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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崇明島冬獵①|天諦

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見過的最浩蕩的雪景。整整三天三夜,天空中象有億萬張彈棉弓在緊張撥打,大朵大朵絮棉樣的雪花,霏霏洋洋、參差錯落地降下,幾乎填滿視野。靜風微微,雪積得快,早上醒 來一開門,哈,門檻上堆起一尺來高了。祖父已經在他住的房子前剷出一條通道,正朝手心裡吐著唾沫,搓搓手,繼續握著鏟子向我們這邊鏟過來。

徐平攝

「窮人窮在租里,冷天冷在風裡」,這是祖父常說的諺語。因為沒風,今晨一點不冷。祖父喊 :「孫子,快來,跟我『剋』黃狼去!」啊,捕捉黃 鼠狼啊,真開心!我急不可耐套上棉褲棉襖,穿上低統雨靴就出門。祖父 趕忙拉住我,輕喝一聲 :「先吃粥!」我趕緊盛了一碗玉米稀粥,三扒兩咽灌進肚裡,急吼吼問 :「到哪裡?」

祖父不吱聲,拿來一雙他穿舊的蘆花蒲鞋,在裡面塞了些棉絮,叫我換上,說是待會兒走起來不罐雪、不浸水。 祖父今天穿戴得嚴嚴實實,頭上是咖啡色羅松帽,連頭帶臉全部套住,只留兩個眼睛露在外邊;一身棉衣棉褲,腰間還系了一條夾棉老藍布轉裙,長長地拖曳到腳踝。據說 這轉裙還是清朝時期流行的呢,非常暖和。系轉裙的帶子是寬寬的粗布條做的,結實又保暖;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蘆花蒲鞋。冬天出門,他總會在腰帶上別一根旱煙管,今天一樣如此,不過手上還多了把竹刀。

祖父背著雙手,把竹刀握著藏在背後,咳嗽一聲,算是招呼我跟著出發。

我從來沒跟過大人們出去干打鳥、套狗、洘溝、摸魚等等的勾當,更別 說捉黃鼠狼了!此刻,我那個小心臟啊,「突突突」跳得像要蹦出來似的,兩腳一個忍不住,就躥到祖父前面去了。這下祖父發急了,猛喝一聲:「站住,你尋死啊!」我嚇得趕忙蹲下。祖父大步流星衝過來,指著滿眼銀裝素裹的田野說:「你曉得往哪裡走啊!看看、看看,路在哪裡?溝在哪裡?井在哪裡?掉進水裡淹死你、凍死你!」噢,祖父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他一發火,誰也不敢頂嘴。我一邊斜眼看著祖父,一邊朝田野里瞅,還真是,原來青枝綠葉的莊稼不見了,連泯溝水面都躲到了雪被下面,只留些沒割光的枯蘆葦輕輕搖曳著,樹枝裹上了雪,樹冠成了一個個大白蘑菇。我伸伸舌頭,規規矩矩跟在祖父身後朝前挪步。

我們來到了自家自留地的幾棵楊樹前,祖父捧著樹桿使勁搖晃,積雪灑了一頭一臉。只見他拿起竹刀,挑選了三根又直又粗的分枝,左三下右三下,沒幾分鐘就砍了下來,然後,又麻利地清除小枝丫,自己拿了兩根,叫我扛一根,說:「回家!」我納悶,怎麼一會兒就回家呢?連黃鼠狼的影子都沒見啊!

回到家裡,祖父捧出一大捆毛竹籤和一小匝細麻繩,將三根楊樹桿的兩頭砍個口子,交互對扣,用鐵釘固定,形成一個三角架。再用舞鑽在毛竹籤的兩頭打了小洞,依次按長短釘在三角架上,又在三角架中間位置加了一根圓竹橫樑,橫樑居中已刻好了置口,這樣,就做成了一扇縫隙很小的柵欄,生怕不牢,再用麻繩在各個交叉處繫緊加固。最後,削了一小段圓竹,打個孔,穿上麻繩,放置一旁。祖父點了煙管,抽起來。我清掃完樹皮竹屑等垃圾,坐在矮凳上,等祖父指令。祖父吸口煙,「噓—— 」復又吐出,講起話來:「哎,你曉得哇,黃狼是壞東西,它要吃『癩疙疤』(蛤蟆)、田雞,還會偷雞吃!」「偷雞?」我難得聽到祖父講故事,更難得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樣。我追問:「怎麼偷啊?」祖父告訴我,再大的雄雞,哪怕有十來斤重,黃鼠狼照樣能從雞窩裡把它偷走。它先咬開雞窩柴門的插銷,打開門,在雞窩裡亂撲亂咬,將雞趕出窩,然後挑最大最嫩的雄雞,跳上背騎著,一邊死命咬住雞冠,讓雞倍感疼痛,一邊用自己的大尾巴猛抽雞屁股,像騎著小驢似地,搖搖晃晃,把雞趕至它的狼窩,然後大小黃鼠狼一擁而上,一家子茹毛飲血,肢解雄雞,大快朵頤。「哇,黃鼠狼竟然有這等本事!」我繼續問:「那黃鼠狼多大啊?」「很小,最大也不超過三四來斤。」哦,以小搏大,真有智慧呢!祖父接著說,黃狼聰明的故事還有很多。今天不講了。你回自家屋裡做功課去吧!」我正在興頭上,想繼續聽,無奈調頭已發,不敢違抗,只好悻悻回屋。

