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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莓》:生命盡頭的隱匿桃源

今年適逢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百年誕辰,北京國際電影節特別設立了作品回顧展。4月6日開始,《不良少女莫妮卡》《野草莓》《第七封印》等影片已在電影節開幕前提前展映。即便伯格曼留下的佳片在兩位數以上,如果選一部代表作,1957年上映的《野草莓》也是最有力的競爭者。它簡單而又豐富,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看,都會有新的體悟。

《野草莓》:

生命盡頭的隱匿桃源

文 | 蘇 往

由78歲高齡的維克多·斯約斯特洛姆飾演的同齡人,伊薩克·波爾格教授本打算飛去隆德市出席一所大學授予他榮譽學位的儀式。清晨,一個可怖的夢之後,他臨時改為開車前往,兒媳瑪麗安與他同行。這部只有91分鐘的黑白片,就用老人一天的旅程和四個夢,濃縮了他在人生將盡時對此生的悔悟。

十餘年前初看《野草莓》留下的稀薄印象里,最揮之不去的,是出發前的清晨老人置身於夢中空蕩蕩的街道。那種寂靜和空無一人的壓迫感給人印象之深,甚於這個夢裡本應更瘮人的「皺面人」,無人駕駛的靈車和棺材裡伸出手的死者——這位死者正是伊薩克本人。

出發前一天,伊薩克的第一人稱畫外音自述「與所有人際關係絕緣」「對自己和身邊人都相當冷酷」。緊隨其後的夢裡那整潔有序、細看又處處露出破敗之相的靜默空間,正是伊薩克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事業上雖然功成名就,但是長年棄絕情感,內心的孤寂有如磚瓦搭建的城市荒原。

主人公的孤獨是自己選的,夢裡那個怪人應該也是他。在這個他造出來警醒自己的幻境里,所有意象都與兩件事有關:死亡與孤寂。夢裡,掛鐘和懷錶都沒了指針,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怪人時常被稱為「無臉人」,筆者更願意稱他為「皺面人」,他不是沒有五官,而是眼鼻口全部皺成一道縫擠在一起,將無法溝通刻在面容上示人;怪人化成一攤黑水消失後,載著伊薩克本人的靈車來了,別說沒有送葬的親朋,連駕車的人都沒有。

第一個夢是個引子。迫近的死亡促使主人公反思其一生的處世之道。真正的回憶和反思,全部在旅途中的三個夢裡,而這三個夢是以他少年時的夏日度假別墅為中心鋪陳的,伊薩克在那裡度過了「20歲前的每個夏天」。

那是「野草莓生長之地」。途中伊薩克首次入夢,是在他重訪這處夏日別墅時。兒媳離開他去附近游泳,他環視故園,喃喃自語地吐出這個詞,直譯過來即「野草莓生長的小塊土地」,在瑞典的俚語里還可以指寄予了私人情感的寶地。「野草莓地」是這部電影最初定下的名字,也是題眼。在生命的盡頭,主人公在蘋果樹下的野草莓地上入夢,回到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時光,直面一直不願面對的真相。

這個夢,以《野草莓》經典海報上的場景開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嬌俏的表妹莎拉正在採摘野草莓,一旁深情凝望她的俊朗年輕人是伊薩克的兄弟斯格弗里德;雖然莎拉已經和伊薩克訂婚了,但是面對斯格弗里德大膽狂熱的追求,她動心了,手足無措。伊薩克實際上並不在場,他以老人的形象出現在畫面里,和觀眾們一樣,對於過去只能觀看,無法參與。

途中第二個夢發生在伊薩克探望了96歲高齡的母親後。母親談起莎拉曾幫忙照看女兒斯格布里特剛出生的孩子。第二個夢從那個時間點切入。故園風雨欲來,天色晦暗。現在的伊薩克與過去的莎拉在野草莓地上相對而坐。這一次,莎拉看到了他。她拿起一面鏡子,神色冷淡而高傲,反覆讓老人對鏡自照,直白地說她與伊薩克「語言不通」,她將嫁給他的兄弟,他們曾經的愛情不過是遊戲一場。

「他和我一起讀詩,討論來世,彈奏鋼琴」,「他還談論人的罪」,「他的思想太高深了,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在上一個夢裡,莎拉向小姐妹這樣談起她與伊薩克之間的隔膜。這當然會讓人聯想到伯格曼自己的身世:出生於宗教氛圍濃重、嚴苛少愛的路德教家庭里,一個不是在父母期待中降生的孩子,終其一生始終無法改善的親子關係。

