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應笑我大道至簡

最新 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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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戀這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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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國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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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PLE

大道至簡

文 / 多情應笑我

山腰間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上，一精瘦的漢子大聲呵斥著一頭大黃牛，黃牛貪戀路邊青草鮮美，不時停步啃食。那漢子不耐煩，頓頓左肩上扛著的木犁，右手揮動枝條朝那牛臀上抽打，那牛吃痛，揚蹄前行，驚得脖子上系著的鈴鐺叮鈴鈴作響，只走得數步，收不住嘴裡的饞涎，便又偷嚼幾口，那漢子抑不住火氣，揮動手裡的枝條抽打，嘴上更不閑著，將那黃牛的母親及先輩問候個遍……

這漢子是我五叔，跟我爸是姑表兄弟，因排行老五，人又喚他五娃。由於家裡孩子多勞力少，他又不甚聰敏，自幼便隨老舅在地里刨光景，書自然沒正經讀過，識的字如同他兜里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不用蘸著唾沫搓便可以數得清楚。生性憨厚木訥，不善交際，自然不懂得左右逢迎、圓融世故，只捨得淌那一身身的汗水，撐持那個困苦多舛的家。

約八、九年前的春耕時節，五叔獨自一人在山上開耕。耕得累了，便蹲坐在地畔抽煙，心裡思緒滾滾，諾大的山上就他一人一牛，村民們數年前就租用拖拉機翻耕，人不用上地里遭這辛苦，完了按畝付錢，這當口早都外出打工賺錢了。也只他信教徒似的對原始勞作虔誠地崇拜，明知機器效率是人工的數倍，斷不改棄，醺醺然沉浸於「空山寂寂犁為伴，偶得黃牛哞兩聲」的情境。此時，旁人勸告的聲音在耳畔迴響：老五，你力氣再大，乾的過拖拉機么？那幾畝寒磣地能養活得了你那一大家子么？現在的社會掙錢才是硬道理。言念及此，五叔扔掉煙頭，起身「嘚」地一聲，掌犁揮鞭……

過得幾天，五叔把大黃牛賣了，自己轉身進了煤焦公司。五叔的突然開化是千百年來農民思想桎梏的解封，卻也絕非偶然。改革春風三十年，神州何處不化雨？中華民族泱泱五千年文化濡養生靈，直似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任你凡夫愚民長此在其間熏染也定能開化。如來座前的燈芯、爬蟲經年累月聽誦佛經，千百年後也能修行得果便是同理。

時光荏苒，倏忽五、六年。這天五叔吃罷晚飯，出得院門抱膝坐在院畔，彼時大半個村子風光盡收眼底，由遠及近俱炊煙裊裊，道路、房居井然有序，業已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火。高速大橋巨龍一般莽蒼蒼橫跨鄂河，自南往北而去，一根根巍峨雄壯的柱子利爪一般托在巨龍腹下。巨龍背上，一輛輛汽車轟隆隆地呼嘯而過，川流不息。五叔將頭埋在膝上，陷入沉思。

十多年來，農村城鎮化建設如春雷般響徹大地。危房改造、移民新村如火如荼地開展，大多數人都已遷進新村，唯五叔一家依舊蝸居在半山腰的土窯洞里，生活亦極度原始，甚至不使用現代通訊工具，誰有事找五叔，須得親自登門拜訪。然而五叔的固執愚朽在外人看來如同滿清遺老的辮子，絞不掉的。

這些年五叔在井下干最髒的活，出最苦的力，手裡小有積蓄，思想的觸角便漸伸漸遠：不惑之年再無建樹，怎樣贍老育小？如旁人所言，這般破落戶的門庭怎指望有人登門攀親？即便老天開眼，開了的是誰瞎了的眼？……漸漸地，五叔的思緒隨那些駛過的汽車，驟然奔向開闊，奮而起身，拍拍褲子後面的土，哈哈一笑，走進屋去。五叔這情形下的一笑彷彿張三丰仰望浮雲，俯視流水，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又像王羲之每日觀鵝之顧盼、啄食、撲跑、嬉戲的步態身姿忽地領悟到精妙的書法藝術，擲筆捻須。誠然，這樣的比喻不夠精到，層次境界有異，但開化頓悟的情形別無二致。現代教育的本質不就是教人不斷地「開悟」么，引導人於學習中增識，在思考中認知，在受教中明理……漸漸地開「悟」，才能在衝動中尋回理智，於混沌中發現覺醒，如是方能看破是非，明晰對錯，甄別善惡。

翌日，五叔騎著他那輛「汗血寶馬」尋訪工匠。一路上只覺得腳蹬子輕如鳥羽，腳底的回饋彷彿吃飽了風的船帆，無需使力便已飛馳，敞開了的上衣被迎面的風灌得獵獵作響。五叔意氣風發，前夜的暢想似已實現，不由得吹起口哨，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恣意。

五叔脫了層皮，黑瘦得同電視里的非洲難民不差彷彿，終於遷進新居。卻因花盡了積蓄，丟掉了工作陷入苦惱。三番兩次與公司交涉無果，五叔憤而在公司大院撒潑，毫無意外地，公司領導的家眷及近親均被五叔叫囂著與其發生肉體戀愛，繼而又砸了領導的轎車，並接連毀壞公司財物。此時，高懸的法律之劍嗡嗡而鳴，法律決不縱容無知，亦不庇佑醜惡，五叔被拘教十五天。

出來後，五叔較先前愈發黑瘦，愈發沉默了。沉默是雙向制導，一則死亡，一則爆發。五叔觸發了後者的引線——與鄰居L衝突了。據悉，二人早前便有齟齬，五叔吃了虧，良善的內在必然會弱化軀體，四肢尤甚。有前車之鑒，五叔不敢大意，率先發難。我好奇五叔沒讀過書，更沒學過拳，卻懂得「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的博弈綱理，極可能源於困苦中的提煉，思考後的覺悟。