吃過晚飯,我剛要洗腳睡覺,門「篤篤」敲響,開門一看,哈,祖父肩挑扁擔,上穿楊樹三角架,還掛了一把鐵鍬,左小臂壓住扁擔,手上拎一盞四方角玻璃煤油燈,右手的麻繩上栓了一隻懶蛤蟆。「走,去老宅後竹園!」祖父命令我。

敲更人

我拎著煤油燈和那隻蛤蟆在前面引路,祖父悄沒聲息跟著。白皚皚的雪野沒有星月照映,照樣晶亮醒眼。風起了,浮雪在凹陷的地方打起轉來,俄頃,乘風騰起、飛揚灑落,飄到臉上痒痒、麻麻的。煤油燈的火苗像一支大楷筆的筆尖,晃晃悠悠搖擺不停,映射著祖孫倆一前一後錯雜的腳步和蘆花鞋影。我的心裡熱騰騰、噗噗跳,想問祖父:這就是去捉黃狼?話到嘴邊留住了,因為祖父嚴厲而怪癖,誰知道他聽到我說話,會作何反應!我倆悶走著,只聽見「嚓嚓」的蘆花蒲鞋踩雪的聲音,不一會兒來到了後竹園。

老宅的後竹園據說已有百來年的歷史,面積十來畝,繞著老宅溝的後半圈,是宅子的守護屏障。雪裡的竹園今晚格外清秀,青黃不一的老竹新竹都帶上了雪冠,見不到常綠的竹葉,筆直挺拔的竹桿深插在雪堆里,雪地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枯枝敗葉,也沒有一處蟲跡爪印,更不要說有人的腳印了。祖父挑選了竹子較稀疏又臨近宅溝的地形,掀起三角架,用上午削好開 過孔的圓竹,一頭頂著橫樑置口,一頭抵住地面,將三角柵欄架支撐起來。然後,祖父讓我把燈移近,好讓他把綁癩蛤蟆的細麻繩同圓竹上穿好的那段麻繩連接起來,用「猴子結」鎖定。微弱的燈光下,我看見那隻蛤蟆被五花大綁著,雖然還能蹦跳掙扎想逃出三角架的範圍,但栓它的麻繩很短,它只能在咫尺之間蹦躂,今晚它是捕捉黃鼠狼的誘餌。支完三角柵欄架,祖父拿了鐵鍬,扒住溝沿上一棵小樹,起鍬挖了三坨泥塊,輕輕蓋在三角柵欄上,以增加重量,好在黃鼠狼拖吃蛤蟆將柵欄碰倒時,「剋」住它。一切搞定,祖父示意我拎著燈,掮著鐵鍬退出,他自己拿著扁擔,一邊後退,一邊將我倆留下的腳印逐個抹平,直抹到竹園盡頭的路邊。

「回家!」祖父輕喝一聲。不知為什麼,他把燈吹滅了,雪光映著來的路,仍能辨別出我們的腳印。祖孫倆誰也沒說話,不知是怕驚動了黃鼠狼,還是怕別的人看見。到了家裡,祖父才告訴我,兩個原因都是。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聽見祖父的咳嗽聲,我趕緊穿衣下床,想跟他去後宅竹園,沒想到祖父不讓我去,說:「睏覺,你要上學!」我心有不甘,就裝著回屋,然後偷偷跟在後面,看到底那隻三角架倒了沒有。接近竹園了,祖父突然貓下了腰,輕手輕腳地朝前移動。我趕緊換個角度,踮起腳,啊,我看到架子倒了。只見祖父迅速來到三角架前,在架子四周轉了一圈,再將耳朵湊近聽一下,然後搬掉架上的泥塊,麻利地掀開架子,猛然間,我看到一長條灰黃的東西直挺挺躺著。我顧不了許多,趕緊湊到前面看個究竟。祖父心思在那個東西上,好像沒發現我,他拎起那東西,嘴裡砸吧了一下,自言自語說:「是鼠狼,不值錢。」接著他突然回頭跟我說:「孫子,你看看,這只是雌的,叫鼠狼,最多賣六、七塊錢,要是雄的黃狼就值錢了,起碼多一倍。」我問:「派啥用場?」祖父揚了揚拎著的鼠狼,說:「皮毛可以做衣服、圍巾,是出口的!」噢,怪不得值錢呢,我想。

祖父問我能把那個三角架拖回去嗎?我說行。他就拎著那隻鼠狼上街去了,賣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也不敢問,只是吃到了祖父帶回來的一個肉餡饅頭。

(待續)

本名施躍鳴,上海崇明島人。曾務農、執教、從政、經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在《解放日報》、《上海文學》、《文學報》、《黃金時代》、《童話報》等報刊雜誌發表詩歌、散文。其散文作品《血地》獲《上海文學》獎。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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