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生長的胖子
關係是有多不好，才要常常掛在嘴上提醒自己別忘掉。
其實老朋友不用時常見面，心裡多念著就好。
2015年，胖子千里驅車來青島，生猛海鮮、酒過三巡之後，兩個人覺得思想匱乏，找了部人性主義教育紀錄片提升品位，名字叫《最後的棒棒》。記錄的人物凄涼跌宕，讓人無盡心酸。
看著身上日積月累的肥膘，兩個人胃裡翻騰，眼裡反酸，點燈熬油看完全篇。半夜胖子殺進廚房煮了鍋清水菜湯，咕咚咕咚灌下去，推開窗看著自己的那輛古斯特若有所思。
胖子的進化之路，我稱之為野蠻生長。
因為字認不全，懂很少道理，所以有人說他是跋涉旅程的混子，有人說他是人生篇章的路人甲。
他與這個世界赤身肉搏，我說他像皮糙肉厚的程咬金，手持雙板斧，遇人只三招，橫衝直撞，力若蠻牛。一不小心，笑傲群雄，拿個人生的MVP，驚得你下巴掉一地。
（一）
和胖子認識的歷經，很傳奇。
胖子是天津人，父母經營一個菜攤，兼賣活魚。
2006年高考結束，我一整夏泡在網吧，雙手在鍵盤上遊走，敲擊聲抑揚頓挫，是那個年歲最酷的聲音。《勁樂團》13級V3，我可以單曲循彈一整天。
說話的功夫，身後一股豪氣衝天的腥味，讓我以為老闆在做湘味臭鱖魚。
我回頭尋味而去。身後一個黑胖少年，一頭亂蓬蓬的爆炸式，衣襟漆黑油亮，袖管繞著個護體神獸，一隻「嗡嗡」盤旋的蒼蠅。
他手裡攥一張紙條，笑眯眯看我，看得我發慌。他說，「幫我打字，一小時二十塊，怎麼樣」，語氣驕傲，好像二十塊足以收買我。
我狐疑，抬頭紋擠出個「三「字，「what do you say？」
他似乎不懂我在說什麼，直接又掏出十塊，「三十，這是我這個星期的零花錢」，驕傲蕩然無存，聲音開始顫抖。
我驚詫竟然還有這樣完全不把小學語文老師放在眼裡的少年。
「我每個星期，只有三十塊，幫幫忙吧」，語氣近乎哀求。
我一臉黑線，把他驚為天人。
頭像滴滴跳動閃爍，女孩兒叫美莉。
寒暄幾句，他眉開眼笑，對面發來消息說，「這個月好幾次同學聚會，生活費花超了，不開心，嚶嚶嚶。」
他收起笑容，急切地跟我說，「叫她留下個銀行賬號。」
扔下三十塊，他轉身奔出網吧，我拿著錢追出去塞給他，他來不及推辭，好像要上前線，蹬一輛破舊的小自行車，他偌大的身體，好像屁股直接坐在輪胎上，雙腳擰成大大的外八字，肩膀左右扇動，我好像聽到自行車和他一起喊著號子，「嘿呦嘿，嘿呦嘿。」
1個小時以後，胖子灰頭土臉跑進來，咧著嘴沖我笑，「能不能幫個忙，看你就像個高級人，幫我把這個錢轉給她。」
那年胖子十九歲，第N次偷拿媽媽枕下的錢，等待他的，是第N次暴揍。
胖子說，女孩兒是他青梅竹馬的鄰居，從光著屁股到一起長大。兩家大人在一起打麻將，他們倆在一起過家家，晚上睡一個床。一起上學，她像早晨含著露水的小草；一起放學，他背著她，暖得像身後悠遠的斜陽。她月經初潮，血流成河，嚇得他抱著她哭，以為她要死掉。她眼見他一步步長成個胖子，他眼看她出落得裊裊婷婷。胖子說，她是我身體的另一半。
胖子說，不知道為啥， 就想給她最好的。小時候，她喜歡什麼，我就偷拿媽媽的錢，買給她。明知道要等來一頓胖揍，可是她一笑，我就忘了疼。
一個暑假的光景，我和胖子成了朋友。
