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遇見愛的地方

我坐在手術室等候區的椅子上，和母親聊著弟弟的病情，前排的男士轉過身來搭話，原來他的孩子和我弟18年前同樣的情況，不同的是我弟弟當時病情更嚴重，手術方案與現在不同，術後效果不好，最終需要終身靠起搏器維持心臟功能，而他們的孩子目前的手術方案不需要。

父親像在給自己鼓勁般讚揚這家醫院的水平，說這家醫院是非常好的，醫術高明。當然，華南最好的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怎會不好。不是真心讚揚醫院，而是忍不住必須得給自己打打氣，不然脆弱的心靈如何抗壓？

母親似乎不是思路清晰能理解病情和醫療方案的人，和我們聊完轉過頭就很擔憂地問先生說：「還需要起搏器？……」我彷彿看到十八年前焦慮的母親，只是當時的她能幹堅強，從發現病情、自己獨立聯繫醫院、到北京求醫，直到完成手術，應該起碼撐了四個月。

不論一位母親能力如何，都不妨礙她們的偉大。

前排這位母親在孩子出來後第一時間親吻了他，久久不願起身。我想18年前我的母親可能並沒有親吻弟弟，她應該會拿著資料聽取護士或醫生的囑咐，同時仔細打量弟弟，確認他是否安好。

進進出出手術室幾次後，不滿半歲的弟弟終於回家了。當我開門看見母親抱著瘦削太多，卻又長大了許多的弟弟站在家門口，我的眼淚頓時湧出眼眶。那是我知道弟弟生病後第一次哭泣。自那一刻起，我越來越頻繁地體會到心疼的感覺。

弟弟耳朵上天生有個小孔，基本看不見。小姑把裡面的分泌物擠了出來，後來就感染了。醫學上稱耳前萎管感染。酒精消炎藥等等方法都不見效，感染越來越嚴重。最後需要把導管伸進這條萎管裡面引流膿液和瘀血。

我忘了自己當時是初中還是高中，反正常不在家，只陪媽媽去過兩次。不需要進手術室，相熟的醫生在診室旁的病床上即可完成。醫生需要把導管從耳朵的小孔插入，沿著萎管盡量往裡申，爭取放到最裡面，把膿液清理乾淨，避免持續感染的可能性。

醫生很關照弟弟，手法盡量輕緩，但是萎管是彎曲的，每次都很困難，還需要用鉗子輔助，伸到萎管里夾住導管不斷往裡推。醫生知道弟弟會痛，裡面都是感染了潰爛的組織，所以總會耐心解釋：「沒辦法，裡面膿太多了，弟弟忍一忍，我盡量輕一點，但要爭取清理乾淨。」過一會又會說：「的確很痛，現在還會再有點痛，再堅持一下哈～」

他躺在病床上，非常配合，全身緊繃咬緊牙關，臉色都蒼白了，但是沒有亂動。因為疼痛的條件反射，他的頭不自覺會動，所以媽媽和護士幫忙按著，一邊緊緊地按著，一邊溫柔地說著安慰的話。

每周一到兩次，持續了一兩個月吧。我沒印象了。弟弟完全沒有哭鬧，去醫院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每次做完這個小手術，媽媽和醫生問他是不是很痛，他會點頭說是，然後也不說什麼了。還不到五歲的人兒！

那天，我和媽媽牽著弟弟走出診室一樓大門，在門診樓門前黑色的台階上，六七月份晚上七點，夏天炎熱而夾有涼意的風吹過來，我的眼淚止不住簌簌地落下。媽媽沒看見我掉眼淚，或許我也沒看見她掉眼淚吧！

那天晚上，我寫了日記，說自己終於體會到愛的感覺，因為愛而心痛的感覺。雖然痛苦，但是第一次感受到愛，意識自己懂得愛，也是一件好事吧。十幾年了，這一步經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始終清晰。

這種悲喜交加的狀況太多勝數了，弟弟快十年的頭痛病史，從五年級開始就基本不能上學，讓家裡人焦急萬分。我也才知道小孩子讓人操心起來真的防不勝防。

10歲那年，起搏器電極突然斷了。前兩周才檢查過電量沒問題，不在意，可是弟弟那天持續頭暈乏力，後來媽媽不放心，幫他數了心跳，發覺心跳次數太低，緊急就醫。和弟弟兩人乘城際巴士到的醫院，連臨時起搏器都來不及安裝就直接開始手術了。

手術後我才知道，從學校趕去醫院探望。問他緊不緊張，弟弟說不緊張。他說自己是局部麻醉，躺在病床上，從醫生鏡片的反光看到了自己胸前的傷口。後來媽媽說他那天晚上一直喊疼，全身都疼，一晚上沒睡，應該就是手術時太緊張，全身肌肉用力，所以過後才會酸痛。

這次手術室出來，問他緊不緊張，他說自己不緊張，而且還有意識去放鬆身體。不過他覺得醫護人員好像在打仗似的，說他全身都硬，胸前都是疤痕，電極都插不進去，特別費勁。術前導絲都插不進去，得換了根最粗的。

他的確是一個大人了，還留了鬍鬚，術前被剃掉了。我都都說他全身都硬，關節骨頭什麼的尤其硬，動作收不起來，吃飯坐他隔壁常被他手肘不小心撞到，要疼半天。可是，這還是讓人心疼。護士在手術室門前念到他的名字，我都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到她們倆說：「18歲！年紀這麼小！」坐我們隔壁的病人知道他裝了起搏器，也在互相評論說他年紀輕。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心態，總覺得大家投過來的都是關愛和憐惜的目光。

或許，病房就是這麼一個讓我們遇見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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