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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瀕死也可把玩…

一場倒春寒的凄風苦雨之後,潔白、粉紅的櫻花灑落一地。這在日本,是禮讚與欣賞死亡美(物哀)的季節。

在愚人節的前一天,即2018年3月31日的凌晨,我因腹部脹氣而醒了。起身去解手欲通氣,但因為通道錯位,無效。回床想繼續睡,沒站穩,一頭倒在床上,把睡夢中的夫人天兒給壓醒了。她從來把我當寶貝呵護,容易過度解讀。詢問情況後,她立即打電話給120,叫來了救護車。她生怕有什麼生命的不可抗力隨時造出突發災厄來。

萬籟的深夜武漢。救護車在三環路飛奔,奔向距離最近的全國百強醫院之一的「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急診室。

櫻花飄落似的「物哀」,在我身上開始展開細節了。

醫生望聞問切之後,發出醫囑,去做腹部CT檢查。

當把我推回急診室,放射科的報告還沒出來,這邊急診科的醫生憑藉區域電腦聯網就在看片子了。醫生緊急把天兒召去,說,你先生的肝區、腎區有大片出血,胃部也有,很嚴重!

天兒壓抑著恐懼和悲哀疾步走來:

「要不要說實情呢?」她用高烈度焦慮的囁嚅在自問,抑或問我。

我敏感到了,說:「當然,一定得實話實說!」

「醫生說你現在腹部大面積出血,很危險!」

我不知道是什麼生理機制在起作用,突然進入超級淡定狀態,感知到大限逼近,要趕緊把臨終的幾句話向對天兒交代(算是遺囑吧):

「我走後,不要通知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不要驚動和麻煩所有親友。我,一個平常人,悄悄來到世上,理應無聲離去。半年後再慢慢告知。絕不舉行任何儀式。遺體儘快火化,灑在我們早看好的、在小區前那片濕地公園中的一棵桂花樹根旁,化作春泥更護花。每年桂花開花季節,看著你的千萬雙金色小眼睛是我的眼睛。我很欣賞愛因斯坦的一句話:沒有個體的消亡,就沒有群體的繁衍。生命偉大的死亡設計,對於不是夭折的人來說,不是悲,而是喜。」

終極歸宿地:一棵桂花樹

天兒含淚點頭。

就在這時,天兒又被護士叫去,一位來會診的女醫生看片後說,病人腹腔沒看到出血,那些陰影是肝部與腎臟的囊腫,被誤讀為血影了。

虛擬的死神撤走了。

誤讀,無論哪種誤讀,都是戲劇性之源。

我被轉移到消化內科的監護室。做了灌腸,下方通了。但是腹脹的難受並未消失。護士拿來一根管子,從我的鼻腔插下去,直抵胃部,想利用負壓吸掉脹氣,但收效甚微。

頃刻,牆上的顯示器發出警報:我的血壓驟降到77/32,心跳驟降到34/每分鐘,而且還在下行……向著休剋死亡滑去!

醫生緊急動員搶救:注射多巴胺!注射腎上腺素!注射……醫生親自給我按壓心臟做人工呼吸!

下了第一次病危通知書,讓正發抖的天兒簽字。

我完全清醒,但被剝奪了話語權。

接著,醫護急匆匆把我推進重症監護室(ICU)。

天兒被攔在醫生辦公室,簽了第二次病危通知書!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入的新空間,將接受嶄新體驗。

祖慰在ICU病房

ICU,有點像科幻電影的一個場景。牆上各類檢測儀器,閃爍著各色燈光視頻,發出樂音+噪音的音頻,還有病友們急劇咳嗽聲、呻吟聲、喘氣聲的多聲部……

我想像著,這音效,是柴可夫斯基最後為自己寫的《安魂曲》——第六交響曲《悲愴》——的第四樂章,向死亡行進的混沌旋律,正緩緩下行。

按照醫囑,在「科幻場景」中,得到了我的一個位置。

ICU規定,不準帶手機,家屬也不準進來。我馬上記起一位研究當代數字信息傳播的學者米歇爾說過的話:過去幾千年市民的安全感來自城牆;今天所有人的安全感,來自人際數字化的鏈接。當下人要是丟了手機,就會魂不附體。此刻我有點惶惶然起來。

立即,面部戴上殲擊機飛行員那樣的氧氣罩,左右手都插上了針管。旁聽醫生與護士的對話,在我右側的頸部也破天荒地埋上了針,好像升壓葯要從動脈注射進去……我,正兒八經成了離太平間只有半步之遙的角色。

恍兮惚兮、斷斷續續地昏睡了過去。眼睛一閉視覺就關了;但人的聽覺沒有設計即時關閉裝置,因而常被扭曲的「第四樂章」弄醒。

熬過了一個超常體驗的漫漫長夜。

好像下方自動泄氣(放屁)了幾次,鼓鼓的肚子在下陷。上方恢復了打嗝,也在排氣。護士說這是好兆頭,她並告知血壓也上去了,只是還不穩定。但這時我感到肺部不適,喉嚨痒痒,跟隨著不遠處劇咳的病友小咳起來。我發現,我不停吐出的竟是黃痰,立即警覺起來:這可能是ICU室的交叉感染,而且效率高得出奇(後來的胸部CT檢查,果然發現我患上了輕度肺炎)。

平躺了一個晚上,想側卧一下,可是受左右插管掣肘做不到。好吧,儘管不好受,還是逆來順受平躺著吧。

逆來順受卻意外地觸發開了我的胡思亂想的大門:

