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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面對這樣的電影,這是我們一整代人的懦弱

作者/賈樟柯

首先恭喜賈科長,新作《江湖兒女》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我們特意從科長的電影手記《賈想》中摘取一些段落,與大家分享。

無法面對這樣的電影,這是我們一整代人的懦弱——選摘自《賈想I:賈樟柯電影手記1996—2008》

說《小武》

攝影機面對物質卻審視精神。

在人物無休止的交談、乏味的歌唱、機械的舞蹈背後,我們發現激情只能短暫存在,良心成了偶然現象。

這是一部關於現實的焦灼的電影,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從我們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們面對坍塌,身處困境,生命再次變得孤獨從而顯得高貴。

影片一開始是關於友情的話題,進而是愛情,最後是親情。與其說失去了感情,不如說失去了準則。混亂的街道、嘈雜的聲響,以及維持不了的關係,都有理由讓人物漫無目的地追逐奔跑。在汾陽那些即將拆去的老房子中聆聽變質的歌聲,我們突然相信自己會在視聽方面有所作為。

《小武》劇照

說苦難崇拜

在我們的文化中,總有人喜歡將自己的生活經歷「詩化」,為自己創造那麼多傳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難,經歷曲折離奇才算閱盡人間。這種自我詩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因而,我想特彆強調的是,這樣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國電影。有些人一拍電影便要尋找傳奇,便要搞那麼多悲歡離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這些東西才應該是電影去表現的。而面對複雜的現實社會時,又慌了手腳,迷迷糊糊拍了那麼多幼稚童話。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北島在一篇散文中寫道:人總是自以為經歷的風暴是唯一的,且自喻為風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東搖西晃。

最後他說,下一代怎麼個活法?這是他們自己要回答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們將會是怎麼個活法,我們將拍什麼樣的電影。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個空洞的詞——我們是誰?

《小山回家》劇照

說電影創作

創作對我來說,永遠是自我鬥爭的過程。過於順利的寫作往往讓我自己感到懷疑和不安。當工作真的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會翻看一些同行的訪談,你會發現每個創造者其實都是因為這個極端地迷茫。

我特別喜歡安東尼奧尼說的一句話,他說你進入一個空間裡面,要先沉浸十分鐘,聽這個空間跟你訴說,然後你跟它對話。這幾乎是一直以來我創作的一個信條,我只有站在真的實景空間裡面,才能知道如何拍這場戲,我的分鏡頭差不多也是這樣形成的,它對我的幫助真是特別大。在空間裡面,你能找到一種東西,感覺到它,然後信賴它。

我拍了很多空間。火車站、汽車站、候車廳、舞廳、卡拉OK、撞球廳、旱冰場、茶樓……後期剪輯的時候,因為篇幅的限制,好多東西不得不去掉,我在這些空間裡面找到了一個節奏,一種秩序,就是許多場所都和旅途有關,我選擇了最符合這條線的東西。

《小武》劇照

說自由

自由問題是讓人類長久悲觀的原因之一,悲觀是產生藝術的氣氛。悲觀讓我們務實,善良;悲觀讓我們充滿了創造性。而講述不自由的感覺一定是藝術存在的理由,因為不自由不是一時一地的感受,絕不特指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不自由是人的原感受,就像生老病死一樣。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們對自由問題的知覺,逃不出法則是否意味著我們就要放棄有限的自由?或者說我們如何能獲得相對自由的空間,在我看來悲觀會給我們一種務實的精神,是我們接近自由的方法。

在一種生活中全然不知自由的失去可謂不智,知道自由的失去而不挽留可謂無勇。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該不缺,少的是勇敢。因為是否能夠選擇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背叛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開始,事關自由;是否能夠結束,事關自由。自由要我們下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

《站台》劇照

說紀錄片

我少年的時候總喜歡站在馬路上看人,那些往來奔走的我不認識的人,總能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的感覺。有時候我突然會想:他們是否也跟我過著相同的生活,他們的房間,他們吃的食物,他們桌子上的物品,他們的親人,他們的煩惱,是否跟我一樣。我非常恐懼自己失去對其他人的好奇,拍紀錄片可以幫我消除這種恐懼。

人往往容易失去對人的親近感,我們的世界裡其實只有寥寥數人,紀錄片可以拓展我們的生活,消除我們的孤獨感。更重要的是每當我拍紀錄片的時候,我覺得在我身體里快要消失的正義、勇敢,這樣的精神又回到了我的體內。這讓我覺得每個生命都充滿了尊嚴,也包括我自己。

電影是一種記憶的方法,紀錄片幫我們留下曾經活著的痕迹,這是我們和遺忘對抗的方法之一。

《無用》劇照

說時代

在三峽,如果我們僅僅作為一個遊客,我們仍然能看到青山綠水,不老的山和靈動的水,但是如果我們上岸,走過那些街道,走進街坊鄰居裡面,進入這些家庭,我們會發現在這些古老的山水裡面有這些現代的人,但是他們家徒四壁。這個巨大的變動表現為一百萬人的移民,包括兩千多年的城市瞬間拆掉,在這樣一個快速轉變裡面,所有的壓力、責任,所有那些要用冗長的歲月支持下去的生活都是他們在承受。

