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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紅樓:人生實苦,願你有處可訴

話,要說給懂的人聽。

沒有對的人,寧可憋著。

比如,不能對著一個用半生碌碌換一身頹氣的老傢伙說夢想,不能對著一個賴祖餘蔭實際一肚子草的上司講文化,不能跟一個拎不清的人講一二三四先來後到,更不能給一個特別擅長得過且過的人拿主意,有一些雷區是可以繞的。

何止是談夢想說文化出主意,就連訴苦,也是不能盡人訴之的。

就像《紅樓夢》第三十九回的李紈,好好吃螃蟹就是,非要用手攬平兒;攬就攬吧,還要摸人家,摸得平兒開始抗議:「奶奶,別只摸得我怪癢的。」讓好事者懷疑她是同性騷擾,這個不好說,也許常年寡居的女性會有一點皮膚饑渴,但更多的還是對平兒的疼愛和喜歡,也有對鳳姐的嫉妒和不忿:這麼個好姑娘,怎麼就輪到給她使喚了?

她邊摸邊問:「哎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說是鑰匙。

她打趣道: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

由此展開討論,大家說起府里幾個德才兼備的貼身助理,賈母的鴛鴦,王夫人的彩霞,寶玉的襲人.....還是李紈,執拗地把話題再繞回到平兒身上:「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她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話里話外透著對鳳姐兒的不服。大家閨秀出身的李紈,非常看不上鳳姐的「無賴泥腿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破落戶兒」氣質,總覺得她德不配位。

雖有隱隱的不和諧音符跳出,但總體上氣氛還是比較歡樂的。直到李紈忽然開始訴苦並滴下淚來:「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臂膀。」氣氛陡然尷尬起來。

原來心結在這裡呀!她不忿於自己的勢單力薄。可是按官方活法,你一個寡婦就該遠離權利中心,安安心心帶孩子,你胡思亂想整那沒用的噶蛤玩兒?好好地要啥自行車?

沒有一個人接她的話茬兒。

面對一個向來以與世無爭著稱的人所袒露出的內心訴求,大家用行動表示愛莫能助。「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明著是轉移注意力,實則集體迴避,心照不宣地把她晾了起來。

想像那一刻的李紈,只能識趣閉嘴,訕訕收住眼淚,嘴角浮起一抹蒼涼的微笑。自己回頭想想,也會頗覺沒勁吧?心不拔涼拔涼才怪。

一幫正醉心於風花雪月的少男少女,對人間疾苦尚沒有那麼深的體會,他們對李紈的態度還上升不到道德層面來譴責。然而,當下,哪怕有一個人,說一句四六不著的安慰之語來交代一下場面也行,然而並沒有。

訴苦哪是那麼容易,李紈大概吃螃蟹的時候黃酒喝多了,昏了頭了。

電影《桃姐》里說:「我們要親身經歷苦難,然後才懂安慰他人。」

想要訴苦,儘可能找三觀一致、立場相同、閱歷對等的人,最好還有共情能力,才不會如對空谷,被冷漠以對,虛耗時間和情緒;或者雙方心靈管道阻塞,跑冒滴漏,排毒不暢;甚至,傷面子傷自尊,造成內心一萬點暴擊。

你看趙姨娘,她訴苦就絕不會找王夫人,她找的是馬道婆,指著一堆碎布頭道: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上來。」又訴:「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不足。」

一樣的話說給心高氣傲的女兒探春,說不定會換來一句「這都是陰微鄙陋的見識」。但猥瑣如馬道婆,竟然一句話就寬慰到了點子上:「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

這兩個老阿姨之間的對話,是嘗過人情冷暖、閱過世態炎涼的俗人之間才有的算計陰狠和支撐打氣。

鴛鴦被賈赦看上,她訴苦不會去找哪個婆子,她找的是平兒和襲人。她們會一起譴責賈赦:這大老爺,略平頭正臉的都不放過,合著是想集郵哪?沒有明說出來的是:鴛鴦即使作房裡人,也不能找你個糟老頭子嘛!至少應該像我們一樣,找個年輕主子。才有了平兒打趣說叫她說已給了賈璉了,襲人則打趣說把她許給寶玉。

這既是在一起相知多年的小夥伴們的同仇敵愾,也是她們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定位認同。

黛玉訴苦不會找紫鵑,雖然紫鵑替她愁了好多年了,但囿於主子身份,不宜在丫頭面前婆婆媽媽。她在觀察了很久之後,才將自己在賈府的難處向寶釵和盤托出,被戲謔後,林黛玉說:人家是真心向你訴苦,你倒拿我取笑。寶釵馬上表態:你我其實是同病相憐。你放心,我在一天就罩著你一天。不就是燕窩嗎?多大點事,我馬上派人給你送來。