詩與罪,來世與上帝,這些形而上的終極拷問與生機勃勃的少女並不搭調,雖然有她的明媚夏日是主人公心底至為柔軟的部分,但是她離開他也是必然。本質上不是她背叛了他,而是他冰冷的外殼先將她推遠。

被伊薩克拒之門外的,還有至親的妻子和兒子。途中第二個夢的末尾,復現了妻子的外遇。雖然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但妻子一直痛苦地推想伊薩克得知她出軌後,會怎樣以看似寬仁、實則毫不在意的態度「原諒」她,而那種漠然會讓她無法忍受,直至歇斯底里,而她丈夫的處理方式是像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大夫一樣,給她來一針鎮定劑。

妻子口頭推演的爭執,可能是伊薩克的親身經歷。而未婚妻和妻子背著他與人如何相會,以及她們怎樣在背後評價他,他大概並不是親眼所見。這些夢,都是伊薩克主觀上對自己這一生的解讀。在夢裡,他用現實中可能不曾有過的柔軟眼神看著她們,對著莎拉帶著點小心翼翼,對著妻子滿是愧疚。野草莓地上的真相是,伊薩克意識到對身邊至親至愛之人的冷漠是一種罪,而懲罰是不堪忍受的孤寂,直到生命盡頭。

「我已經死了,儘管我還活著。」伊薩克在夢裡目睹妻子的不幸,再度醒來後這樣對兒媳說。

此後,他開始懷著歉意,積極地修補與兒子兒媳以及女管家的關係。兒子和女管家有些詫異,很不習慣;倒是兒媳放下芥蒂,全然地欣賞和接納他。這一路,她見到了伊薩克以前的病人如何尊敬和肯定他,他與搭車的三個陌生年輕人如何輕鬆互動,明白了老人本不是全然無情之人;也見到了他那位冷如冰塊的母親,心驚膽寒地理解了這個家族冷漠的由來;旅程結束時,老人的自我審視與改變,她也一一看在眼裡。

在這一天的最後一個夢裡,伊薩克又回到了故園的野草莓地,這塊他藏在心裡視為珍寶的隱匿桃源。九個兄弟姐妹和薩拉都在,大家熱熱鬧鬧地準備出海。

「伊薩克,已經沒有野草莓了,」莎拉說,「我們起航吧,在島的另一邊與你再相見。」野草莓地的故事講完了,青春已不可追,「島的另一邊」是來世嗎?

「我找不到我的父母了。」仍然以老人形象出現的伊薩克說,無措得像個孩子。這一次,莎拉沒有拒絕他。「來,我幫你。」她說。這是全片的最後一句台詞。女孩牽起他的手,帶他走到一個小海灣,釣魚的父親和在岸邊看書的母親都抬頭向他揮手。

在鏡子內外,在過去與現在之間跳脫行進,以期在一天里照見整個人生,甚至照見永恆的片子,還有塔可夫斯基的《鏡子》與安哲羅普洛斯的《永恆和一日》。

後兩部片子在用意和手法上與《野草莓》如此相似:都是在寂寥的人生末路上,以奇幻或夢幻的手法切入沉在主人公內心深處的過去,尤其是童年;主人公都沒有愛的能力,對身邊人多有虧欠,親子關係欠佳;都有回不去的故園和一位引領男主人公飛升的永恆女性,在《鏡子》里是母親,在《永恆和一日》里是妻子;《永恆和一日》也有啟發了主人公又必將分離的陌生人——老人救助的一個阿爾巴尼亞小男孩;在《鏡子》的結尾,「我」也在幻境中回到了寄託了純真和愛的鄉間度假小屋,那裡有親愛的母親和妹妹。

啟用夢境與幻覺作為插敘,讓這些電影顯得有些晦澀。可是,誰沒有一塊珍藏的野草莓地呢。那裡受「我」掌控。人之將死,其言也真;行將就木的「我」製造出來的幻象,才是「我」的真相。而讀懂了野草莓地上的真相,就可以與藏在電影里那個苦楚的「我」開始對話了。話說,有誰見過一個真正有話要說的作者,是無憂無慮的呢。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4月11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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