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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青:精神的蜂房,思維的磨坊——閱讀木心

我知道木心是因為陳丹青。以陳丹青的知名度並且這樣推崇木心,大凡關注一點文藝界信息的人,想不知道也難。我先讀的是陳丹青的聽課筆記《文學回憶錄:木心講述》,斷斷續續地讀了近一年。這是1989~1994年木心先生為一幫在紐約的中國畫家開講世界文學史的記錄。這是一份奇緣。因為陳丹青的這份記錄,我也享受著這份奇緣,直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對世界文學史並不熟悉,木心談及的各國作家與作品,有些我根本不知道。這份筆記最有價值的地方,並不是「文學史」本身(也許拿出一份詳實、無誤的文學史綱要,我便沒有興緻閱讀了),而是木心的觀點。木心是把自己放在裡面講的。他和各國的文學家對話、商量,處處辯難,又一再讚美;他洞悉他們的隱衷,又說他們的壞話———他們在木心的講述里被照亮了。在木心的講述里,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犧牲的。

兩冊筆記最有興味的地方是木心旁逸斜出的臨場戲談———

他講唐詩,評《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他講新小說,講西蒙,說西蒙不急於成功,寫了40多年,幾乎每部小說都很成功。莊子是要飯的,陶淵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國人,他種葡萄,養寫作。又說,陶潛要是不種菊花,種葡萄,多好!

他講未來主義、表現主義,他說,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愛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

他講中世紀歐洲文學,談聖·奧古斯丁,說不喜歡他的個性,共性也無用———麻雀是鳥,鷹也是鳥,「鳥性」有什麼用?

他對豪邁派的宋詞不以為然:詞本來是小品,是小提琴。打仗可以用槍炮,不要勉強用小提琴打仗。

……

他講的文學史,好在大膽,好在透闢,簡直是金句紛披。有些意思,別人也講,但是講不到這樣漂亮,叫人服氣。這樣的識見,在他的文章里,也到處可見。

在《同情中斷錄》里,書扉頁是這樣的題詞:「本集十篇,皆為悼文。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在《竹秀》里,他說,當竹子值錢時,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於人的奴性與物的奴性的交織。又說,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

又或者,他會冒出這樣的短句———

「舊的空鞋都有腳。」

「紀念碑不過是說明人的記憶力差到極點了。」

「枯萎的花比枯萎的葉子更難看。」

「生命是什麼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說到底,悲觀是一種遠見。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觀。」

這些話,帶著木心的印記,好讀難懂,難懂易記。那一句句識見,如冰山顯露的一角在陽光下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更是深不可測。

木心的文字繼承了古典,繼承了西化,但是沒有受到政治八股的影響。他在國內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開篇《九月初九》,講中國的「人」與中國的「自然」的關係,一下子又把我看愣了———

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苦悶逼使「人」有所象徵,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對自然行使了催眠術。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性與狡癖一至與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幹了一樁又一樁,苦悶的象徵從未制勝苦悶之由來,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

用典雅地道的中文寫作的木心,卻在精神趣味上表現出了與母語傳統文化的某種異質:既非中規中矩,又非不規不矩,實在很特別。木心的散文,有獨有的深刻和冷峻。在《帶根的流浪人》里,他講帶根流浪的昆德拉在法國近十年,與其說他認法國為祖國,不如說他對任何地理上的歷史上的「國」,都不具迂腐的情結。他寫一片剛用刈草機割過的草地,「那麼多斷莖,當然足夠形成涼澀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殘傷的綠的血腥啊……」

木心講課,平視大師,從不看低自己;木心寫文章,也從不看低讀者。他的文章里,常有生僻字眼,所以我看木心,手邊要放手機隨時百度的。譬如,用「墓穴」這個詞讀者都懂,偏偏他不用「墓穴」,用的是「窀穸」,而且用得那麼斬釘截鐵。讀者買不買他的賬他不管,他就是要這麼寫。他在文學史講稿里說,一個文學家,詞句標點,都要使喚自如,唯我獨用,風味風格,使人無從模仿。

《哥倫比亞的倒影》收錄了木心的13篇散文,裡面的每一篇都是不同的寫法。《上海賦》里有巴爾扎克的影子;《遺狂篇》以對話展開,一場旅行,古今中外,諸賢掩映。最讓我驚異的是《哥倫比亞的倒影》和《明天不散步了》兩篇文章,通篇都是一逗到底———《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長達21頁。這種寫法在本國的別的作家那裡,我還沒有讀到過。讀這種文章,是挑戰讀者的閱讀背景和閱讀經驗,叫人想起古代豎版線裝書閱讀的圈點傳統;可又完全是意識流寫法———意識流的遠祖是內心分析和個人獨白,用於短篇小說或者散文,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樣的文章,一直在國內的作家是寫不出來的。

木心也寫詩。我說不清楚他的詩集《我紛紛的情慾》有多好,但他卻頗為自負。他說,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的最稱心的是詩。在文學史講稿里,談到博爾赫斯時,木心說,他的散文和我比較同調,詩呢,對不起,我比他好。他是小說家寫詩,我是詩人寫詩。這不是驕傲,不是,是豪邁。比如帕瓦羅蒂,音量過人,你說他是驕傲?螞蟻說大象驕傲,那意思是說要縮小到像螞蟻,才算謙虛?

與其說我喜歡木心的詩,不如說,我更喜歡他的這份自重自愛的自負。木鐸有心。「文學是我的信仰,是這信仰使我渡過劫難。」拍攝於2010年的紀錄片《木心:來自地下的筆記》,我只看到了預告片,片中的木心,到了老年,身子不駝,神情不沮喪,眼神不恐懼。

(原文載於《小學語文教學》會刊版2016年1期「我讀好書」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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