五叔緊閉了大門，站在房頂上居高臨下叫罵，以五叔的文化素養斷然沒有罵不辱口的雅詞，翻來覆去的無非是借生殖器官意淫對方女眷、宗輩，繼而達到心理上的滿足，阿Q精神勝利法使然。L對罵，五叔則敲擊臉盆鐵鍬伴罵，L攻不進去，對罵又不能更無聊齷齪，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路上遠遠見了，五叔便望風而逃。逃回家去，復又開罵，且愈罵愈亢奮，竟如江水東流不舍晝夜，鄰居們都不勝其煩，覺得五叔瘋了。如果說「眾人皆醉我獨醒」是賢者思慮如焚的痛苦，反之則是五叔安然自得的快樂。

期間親鄰、村委、派出所勸和調解多次，仍不能徹底平息。五叔吃過的虧現如今已成驚弓之鳥，每次調停後L有任何風吹草動，五叔便覺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遂又尋釁滋擾，L氣得咬牙切齒鬚髮戟張：對罵、利誘、恐嚇、求和……使盡渾身解數，五叔洋洋然「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地叫罵，抱定「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游擊戰術跟L死耗。罵戰愈演愈烈，繼而升級，五叔佔據形勢，以磚石、穢物叩開對方門窗，L全線奔潰，最後村委協同派出所調停，以五叔全額賠償對方經濟損失而結束了這場紛爭。

後來我問五叔當時執拗的不聽大家勸阻，是不是真的瘋了？五叔訕訕笑道：「其實我那時是裝瘋了，XXX是真心為我好，XXX其實是從中挑唆，等著看我笑話哩，我要不那麼鬧，L以後還會欺負我，雖然我賠了點錢，但他以後肯定怕了我了，還有大家都說我是瘋子、精神病，派出所才不會抓我了」。我大吃一驚，當時我確信五叔是瘋了，似乎都不可救藥了。訝異他能洞悉人心、甄別善惡的同時又暗暗嘆服他那不著痕迹的演技，給他頒個小金人，就是奧斯卡影帝了。

消停了一段，幾位表叔怕五叔再滋事，紛紛建議五叔去找村支書、村主任想辦法在煤礦給安排個工作。過些日子五叔來我家串門，我問起他找工作的事有什麼眉目了，五叔喃喃道：「現在家裡離不開我啊，你老舅現在動不了，你嬸是個那，我要出去做活，他倆都得餓死，這幾天你老舅不知道啥吃壞了，一天拉幾次褲子，我昨天半夜還給洗了一次，唉，你老舅現在是老糊塗了，還不如個小孩，可我總是想儘力讓他多活幾天，少遭點罪」。語氣不浮誇、不做作，一如往日的平靜，我卻深深地被震撼到了，五叔單薄瘦削的形相在我眼裡瞬間偉岸起來。眼見、聽聞過許多家境好的卻不贍養老人的，也見過有權勢的人家對老人的孝道，但那大多是作秀給世人看的，真正對老人吃喝拉撒都親力親為任勞任怨的孝子，我是初見。

五叔的情況我略有了解，尤其近些年居住的更近了。早些年五嬸患了一種怪病，發作時知覺全失，呆站在任何地方都會變成雕塑，不論酷暑嚴寒，沒人叫是不會動的，因此也就喪失了生活能力，各種家務都靠五叔操持。一次五叔來我家，臉上幾道可怖的血痕異常刺眼，我問五叔怎麼回事。五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昨天我做好了飯，等不到你嬸回來，我出去尋找，見她在路口站著呢，我拉她回家，她不肯，便撓我打我，就成這樣了」「她打你時，你動手了么」？我反問道。五叔出乎意料地說：「沒有，我哪能打她呢，經常都是她打我，我不能打她，她總是有病么，息活（可憐）地。」我心底油然而生敬意。

近幾年老舅又癱卧在床，大小便均不能自理。家裡兩個無生活能力的人全憑五叔負責，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把屎把尿，每到冬天，五叔的倆手皴得滿是血口子……這樣的生活一般人想想都頭疼，五叔幾年如一日盡心儘力，從未怨尤哀嘆。其間，他外出打工的侄子有時帶著女朋友回來也吃住五叔家，一呆兩三個月之久，五叔也能容色不改伺候如常。

侍奉兩個病人幾年，五叔也蛻化的恬淡謙和，待人接物都頗有君子之風。每日里粗茶淡飯，不爭名、不逐利、不慕富貴，率性淡泊。有時鄉鄰聚在一起閑侃，有人調謔五叔混不吝的髮式著裝，五叔不屑置辯地笑笑，令嘲謔者討個沒趣，全不見當年罵戰的鋒芒。如今與人有錢物之約，五叔更是言出必踐，尊信守諾，旁人提起，皆是讚許之言。今年老舅去世後，親友鄉鄰聚在一起議論老舅最後這幾年倘若沒有五叔的悉心照料，只怕捱不到現在……論到五叔恪盡孝道的細節，眾人除了誇讚，俱都肅然起敬。

一個渾渾噩噩的莊稼漢子從開悟到蛻變，甚至升華，不是讀了多少聖賢書，響應了多少社會需求，而是遵循了自然之道，尋回了本真。歷來，人們困惑忠、信、孝、悌無統一標準，無法制定人的道德準繩。於是便有人整日求經尋典，追蹤於先賢傳著……進而寄神問道。依我看來，大道至簡，世間事、理遠沒那般紛亂繁雜。神是什麼？神即道，道法自然，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