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拾憶之五：無名齋誌異

1

棺材雅稱千年屋，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造千年屋也是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畢竟人死後可是要在裡面住上「千年」的。

傳說棺材匠有很神奇的法眼。

人們買來木料以後先要放置很久，待完全乾燥便可擇日開工。經過一些傳統的程序和儀式以後，棺材匠開始動斧劈木，據說神秘的就是這第一斧。第一斧能判斷棺材的主人還能享多久陽壽，甚至還能判斷這口千年屋最終是屬於誰的。

此乃天機，僅僅略有耳聞。

2

王家灣的老王60已出頭了，按舊社會這已經是高齡了，搭幫新社會，他的身體還很硬朗。不過按舊習俗，很多人50多歲就把千年屋準備好了，他60多了，千年屋的建造迫在眉睫！

老王買了上好材料，把四鄉八里最有名的木匠李師傅找來給他造千年屋。李師傅在這一帶口碑非常好，不論是手藝還是人品，可謂德藝雙馨。人瘦瘦高高的，慈眉善目，頭髮有點稀疏，說話雖斯文，聲音卻洪亮。

李師傅幹活並不像有些師傅那麼賣力，抽煙喝茶吃點心，還要喝點酒，因為他幾乎不在別人家過夜，所以下班也早一些。看起來好像有點磨洋工的感覺，不過他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讓你發現，咦，怎麼這麼快！

那天老王的千年屋開工了，老王好吃好喝招待李師傅，可是李師傅表面上開開心心的，神色似乎並不痛快。

倒是在一旁參觀李師傅做工的隔壁老頭看出了一點端倪，他看見李師傅落斧之時不經意地搖了搖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為者無意，見者有心。畢竟棺材匠的一些法眼神功眾所周知。

隔壁老頭背後問了李師傅：「你是不是看出什麼問題？」

李師傅不置可否。隔壁老頭也是個吃飽了沒事閑得慌的人，李師傅越是這樣他越覺得這裡有文章，隔三差五的又問一下。

那天吃了午飯，李師傅路過隔壁老頭家，被老頭熱情地拉進屋裡喝茶聊天，聊著聊著又一本正經地問起那天李師傅的反常表情，李師傅經不住老頭的軟磨硬泡，終於鬆口了：「我只說一句話，現在做的這口千年屋不是他老人家的，你就記在心裡，別說出去！」

隔壁老頭目瞪口呆，再想問什麼，李師傅已經堅決地打住了。

3

王家灣的王麻子是個單身漢，顧名思義，由於臉上多麻子，人們就一直叫他麻子了。年少時由於家境不好，兄弟又多，一直沒娶上媳婦。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人到中年，他也看開了，自己地也不種了，也不去外面闖蕩了，誰家建房子需要個小工找他，誰家農忙忙不過來找他，誰家有白喜事也找他幫忙。看得出來，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對任何事都沒有了追求，失去了鬥志，每天只求有口飯吃就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就是說他這種人吧！

據說王麻子這個人天生的命不好，年輕的時候，曾經村裡有算命的來給他算過命，算命先生非但不收錢還倒找錢給他。

傳說而已，不知是真是假！

4

這天，王麻子到鄰村的好友家混了一天的飯，天快黑才回家。

王麻子走的是小路，小路是光溜溜的石板路。老人家說以前沒有修公路的時候，這條小路可是自古以來的交通要道，來來往往的商賈馬幫都要從這裡經過，所以在這條路經過的這座山腰上，建有一個涼亭，供來往過客歇腳乘涼。

這個涼亭大概20個平方，除了頂上的木樑和青瓦，亭體粗壯的柱子，還有半個亭子高的牆體，全是整塊四方長條形大青石建成，就連地板也是青石板。還有分布於四周的石凳石墩，只需看表面的光潔度就可以看出都是上了年代的古物。

