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性大宋病人
從一群瘋子的眼裡看世界，會不會覺得這個世界特別瘋狂？
水滸，就是這個角度。
一
看不慣的人覺得，水滸是在謳歌黑社會團伙，將一群殺人犯粉飾成「路見不平一聲吼、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好漢，其實這純屬誤讀；電視劇將其拍成英雄片，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沒腦子，和手撕鬼子處在同一腦殘級別上，是同一個娘用同一扇門一塊夾出來的。
其實，施耐庵就是想從一群幾近癲狂的人的眼裡去打量世界，看世界瘋狂成了什麼樣。用各種血肉之軀在這個瘋狂世界的掙扎撕扯、絕望哀嚎，看人性是怎麼樣泯滅的。
二
施老夫子筆下的這群人中，李逵無疑是最典型的大宋病人。
這個病人像所有得了精神病的人一樣，時刻精神煥發，隨時準備去殺人。不殺人就手癢。殺人的時候脫得赤條條的，拎著板斧排頭砍去。
這種殺人的方法讓慣用蒙汗藥的職業殺手朱貴都膽寒。
嗜殺成性，屬於犯罪心理學的研究範疇，細究起來無非是心靈創傷，或者社會投影之類的。
很顯然，心靈創傷不會是李逵染病的誘因，李逵的哥哥李達就是一個好人，發現李逵潛回家不但大義凜然地斥責，還叫來一幫子人，準備大義滅親。
如果從社會投影上來細究，病根就容易找到。
李逵其實是活在爛泥里，一個爛人、一條爛命，你說他人生路正常走下去，有希望嗎？還真看不到。
打死人逃亡，沒有了生存的根據地和起碼的資本；在江州當個小牢子，卻沒文化，性格又有缺陷，有上升空間嗎？
這監獄本就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在壞人堆里摸爬滾打，每天面對各種齷齪，一個陽光的人都要陰暗起來。
沒有女朋友沒有家，業餘生活就是賭，就連合法化的勾欄院都沒看他去過，這種煎熬要是讓一個正常人來過，也是要瘋掉的。
都說要廢掉一個人很容易，給個手機、給根網線、給個外賣電話，這人基本上就廢了。現在是等於給李逵一個監獄、一個骰子、一碗酒，銀兩不充足供應，他就是過一天算一天的命，他自己都看不到頭了，你指望他望著滿天星空能激發出多少情懷和憧憬來？
廟堂之上奸臣當道，市面上牛二牛三橫行，江湖上遍地草莽。看不到社會的希望，看不到個人的出路，所有人，都是苟活著。
三
李逵這個人存在的價值，除了展示一個病態的人之外，恰恰很好地揭示了導致他心靈扭曲的社會背景。當然，最主要的是，他要來替作者喊幾句針砭社會的金句。
施老夫子也是人，也是想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寫水滸的時候施耐庵或許憋著一肚子怨氣，但他又不好隨意寫，否則被扣上毒化大明社會風氣、違背公序良俗的帽子怎麼辦？書要抄禁，刻板要當劈柴燒。深更半夜寫個檢討，再深刻都沒有用，末了該抓的抓該關的關。
所以，他只能用一個最典型的瘋子、准精神病患者來說些瘋言瘋語。
李逵說了很多金句，最著名的有兩句，是理解這本書的兩把金鑰匙。
在江州，宋江因為醉後在潯陽樓題反詩，被抓住了要砍頭，李逵鬧作起來，說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
這話既達到了莊子「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哲學高度，更說出了大宋當時的現狀。
高俅曾統領十路節度使來征剿梁山，這十路節度使之前都是幹什麼的呢？全是車匪路霸、綠林好漢，受了招安一路做到了大官。只是不知道他們治理百姓是講王法還是依舊用綠林手段。
這些官階，恰恰是宋江這類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小吏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光宗耀祖不是做個夢就能實現的，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沒有高俅似的機緣，押司，應該就是宋江職場的天花板。他想突破，難以上青天。他只能兵行險著，學那些節度使們，先造反再招安。
他要真想一輩子老大，早就學方臘王慶田虎了。他還是愛大宋的，在金鑾殿翹著屁股山呼萬歲，是他夢寐以求的。
萬千人都想著先佔山為王再招安，跑步進京當大官，天下能不亂嗎？
四
李逵第二句金句是在和柴進聊天時說的。
高俅叔伯兄弟高廉的妻弟殷天錫要強佔柴進叔叔柴皇城的宅子，柴進想用丹書鐵券把對方嚇回去，實在不行還可以告狀打官司。原話是：「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著有護持聖旨，這裡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
李逵卻一針見血地說：「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
柴進自己其實就是一個不講「條例」的人，窩藏過很多犯了彌天大罪的人，這回真攤上事了，卻天真的以為打官司可以解決。
你看看，李逵這個瘋子雖然病得不輕，但對於大宋是不是也瘋了還是一清二楚的，對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也是把握的一清二楚的。
官和民，這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
你和官起了利益衝突，有條例可依的時候，那是盛世，大家按規則來；官已經自我膨脹到不願意和民講法度的時候，你還舉著《宋刑統》說我是大宋百姓，我是受法律保護的，我的房子是受法律保護的，誰鳥你？一切靠權力大小說話，這就是亂世了。
宋徽宗再粉飾愛民如子，都沒用，大宋已經病得不輕了，恐怕這個「子」已經從父子變成「交子」了。
而作為大宋的一個典型的病人，李逵的處理原則是：先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和那鳥官一發都砍了！
一個只信奉拳頭的人，一個把自己的性命都許給了江湖大哥的人，你能指望他尊重別人的生命嗎？
亂世，政府有重典，百姓有板斧，這麼簡單的世道相當可怕。 2018.4.11
TAG:天風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