李妃相繼有了身孕,真宗將她們一起召見,各給信物,言明誰生下太子就立誰為皇后。狡詐陰險的劉妃生怕李妃早生太子,奪取後位,便勾結死黨太監郭槐,買通接生婆尤氏,用剝去皮的狸貓,換取了李妃所生的太子……


後來跟隨長輩們去鄰村觀看草台班子的地方戲,唱的依然是這個故事。戲台上的接生婆尤氏身著灰不溜秋的衣衫,在隱秘處左瞧瞧右看看,賊眉鼠眼的;戲台上的接生婆尤氏緊緊抱著高高在上的郭槐扔過來的金元寶、夜明珠,低眉順眼的。她初聽陰謀時是那樣的驚懼,她實施陰謀時又是那樣的狠毒。她懷抱著那剝了皮的狸貓,在光線陰暗處緊張地小跑著,她慌亂的腳步像兩柄鼓槌,敲得我們同樣緊張的心臟咚咚響。


多少次,我都把尤氏當成了祖母。


那時候,祖母已經不再做接生婆了。每日每夜,寒來暑往,祖母只安心養她的貓。那隻貓通體黝黑,眼神里泛著時而柔軟時而犀利的光亮。祖母將它抱在懷中,像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晴好的日子,小院里,祖母時常抱著那黑貓兒曬太陽。陽光很和緩,它們流在祖母和那懶貓兒身上,有些癢。祖母坐在藤椅上,悄悄打起了盹。懶貓兒看見祖母睡著了,也隨之眯起了眼。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那小懶貓就立刻揚起頭來,用那雙警覺中帶著神秘的眼睛直視聲音的來源。更多的時候,那貓兒會趁著祖母瞌睡的空隙,爬牆上瓦、追雞逐鴨地溜達一圈兒,並在祖母醒來之前,重又奔回到祖母懷裡。


都是接生婆,都有一隻貓。在一個無知而多疑的孩子心裡,尤氏和祖母就這樣被悄悄地置換了身份。這種置換的影響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讓我對祖母和她的小黑貓兒隱隱生出一種似有若無的恐懼——這種恐懼曾佔據了一個孩子童年的一半。


某一年秋天,祖母忽然生了一場大病。她卧在床上不能起身,咳嗽一聲接著一聲,沒白天沒黑夜地侵蝕著她本就衰老羸弱的身體。家裡支起了葯鍋,一副副偏方驅使著那些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草藥在砂鍋中翻身。草藥的香氣瀰漫在小院里,潛藏進祖母的身體里,讓我沒來由地想起祖母供奉給那尊白瓷送子菩薩的香火。其實,因為疾病,祖母對菩薩的禮拜儀式早已停廢了。那尊菩薩像上,塵埃一層層地落了下來,白色的胎體泛著微黃,像是一種預示。至於預示什麼,我說不出。


父親和叔叔們終於聊起祖母的身後之事。他們皆提到一件我聞所未聞的事。他們說,本地的傳統中,接生婆的雙手沾染了太多的陰血,這些陰晦污濁的血會在另一個空間里使她們的身份暴露。到了那邊,因為身負污血,免不了有劊子手的嫌疑,勢必會遭受剁手的酷刑。他們還說到解脫的方法:只需在入殮之時戴上一副紅手套,表示雙手已斷,就再無鬼神追究了。


慶幸的是,祖母熬過了那場大病,暫時免去了紅手套的厄運。大病初癒,更為羸弱的祖母又開始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等陽光灑下來了。她豢養的那隻小懶貓兒趴在她的腳邊,和她不離不棄。一切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沒有力氣把它抱在懷裡了。


又一日,一位算命先生打此經過,村裡的很多人找他算命,屢試不爽。「活神仙」的風聲也將祖母驚動了,她讓我母親攙著,來到算命先生面前。算命先生先是很隨意地瞥了一眼祖母的手掌。沒想到這一瞥竟然讓算命先生愣住了。他重又端起祖母的手掌看了又看,他抬起頭來又將祖母的五官瞅了又瞅,他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您是一位落難的老菩薩呀!

說這話時,算命先生雙手合十,就像祖母對待她的神靈一樣虔誠。


聽這話時,恰好有一陣風打此吹過,它吹過祖母,吹亂了她的滿頭銀髮。祖母微閉著雙眼,用手撩了撩頭髮。她微閉雙眼的樣子,像極了她在櫥洞里供奉著的那尊白瓷送子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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