這個被這條有著悠久歷史的古道縱貫而過的涼亭，白天沒什麼異樣，人們在這裡乘涼聊天，甚至還有人在這裡打牌下棋。不過一到傍晚就自然而然地散發出那種與生俱來的一股陰森森之氣。

或許這股陰氣與涼亭的另一個附帶作用有關。以前商隊經過此處時遇上有人暴斃而亡，或者是山賊殺人越貨時不幸罹難的人就會被擺放在涼亭里，甚至村莊里那些死法不甚乾淨的人也會臨時擺放在這裡。到晚上，膽小的必須結伴才敢經過涼亭！

不過這個涼亭還真的有過鬧鬼事件。有一年一個女人就在這個涼亭自縊身亡，好久都沒有人敢在晚上經過這裡。因為那個女人的魂魄總是沒走，每到晚上就在涼亭里哭哭啼啼，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可是鬼影子卻總是不見。一直到了死者家屬請法師在涼亭佈道作法，超度亡靈以後才安定下來。

5

王麻子其實也不算是膽小之輩，村裡老人去世經常會請他幫忙穿壽衣，死者入殮之事也常做。他做的這些事都是受人敬重之事，老人們都說是積陰德的好事，所以他不怕，何況那還關乎他的生活來源！對於這個涼亭，他確定這是個不潔之地，他覺得自己已經晦氣大半輩子了，實在沒必要再沾上這裡的晦氣，所以好友家的酒都沒喝，匆匆扒拉兩口飯就回家了。

王麻子看了看天色，馬上就要天黑了，得趕緊走，於是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順著蜿蜒而上的石板台階路，王麻子終於走到了涼亭。從山底走到這個涼亭，光石階就有好幾百級，對於匆忙趕路的人幾乎都要出一身大汗，尤其黃昏時夏日裡的悶熱還未盡散。此時的王麻子已經氣喘吁吁了。

估計所有人走到這個位置都會想休息一會兒了吧，這個涼亭還真的是恰到好處地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了，好像是經過科學研究出來的最佳休息位置。

涼亭里不知道哪個方向刮過來的一陣風讓他剛才還悶熱難耐的感覺頓時煙消雲散，他感覺到有些愜意。他心想，如果是天色還早的話，坐一會再走也可以啊！

想是這麼想，腳步是不能停了，他清楚記得鬧鬼的事情還沒過幾年呢！

就在麻子一腳踏入涼亭的時候，突然一串女人的哽咽啜泣聲猛地竄入他的耳際。

麻子哆嗦了一下，這還沒天黑呢，不會真碰到鬼了吧？難道多年前那個女鬼又回來了？

想到這，剛才還讓他很愜意的那一陣陣風再刮過來，霎時就變得陰森森，悶熱也在一瞬間變成寒慄傳遍全身，令人毛骨悚然！

一隻大鳥撲騰撲騰地從瓦背騰空而起，踩過的瓦片嘩啦嘩啦地響，陰風經過亭子的瓦隙發出斷斷續續的嗚鳴。王麻子那寬鬆的喇叭褲也吹得啪啪亂響，直撩得王麻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陣陣陰風裹挾著恐懼從他的每一個細胞開始滲入，迅速直達內心深處！

經過了短暫的，空氣凝固般的窒息以後，王麻子恢復了一些理智。見過很多的死人以後，膽子就算不太大，但也不至於太害怕了。麻子定了定神，又想，我麻子反正窩囊了一輩子了，活著都已經嫌膩了，世間已了無牽掛，我還怕啥呀！

這時，亭外雖然還是有些光線，但是亭內已經很黑了，只有亭子前後兩個門洞還顯得亮堂。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適應著環境的變化，好讓自己底氣雖有欠缺、但也充斥著壯士般的勇氣為自己搜索著或許即將出現的女鬼做準備。

他最怕的就是他現在所處之處頭頂的位置，因為這是涼亭正中的位置，也是當年女鬼上吊的地方。他見過的各種死法的屍體已經很多，但是他最不願見到的就是上弔死亡的屍體。

此刻，他腦海里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弔死鬼就在眼前，眼珠子鼓出來像癩蛤蟆，舌頭伸出來老長，頭髮蓬亂，臉色青紫……