這是兩個涉世之初已深知人生不易的早熟少女之間的惺惺相惜,肝膽相照。從此孟光接了梁鴻案,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黃昏時分寶釵走了。夜裡下起雨來,但她還是說到做到,派人冒雨送來了一大包燕窩並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淅淅雨里,有人打著油紙傘,提著明瓦燈,過橋穿榭,繞亭依水,自花草芬芳的蘅蕪苑,向竹葉掩映的瀟湘館逶迤而來,給內心緊繃的林姑娘傳遞一份風雨無阻的關懷。黛玉投桃報李,馬上給送東西的婆子賞錢,讓她打酒喝去去寒氣。場面溫暖人心。

誰的人生沒有苦呢?訴苦找對了人,心事得遇良人,被妥帖安放悉心照料,是一件很美好很幸運很值得欣慰的事。

有人可訴當然好,無人可訴便不訴也罷。

湘雲一個大小姐,父母雙亡,在嬸嬸手裡討生活,每天干針線活到深夜。但外人問起,她紅了眼圈兒,卻嘴巴閉得緊緊的。知道多說無益,唯有忍,忍到出閣那一天。像蕭紅祖父對小蕭紅說的那樣:「快點長大吧,長大就好了。」

平兒被鳳姐逼著做了賈璉的房裡人,其實就是一條冰箱里的鹹魚,有名無實。只見她每天笑意盈盈迎來送往,不是賈璉對鮑二家的說,哪知道她也一肚子委屈無處可訴。

岫煙寄居於迎春房內,被下人們擠兌。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寧可把棉衣當了換銀子給下人打酒喝,也不輕易找人訴苦。不是寶釵發現,她絕不會主動說。

就連賈芸,受了舅舅「不是人」的氣後,在街上遇到醉金剛倪二,在訴苦之前還知道鋪墊一下討個口風:「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個沒趣兒。」成功地挑起了倪二的好奇心和義氣:「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

還是那句話,找人訴苦,第一條就是得會挑人。看不準瞎訴苦,就很容易淪為祥林嫂招人厭煩遭人踐踏,再被別有用心者當把柄利用,更是得不償失——所託非人,心會更苦。

回頭看看,李紈該找誰訴苦呢?她最應該找的,是東府里尤大奶奶。

這二位年紀相當,身份對等,都是奶奶,但前者是寡婦,後者是填房,都是被權利邊緣化的人。而且須知尤氏也是很看不慣鳳姐的飛揚跋扈,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鳳姐說:「我勸你別太滿了,滿了就潑出來了。」

So,如果李紈那天訴苦找的是尤氏,必定是不一樣的待遇。

尤氏是個熱心熱腸的人,必會說出一番讓李紈心內氣平的話。

她大概會說:「冷眼瞅了這麼些年,你的苦楚我何曾不知呢?只是何苦來置這些氣,我勸你好好保養,好歹有蘭小子在,慌什麼!將來大了為官做宰,你就等著做一品誥命夫人吧。只看那些赫赫揚揚的,到頭來也難說!」——這世界就該這樣:得意人跟得意人玩,失意者同失意者抱團取暖加油鼓勁,大家才好活下去。

書到第七十五回,鳳姐奉王夫人之命帶人抄檢完大觀園後第二天。李紈和尤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走到了一起,尤氏隱晦地表達著不滿:「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做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紈明知故問:你說誰呢?尤氏說:你問我幹嘛?你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正說著,寶釵進來向她們辭別,說要回自己家去。

曹雪芹寫:「李紈聽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只看著李紈笑。」

讀者讀到這裡,看她們相視而笑,也忍不住要會心一笑;等到探春來,因為昨晚抄檢的事發了些狠話,李尤二人又不約而同地「皆默無所答」。

這分明是兩個通曉人情世故的熟女之間的默契。尤氏與李紈,才是可以相互訴苦的人。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之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訴苦,何嘗不是如此?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苦澀秘密,也許是如影隨形的恐懼,也許是無法啟齒的創傷,也許是久不釋懷的隱痛,也許是無法排解的憤怒,這些負面情緒令人不勝重荷,忽然就在此刻,想對著面前的人不管不顧的傾訴。

這本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要明白,此刻的每一句話,不管是傷心之語,還是憤怒之言,抑或只是牢騷半句,在從嘴裡輸送出去的一剎那,就不僅是話語,還是你真實的內心。是被鄭重承接真誠撫慰,還是被輕巧閃了,吧唧一下摜地下,甚至被惡意踩踏得血肉模糊,都將有它自己的命運。

所以啊,訴苦從來都是個技術活兒,就像在幫不堪重負的靈魂卸貨,卸好了得點解脫,卸不好煩惱更多。而那些肺腑之言,是多病多災的寶貝,既然打算寄養,就要找一個可靠的好人家,不要隨便打發。

「人間不值得」,可還不都是去卑微而用力地生活?願你,這一趟人生之旅,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扛打扛造,也煉出了火眼金睛有識人之明,看清誰只是交集誰才得同路。如此,大概能做到哭的時候有人哄,痛的時候有人疼,生氣的時候有人懂,摔倒的時候有人扶。人生實苦,有處可訴。

就像健哥唱的: 「眼前人給我最信任的依賴,願你被溫柔以待。」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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