我們這些遊客拿著攝影機、照相機看山、看水、看那些房子,好像與我們無關,但是當我們坐下來想的時候,這麼巨大的變化可能在我們內心深處也有。或許我們每天忙碌地擠地鐵,或者夜晚從辦公室出來凌晨三點坐著車一個人回家的時候,那種無助感和孤獨感是一樣的。

我始終認為在中國社會裡面每一個人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我們都承受著所有的變化。這變化帶給我們充裕的物質,我們今天去到任何一個超市裡面,你會覺得這個時代物質那樣充裕,但是我們同時也承受著這個時代帶給我們的壓力。那些改變了的時空,那些我們睡不醒覺、每天日夜不分的生活,是每一個人都有的,不僅是三峽的人民。

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人,面對這個時代的故事,如果我們有一個情懷,我們能夠去理解。如果我們能從自己的一個狹小的世界裡面去觀望別人的生活,我們就能夠理解。

或許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但我們假裝忘記。當我們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我們有一種勇氣、我們有一種能力去面對的時候,我們能夠理解。有時候我們不能面對這樣的生活,或者面對這樣的電影,這是我們一整代人的懦弱。

《三峽好人》劇照

說大片

今天我們面臨的情況是,所謂高投入高產出,電影唯利是圖的觀念,已經非常深入人心,它形成一種新的話語影響,一種大片神話的話語影響。

說到商業大片,首先我強調我並不是反對商業,也不是反對商業電影,相反我非常呼喚中國的商業電影。我批評商業大片,並不是說它「大」。電影作為一個生意,只要能融到資本,投入多少都沒關係,收入多高都沒問題。問題在於它的操作模式裡面,具有一種法西斯性,它破壞了我們內心最神聖的價值。這個才是我要批評的東西。

今天商業大片在中國的操作,是以破壞我們需要遵守的那些社會基本原則來達到的,比如說平等的原則,包括它對院線時空的壟斷,它跟行政權力的結合,它對公共資源的佔用。中央電視台從一套開始,新聞聯播都在播出這樣的新聞,說某某要上片了。這種調動公共資源的能力甚至到了—一出機場所有的廣告牌都是它,一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是它,一翻開報紙所有的版面都是它。當全社會都幫這部電影運作的時候,它已經不是一部電影,它已變成一個公共事件,隨之而來,它的法西斯細菌就開始瀰漫。這並不是聳人聽聞,這是從社會學角度而言。

對於大多數受眾來說,就像開會一樣,明知道今天開會就是喝茶水、織毛衣、嗑瓜子,內容都猜到了,但還得去,因為不能不去。大片的操作模式就很像是開會,於是形成大家看了罵、罵了看,但明年還一樣。

電影的運作,如果是以破壞平等和民主的原則去做的話,這是最叫我痛心的地方。此外,在大片運作過程中,它所散布的那種價值觀,同樣危害極大。這種價值觀包括娛樂至上,包括詆毀電影承載思想的功能等等。

《任逍遙》劇照

說青年文化

電影應該是一種記憶的方式。處在一個全民娛樂的時代,那些花邊消息充斥的娛樂元素,可能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它們很多年後不會構成最重要的記憶。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記憶,可能是今天特別受到冷落的一些藝術作品所承擔的。一個良性的社會,應該幫助、鼓勵、尊重這樣的工作,而不是取笑它,不是像張偉平這樣譏笑這份工作。他們發的通稿裡面,寫著「一部收入只有二十萬元可忽略不計的影片,挑戰一部兩億元票房的影片」。這些字裡行間所形成的對藝術價值的譏笑,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病態。這種影響很可怕。我曾經親耳聽到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碩士生說「別跟我談藝術」,甚至以談藝術為恥,我覺得這很悲哀。現在,似乎越這麼說,越顯得前衛和時髦。很不幸,這種價值觀正在瀰漫。

我覺得有些地方出了些問題。比如說,青年文化的淪喪,反叛文化的淪喪,完全被商業的價值觀所擊潰。青年文化本該是包含了反叛意識的,對既成事實不安的、反叛的、敏感的文化,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的搖滾樂、詩歌,我覺得當時年輕人對這些東西有一種天然的嚮往和認同。這種認同給這個社會的進步帶來很多機遇。那是一個活潑的文化。但今天的年輕人基本上只認同於商業文化,這個是很可惜的。今天中國的商業文化,不僅包括大片,它實際上形成了對一代年輕人的影響和改造。說得嚴重一點兒,像細菌一樣。

今天中國人的生活的確處在這樣一個歷史階段,可以實現物質的成功,這個開放了很多。在這個過程中,物質的獲得變成每個人生活里唯一的價值。好像你不去攫取資源,迅速地獲得財富的話,有可能將來連醫療、養老都保證不了。所以整個社會全撲過去了。

《二十四城記》劇照

以上文字選自《賈想I:賈樟柯電影手記1996—2008》

賈樟柯 著

理想國,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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