我用胖子的身份，每天在鍵盤上跟對面的女孩兒說話，看我打字的樣子，他口水橫流。有時候陪他幹活，眼見他扛二百斤大白菜，吭哧吭哧，彷彿一座黑塔，頂著一團白雲。
開學臨近，一個暑期的時間，胖子通過苦練，得了我智能ABC的八成功力，鍵盤上健步如飛。
（二）
再見胖子是2007年暑假。
胖子家生意日漸好起來，訂單不斷。買了第一輛車，是N手的五菱之光，拆掉所有后座，只留著正副駕駛，可載客，可拉貨。
傳說中的靈魂戰車，換擋靠演技，開走靠運氣，除了喇叭，哪裡都響。
胖子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機，可以登QQ的那種。嘀嘀嘀響起來，他就眉開眼笑。
我說，「她還是只有缺錢的時候才會找你么。」
胖子一笑，「被人需要是件好事吧，更何況，被自己的另一半需要呢。」
我說，「你確定她也把你當另一半嗎。」
胖子低頭沉默一會兒，抬起頭說，「不要緊啦，她學習忙嘛。」
我低語，「她未必是你的，你要這樣想，如果她喜歡你，那就祝你們一生幸福；如果她不喜歡你，你要做好準備祝她一生幸福，免得如果失去，你活不下去。」
說好請我吃麻小，手機滴滴響起來，他收起錢包，拽著我往外跑。
邊走邊給我看電話，美莉說，「快來我學校，出事了。」
N次踩離合掛擋之後，車子突突突叫起來，我呆立原地，「這他媽是什麼車，是你自己組裝的么。」關車門的瞬間，我好像聽見保險杠斷裂的聲音。
胖子猛踩油門，車子衝到60邁，用了整整十分鐘。我聽見車子跟他一起喊號子，「嘿呦嘿，嘿呦嘿」。
奔上五環，我從後視鏡里看見車屁股濃煙滾滾，嚇得我魂不守舍卻不敢扶把手，因為車頂蓋好像一用力就可以拉下來的。
一路狂奔，座椅生硬顛簸，肋骨好像要移位到肩膀。我幾次想爆粗口，奈何顛到無力言語。
爛菜葉子，魚腥味，像吃了一頓白水火鍋，不沾醬料，冷水生食那種。
接近學校時候，隱約聽見身後陣陣警笛。
校門口人影攢動，人群里，胖子一眼就找到了美莉。
身後警笛聲清澈驟響。
路燈折射人影，峰劍一樣橫指胖子面前。胖子喘著粗氣，汗水從他鬢角滑落，額頭上也是滴滴點點。
還沒等胖子走到美莉身邊，人群嘩然笑炸。
人群中笑得最猛烈的，是美莉。
那是我第一次見美莉，眉毛彎彎，朱唇點點，長發大波浪，
她站在人群中央，指著身旁一個男生，驕傲地說，「看見沒，會不會有人為我出生入死。你不珍惜我，當心我跟別人跑掉。」
男生輕蔑地掃了一眼胖子，挑著眼對美莉說，「你有本事讓他學狗叫。」
一團烏雲在我腦海里盤旋，隨時能炸開一聲響雷，我一點點捋著衣袖，打算用全身力氣瞄準男生的鼻子。
美莉媚笑著對胖子說，「學聲狗叫。」
胖子毫不猶豫，「汪。」
美莉笑得彎下腰，聲音像魔鬼一樣刺耳。人群笑聲鼎沸。我渾身顫抖。
「哈哈哈，」男生大笑起來，摟著美莉肩膀說，「你贏了，你贏了。還真有人被你治得跟小狗一樣。」
胖子低頭，我聽見牙齒咯支支壓碎的聲音。
身後警察敲著車窗喊，「誰的車，車主呢！報廢的車被你當飛機開，作死那！」
眾人看著胖子，警察氣沖沖奔到胖子面前，還沒開口，就被胖子推開。
胖子抬起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他臉上抽搐抖動著的肌肉，猙獰如鬼。
看了幾十年電影，沒見過接下來這般壯闊的畫面。
「美莉，看你那麼開心就好了，是的，我是可以為你出生入死的，」胖子高喊，「這是我兄弟教我的話，我祝你一生幸福！」，說完一聲野獸般的怒吼。
