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婧文：抄經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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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已經忘了確切的是什麼時候開始抄經的。只記得小時候特別喜歡讀書，基本上家裡能拿到的書都被我拿來讀了一遍。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媽給我買了一本注音版的《格林童話》。我喜歡得恨不得抱著睡覺。每天早上六點，聽到窗外部隊的起床號，我也跟著一骨碌爬起來，牙也不刷臉也不洗，拿過《格林童話》就開始讀。小時候也不知道什麼叫打擾別人睡覺，坐在被窩裡捧著書大聲朗讀，不認識的字就讀拼音，每每讀著讀著就把爸媽都吵醒了。他們也不生氣，聽到我讀書就知道，該起床給我做早飯了。
年紀漸長，認識的字也多了。《格林童話》已經無法滿足我。我開始在家裡四處找書。我爸爸是好書之人，家裡各種類型的藏書都有一些。每次我寫完作業，打開書櫥，一坐就是半天。書櫥里的書程度不一，剛剛認字的我在完全沒人帶領的情況下，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地也讀了不少書。《毛主席語錄》，《紀念白求恩》，《古猿怎樣變成人》等等，各種類型各種層次都讀。媽媽雖不愛讀書，但是對於我的愛好也是特別支持，看我啃某些書分外困難，就為我訂了兩年的《兒童文學》。這套書的到來成了我每個月最大的期盼。每當媽媽把最新的《兒童文學》拿給我的時候，我總是手舞足蹈，搶一般地拿來，馬上開始讀。
拜愛讀書這個愛好所賜，小時候我的語文成績很好。雖然算不上拔尖，但也是排的上名的。但是與之相反的，我的字卻慘不忍睹。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某次抄寫生字的時候，媽媽恨恨地指著我生字本上的字說：「本子上寫的是『犧牲』，你這字也快『犧牲』了！」
所以小時候我還有一項重要的家庭作業，那就是練字。
那時候的字帖是《龐中華鋼筆字帖》，內容就是語文書上的生字。一二三四五六，人口手百千萬，等等。媽媽要求我每個字臨寫一行，十二個；每天臨寫兩頁，一頁十三行。雖然愛讀書，但是練字的時光是我最痛苦的。本來字就寫得亂糟糟的，臨寫出來的字和平時寫的字沒甚區別；而且每次寫的時候媽媽還在邊上盯著看，一旦寫得不好立刻毫不留情地斥責我。重複的書寫無聊又痛苦，內容也毫無新意，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挨訓。當時我就想，要是能有一種字帖，內容新奇有趣，哪怕是抄抄課文，我也願意啊。
所幸練字的痛苦沒有磨滅我愛讀書的興趣。隨著書越讀越多，我想找一本有趣的字帖的念頭日益強烈。小學時想用小說做字帖，中學時多讀了些古詩詞，就想用古詩古文來做字帖了。但是，那時候的字帖依然是「一二三四五六」之流的，我每天被逼著練字，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寫的時候都恨恨地想，要是能寫寫「蒹葭蒼蒼」、「風住塵香花已盡」、「未若柳絮因風起」之類的，那該有多好。
人越長越大，書越讀越多，字毫無起色，於世事卻越發的迷茫。很多事情做的不明白，也沒人能給我解釋清楚。書中的道理樣樣都懂，但做起來卻全不是那麼回事。迷茫不解的時候我更愛讀書，真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其實這是對現實的逃避。躲在書本的世界裡，總是讓我感覺分外輕鬆。某次讀書的時候，看到書中引了這麼一段話：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當時我就震驚了。年少懵懂也有情竇初開，對「愛」一知半解苦苦追尋，沒想到在這裡找到了答案。一番苦尋之後才知道，這段話出自《新約·哥林多前書》第13章，然後我開始讀《聖經》。
在無神論環境下長大的我對宗教啦、經書啦其實並不了解。上帝和菩薩有什麼區別我也弄不清楚。第一次讀《聖經》是期待著在書中找到答案，能用來應對生活的迷茫。但是讀完之後我才發現，《聖經》並不像宣傳的那樣神奇。雖然有「Love is……」這樣的經典，但本質上還是沒有解決我心中的困惑。我安慰自己，或許是外國的神不了解中國的情況呢。於是我開始讀佛經。
讀的第一本佛經是《金剛經》。我到現在還很清楚地記著那藍色的封面和略顯粗糙的紙張。開篇第一句「如是我聞……」讓我有點失望，以為又是像《聖經》那樣講故事呢。但是讀著讀著，漸漸就讀進去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雖然是一問一答的「課堂實錄」，但是內容卻讓人沉迷其中。「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有即是無，無即是有。再結合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等等來讀，瞬間開朗豁達了許多。