他內心拚命地阻止自己的思維不去想那個畫面，但是他一時真不敢確定眼前的橫樑底下有沒有那個弔死鬼！

他睜大眼睛，視覺神經正在努力幫他調整感光度。當他確定沒看到正中位置有女鬼的時候，索性用手去摸索，他覺得這樣更加直觀些。

等到眼睛完全適應環境了，他隨即乾咳一聲，算是壯膽。可能是被亭內旋轉的風吹的，那幽怨的哭聲忽東忽西，他無法循著聲音去尋找目標，只好旋轉身子掃視亭內每一個角落。果然，在右後邊角落裡竟然蹲著一個女人，正在掩面而泣。哭聲不大，但是那種嗚嗚咽咽之音飽含著切膚之痛，穿透了王麻子的內心，讓王麻子甚感悲憫。

王麻子看到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女人就在眼前，雖然此時還不敢確定這個女人是人是鬼，但是相對來說，比起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恐怖感要少了很多！雖然看不到那張臉！

應該是剛才緊張的，嗓子眼都像是僵了一般。王麻子又乾咳了兩聲，給自己壯了壯膽，才能開始說話了：「你是誰呀，這麼晚了還在外面？」

等了一會沒有回答。就在等待回答的這幾秒鐘，麻子突然感覺靜得出奇，除了女人的啜泣，風也突然停了，這種安靜更顯得空氣中每個角落都瀰漫著難以描述的陰沉。

他生怕這種陰沉被別的聲音打破以至於把自己嚇到，所以他主動打破安靜，接著問：「你到底是誰啊？別嚇人了，吭個聲吧」！

只是這個女子並不為所動，依舊將雙手掩面，頭髮從額前垂下來，發梢一直垂到地上，雙肩隨著傷心的啜泣一聳一聳。

麻子不想繼續體驗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帶點急切繼續說，「告訴我你是哪位呀，趕快回家，馬上天黑了，怕這裡有鬼呢！」

他心想如果這個女子是人的話可以拿鬼來嚇嚇她，讓她早點回家。

終於，女子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才回答：「麻子哥，我是果兒，你別管我，你趕緊回家吧！」

話說這女子自報名字，分明就是老王家的兒媳婦，王小二的老婆嘛！平常鄉里鄉親的常串門，年前老王造的千年屋還是自己幫忙抬上閣樓的呢，這家人簡直是太熟了！這不，熟到果兒都不用看，光聽聲音就知道這是麻子哥了！

這下揪著的心才開始放下來――總算沒碰到鬼！

「哦，是果兒啊，那趕緊隨我回去吧，這荒郊野嶺的，我都瘮得慌！」

「準是兩口子吵架了吧？我雖然沒老婆，不知道兩口子吵架的滋味，可是我看到吵架的兩口子多著呢，今天吵完明天就好了！沒事，回去吧，等會麻子哥給你主持一下公道，幫你出口氣！」

「麻子哥，你先回吧，我等會就回去。」

「那你抬頭給我看看，你這樣子挺嚇人的！」

「麻子哥，我的臉現在挺嚇人的，你別看了，先走吧！」

可能是果兒把眼睛哭腫了吧，女人都覺得哭腫了眼睛不好看，不敢見人，畢竟人家也愛面子呢！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在這裡孤男寡女的，麻子又不好拖拖拽拽，他想與其這樣耗費時間還不如趕緊回去叫王小二來接果兒。