滿場人被嘶吼震呆，胖子在眾人面前，扯碎T恤，解開腰帶，把自己脫了個赤身裸體。
人群安靜三秒，轟然抱頭鼠竄。留下我和旁邊的警察，身體僵直，目瞪口呆。
胖子青筋暴起，淚水沿著臉部肌肉的縫隙流下來，身體不住顫動。
有些事情，有些人，無法看穿，無法解釋他們的言語和行動。
那一刻不知道是什麼念頭在胖子腦子裡盤旋著，他本可以用粗壯的身驅碾壓對面的男孩，護衛男人最後的一點尊嚴。也可以轉身離開，這輩子和美莉老死不見。
我的理解，那一刻，他僅僅是怕打了男生，美莉心疼；罵了美莉，自己又心疼。嘶吼著扯碎衣服，是他當時宣洩悲憤情緒唯的一辦法。
即便想不明白，其實也不用明白。既然身體不見了另一半，瘋狂又能怎樣呢。
車子被強制報廢，胖子因為妨礙公務，公共場所裸露下體，被定了個擾亂社會治安，行政拘留五天。出來時被剪了個寸頭，人瘦了一大圈。
接他回家時候，他一路看著窗外，他對我說，「這幾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拚命不好，因為失去會失落得想死掉；可如果真的拼了命其實也很好，因為失去了不會後悔。」
我低頭，「會不會有恨呢。」
他含著淚，「不會的，我們都有了變化，但是誰也改變不了我們青梅竹馬的日子。我們不會有以後，但是也不能辜負曾經青梅竹馬的日子。喜歡一個人，好像是一種選擇，她只不過是選擇往其他方向去。而我，也終將走向自己的方向。」
（三）
再見胖子，是2012年回北京養病。
胖子和父母生意升級，開始經營酒店，配套婚禮服務。因為吃苦耐勞，誠信敬業，所以風聲水起，有聲有色。
胖子練就了一身技能，察言觀色的好眼力、能深入體會客戶需求的洞察力。我試圖用客戶體驗、用戶粘性這類詞語跟他交流，他一頭霧水，但是聽得津津有味。他一邊表示不解，一邊表示對我說的一些辭彙很感興趣。
我乾脆問他，你的生存法門是什麼？
胖子撓頭，什麼是法門？
你能把生意做的好的原因，你最有力的武器是什麼？
胖子思考一會兒說，沒什麼武器，客戶選擇我，我就要對得起人家花的這份錢，就像一個女人把自己託付給你，你就得拼死拼活照顧好她，說到底，講個真心對人。
在我學習到的所有知識面前，他並沒有站在這些知識對立面，只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與他們站在一起，用他自己的方式。
一次搭舞台，害怕航架承重不夠，影響現場安全。
胖子一躍身，抓著鐵架，晃了個鞦韆，航架轟隆折斷，胖子橫卧在地上，蜷成一團，疼的半天才爬起來，忍著痛吩咐工人，「加固，加固，千萬千萬不能傷了客人。」
我一邊給他揉腰，一邊問，「用不用這麼拚命。」
他疼得齜牙咧嘴，也不忘憨憨的嘿嘿一笑。
有些事情，有些人，無法看穿，無法解釋他們的言語和行動。他沒有從書本里學到太多知識，甚至簡單如拼音這種基礎知識都不掌握，但是他與生俱來一種自己的一套處理事情的思維，用最簡單粗暴直接的方式，把問題處理乾淨，而在我看來，這不是處理問題，而是直接把問題碾碎，讓問題不再是問題，用他粗壯的身軀。
我想，你身邊一定也有這樣的朋友。
這樣的朋友，很有趣。
TAG:時間是一封情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