但是《金剛經》畢竟是從梵文翻譯來的，又是古文，生澀拗口，多有讀不懂之處。實在沒辦法了，我就拿出一支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點字斷句，一遍一遍抄著讀。抄一句，讀一句，抄一句，讀一句。零零散散不知道抄了多少遍《金剛經》。一本《金剛經》讀完了，草稿紙上到處散落著裡面的句子，星羅棋布，哪裡都有。其實現在回過頭來再看，這就是我最早的抄經了吧。
某天閑坐，捧著《金剛經》且抄且讀的時候，隨意低頭看了看草稿紙上的字，突然發現自己的字有多麼的潦草。20年來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字，覺得自己的這一筆凌亂如雜草的字實在配不上《金剛經》那優美的詞句。我盯著紙上「善護念」三個草字，越看越覺得不順眼。我拿起筆，第一次正正經經、畢恭畢敬地在紙上寫字。但是怎麼寫都不滿意。「善護念」我寫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寫得像點樣了才停手。轉頭再看，好幾大頁紙上都寫滿了「善護念」。
活了20年，第一次覺得，重複寫幾個字，寫好幾頁，一點都不無聊。
自此，開創了我在鋼筆字這條路上的新紀元。
我特意去買了一隻鋼筆，英雄牌的。又買了田字格本，像小學生習字一樣，恭恭敬敬地開始抄《金剛經》，順便練字。天長日久，等到我大學畢業時，一筆字至少寫得像個字樣，能讓人讀懂了。
讀書時不知積累，那些抄有《金剛經》句子的草稿紙和田字格本子已經不知道散落在哪個天涯。
工作後，受道士朋友的影響，我又讀了《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瞬間讓我聯想到了宇宙大爆炸，「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讓我想到了俗語「打蛇打七寸」；至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天長、地久」、「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死不相往來」之類熟悉的成語俗話更是讓我在讀的時候時時如遇見老朋友般的興奮。加上莊子的《逍遙遊》，我對老莊之道充滿了嚮往和羨慕。有了前面抄寫《金剛經》的經驗，我這次躍躍欲試地想對《道德經》下手了。機緣也是巧合。某次在某寶上搜《道德經》，跳出來的是一家店，專門提供各種經典書籍製成的字帖。而且是描影，最適合我這種寫不好字又想練字的人了。
我先買了《金剛經》和《道德經》，然後計劃著等這兩本最愛的書寫完了，再把那個店裡所有的字帖挨個買個遍，邊抄邊讀，抄他個十年八年也不嫌累啊。包裹到家，吃完晚飯，打開字帖，拿出新買的英雄鋼筆，洗乾淨手，準備開始抄寫了。
這時候兒子跑來了。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極重的時候。看我嚴肅認真、畢恭畢敬的樣子，他趴在我身上問東問西。我只好慢慢給他解釋《道德經》里的字句——《金剛經》怕是不太適合這麼小的孩子吧。說多了，兒子也會跟著我鸚鵡學舌地念「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類的。然後我就讓他坐在我邊上看我寫字。日復一日，他也搬個凳子坐在我邊上，拿著一張紙，有模有樣地學我寫字。
我可樂了。家長們都說發愁怎麼培養孩子寫字的興趣，我這不用培養，他自己要寫。於是我給他買了字帖，告訴他，媽媽描影，你也描影，你和媽媽一起描影，我們一起練字。小人興趣更濃厚了，每次都要比我多寫一些以示他比我更加努力；我也饒有興味地誇他兩句，捧得他樂顛顛的，寫字興趣一日比一日濃厚。見此情狀，每天晚飯後，我都會分出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和孩子一起抄抄寫寫，讀讀說說。抄寫的內容不變，我抄經，他描字帖，這個時間大家都要保持安靜，注意讀寫姿勢；然後，我們會一起讀一本書，如《呼蘭河傳》《耶路撒冷三千年》《萬曆十五年》……我看什麼，兒子就跟著我一起看什麼。不懂沒關係，我講給他聽。有時遇到我也不知道的內容，就和他一起上網搜索。每每在不經意間，時間就過去了。然後他常常意猶未盡地表示，明天繼續。
每周七天，總有三五天的晚上是我們一起讀書寫字的。每次我抄經半頁到一頁，雖然不多，日日積累下來，一本經書也就這麼抄完了。抄寫的時候不求快，四平八穩，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體會起筆、運筆、收筆時的感覺，體會不同的力度使在紙筆上的不同觸感和效果，慢慢重複練習。天長日久，我的心性得到了極大地鍛煉，任憑兒子在邊上怎麼無理取鬧，我也能巍然不動地繼續做我的事，等他安靜下來了再和他講道理，討論獎懲。這過程中，我既不會發火失控大吼大叫，也不會委曲求全毫無底線。我的心性平和了，兒子也受此影響沉穩了許多，不復小時候拆天拆地的淘氣樣了。與此同時，我的字也有了進步。雖然是自己練的沒人指導，但是也能得大家一句「字寫得真好」的讚揚了。
到現在為止，《金剛經》和《道德經》都已經抄完一遍，《心經》也抄了十多遍，《大學》開了個頭，後面還有許多經書排隊等著。我自己抄經，平心靜氣，增長學識，順便練字，也能帶動兒子讀書寫字的興趣。這等多處有益的事情，我一定會堅持做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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