這麼想著，麻子就說「果兒，你不肯隨我回去，那你一會兒自己走，我這就去叫小二過來接你，你先別哭，再說，這麼晚了讓人聽著挺瘮人的！」

說完，王麻子就立即動身直奔小二家裡去了。

6

王麻子一路踏著光溜溜的石板小跑著。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被悄然降臨的黑暗給吞沒，連星星都不知道哪去了！好在去村裡的路從涼亭古道分岔過來，一路平坦，倒也還能看清。村莊里明明暗暗的燈光透過路邊的樹葉變得忽閃忽閃，路邊的怪石看起來像是張牙舞爪的鬼怪，耳邊的風又胡亂地吹起來了，實在感覺不出刮的是哪個方向來的風，發出嗚嗚的聲音，極像某種不願去想又不得不想的聲音！

唉，馬上就到了，何必還想那些自己嚇自己的事！難道剛才在涼亭的那場虛驚還不夠嗎？王麻子提醒自己。

走到村口了，突然兩三隻狗聚在一起發出一陣陣哀嚎，聽起來陰陽怪氣的，叫人頭皮發麻。

不好，直覺告訴麻子，今晚上有事要出！

平常的狗叫聲都是「汪汪汪」，而像這樣哀嚎的叫聲一般是有人去世了才這麼叫的。據說狗是通靈的，它可以看到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人的鬼魂。所以，每當村子裡有人死了，狗就會整夜整夜的發出這般怵人的狂吠，直到天亮。

還有那烏鴉，也開始不安地聒噪起來，「哇，哇，哇」地發出與平常不一樣的怪叫，這更加加重了麻子的不祥之感。

正暗自思忖，突然王小二家的方向沸騰了。有大叫大嚷的聲音，也有號啕大哭的聲音，似乎場面很亂。王麻子更加確定今晚已經出事了，他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小二家。

擠進一圈圍觀的人群，小二的老爹老王正在捶胸頓足，口裡不停地叫著「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小二的媽媽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口裡模糊地念著，「你怎能走這一步，你怎麼忍心拋下孩子不管了啊！」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被圍觀大人們拉著，淚眼婆娑地茫然又凄厲地叫著，「媽媽，媽媽！」

小二正強忍著悲鳴，耷拉著腦袋，眼淚卻隨著顫抖的身子撲簌簌落在擺放在地上的一個女人身上。

王麻子有點蒙了！這個女人的頭已經蒙上了一塊白布，麻子已經猜到是上弔死了，可是她到底是誰？

老王家除了老王的老伴和果兒，哪還有女的？

小孩子口裡叫喚的媽媽不是剛才還在涼亭嗎？

王麻子云里霧裡的，他感覺自己不清不白了。自從涼亭碰到果兒以後，他就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情境裡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像正在經歷著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對，就像是深夜被突然驚醒的那種惡夢，那種夢醒之後驚出一身冷汗的惡夢！

王麻子急著想知道上吊的女子到底是誰，他一連問了幾個人，都說是果兒！

為了證實自己是在做夢，王麻子給自己大腿狠狠的掐了一把，很痛，但是他不死心，他又給自己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直到感覺自己眼冒金星！

他想去揭開女子頭上那塊蒙面布，可是弔死鬼那種死相讓他打消了念頭，況且他已經感覺自己有種極度的虛脫，已經站不穩了。

他踉踉蹌蹌地摸到老王的身邊，用近乎微弱且顫抖的聲音問老王：「叔，這真的是果兒嗎？」

老王無奈地點點頭，帶著他的悲傷一言不發。

此刻的王麻子，從頭到腳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在迅速且自不覺地冒汗了，甚至整個身子都已經在發抖了！

7

傳說，只有運道很低的人才能碰到將死之人的鬼魂，而運道高的人想碰鬼都碰不到。

又傳說，只要及時把魂魄勸回來，領回來，這個人是不會死的。

王麻子花了很久才稍微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狀態慢慢變清醒。

想我王麻子，鬼都能碰上，運道何其之差！反正這輩子死活都無所謂了，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那天晚上，老王那口年前剛做好的棺材又被麻子幾個人從閣樓放了下來。

隔壁老頭聽著凄慘哀嚎的狗和烏鴉的叫聲，深沉地嘆著氣，一句話都沒說！

本文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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