——我就循著這麼個程序走向終點了?不,不不。腦熒屏上閃現出前不久離世的陳小魯。他說他看到他爸陳毅元帥,臨終前躺在ICU,受盡折磨之後,醫生和家屬才肯讓他閉眼。這是愛衍生出的殘酷。中國還沒有為安樂死立法,陳小魯只能成立個協會,發動大家簽字,宣稱病人有權在臨終前拒絕苟延殘喘的搶救而選擇尊嚴死。這樣,讓逝者少受罪,為生者留下寶貴而稀缺的醫學資源。可能正是陳小魯一生做了很多積德行義之事(譬如那場風波時他是「反對開槍派」,因而遭到審查逼得離開軍隊下海;比如他是最先反思文革並踐行向被斗老師道歉的人,儘管他本人並無打人和唆使打人的罪債;又如他可能信奉他爸的詩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所以民間贈予他的哀榮具足),因此他才得了個大福報:白天他還在海南島幾百公里範圍內迴旋著打高爾夫、會友、辦事,就在傍晚解大手那一刻,一憋氣一使勁兒,就瞬間安樂地走了,這比荷蘭人開先河立法開啟的安樂死要安樂百倍。修來的最佳死法!

——可是我現在卻與陳毅臨終途徑無別,儘管醫護條件天壤之別。我倆一樣,連大小便都在床上,全靠敬業的女護士們來完成,失去了一切隱私和尊嚴。我還與親人和世界的信息完全失聯,只剩下強迫聽著變奏變味的《悲愴·第四樂章》,干瞪著眼看天花板上醜陋的燈,往後怎能度秒、度分、度時、度日?會不會把我可怕的抑鬱症弄複發了?

——回家吧,回家!要走也走在大愛天兒的懷抱里,那樣畫人生句號,才叫畫得圓畫得有尊嚴畫得有詩意!

——出院!沒商量!回家接著去寫我那個尚未完成的最後一部書《與自由私奔》,寫到哪裡算哪裡,由上帝決定。

還有,我要把由客戶委託我做的設計任務做完。想到這裡,忽然又跳出兩大人群群像。網路文章介紹,北大哲學系是個大概率的長壽系,老哲學教授雖然歷經各種政治運動的折磨卻普遍高壽。還有中科院的命途多舛的老院士們,也是大概率長壽!蹊蹺!我的猜想是,這兩個人群有特異性,都是在自己的領域裡一直創造到終點的人。每一個創造、創意的結果,無論大小,都會得到「本質力量對象化」的巨大美感獎賞。創造美感可能是長壽仙丹。所謂仁者壽、德者壽不過是道德家想像的烏托邦。回家煉丹去——寫作、做設計,尋求「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美感獎勵!

我先與值班醫生談,再與主管醫生談,他們居然微笑著說表示理解並尊重我的意願!接著他們為我找來了穿著防護服帶著口罩的妻子天兒,我喜出望外,她無條件支持我!

成,立即辦出院手續,一個小時後,在愚人節的上午,我逃離了ICU!

在逃亡回家的路上,我又開啟了胡思:醫院的定義是什麼?

在青年時代,有病去醫院,我覺得那是一個神聖的地方,裡面的醫生都是保護神,他們非常靈驗地幫我祛病消災。醫院者,保佑人類健在的神廟也。

到了知天命之年,那時我到了法國,高福利社會,看病不花錢。於是,一有小病小痛就去醫院。法國醫生,根據我的年齡,根據他們傳承的笛卡爾懷疑精神,以小病發展成大病的可能性來篩查,開出了一大摞各類現代儀器檢查單。消耗了我大量的中年黃金時間。而且,病多少次就重複檢查多少次。倘若沒有查出大病,法國醫生會由衷地祝賀我。接著,無微不至的醫生,還教你一長串預防事項,其中越來越多的是「食物之戒」:戒高糖、戒多鹽、戒濃油、戒燒烤、戒油炸、戒超過50cc以上的美酒、戒昂貴稀珍但膽固醇極高的魚子醬、戒可能致癌的香腸培根……基督教和佛教都只有十誡,而醫生開列的誡比上帝佛陀苛刻並超出幾個數量級,還與日俱增。這時,我對醫院的定義像現代主義繪畫那樣開始變形了:醫院是以科學懷疑精神對中年以上病人進行重複刑偵、反覆提審的「人體警察局」;醫院是以愛的名義,進行性地謀殺人的味覺+嗅覺之大欲大美的「邪教主」。——悟到了這個定義,我就開始對醫院躲之不及了,並憧憬著有一天能解放作為人性兩大欲之一的味覺體驗!

進入老年,無論小病大病去醫院,醫生們都在苦心孤詣地為你尋找不被死神立即帶走的逃亡路線,引領你躲進病房、躲進ICU……呵,醫院醫生者,頗似《聖經》中的摩西。不過,他們所帶領的卻是已經沒有多少明天的老人大隊伍,要逃離埃及,奔向紅海……

胡思亂想戛然停止,我朝著醫院所在地方向,行了一個五味雜陳的還帶點諧謔意味的注目禮

祖慰於 2018.4

《神在地上的OFFICE》

祖慰 / 著

即將付印

《黑眼睛對著藍眼睛》

祖慰 / 著

高高國際 / 作家出版社

祖慰

旅法作家,現居武漢,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巴黎《歐洲日報》記者及專欄作家、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中國上海世博會世博局主題部顧問,上海世博會城市足跡館總設計師,IAI亞太設計師聯盟創意委員會副主席;現為中央美術學院城市設計學院客座教授,同濟大學教授。

將我的愛,送給你碰巧遇到的任何孩子們。

——劉易斯·卡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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