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號 · 我們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普世救人，只因夢破之跡，你遺留在我耳旁的只言兩語。

01

在我們妖精的世界裡，吃葷的妖精和吃素的妖精是不能夠住一起的。正如人吃膩了肉，要吃菜解葷。吃葷的妖精偶爾也吃素，讓我難過的是，他們口中的「素」有時也包含了我。

「大王，大王，不要吃我們。」濕冷洞穴里，三隻妖精哭成一團。

「吵什麼吵！都是不是妖精，哭得像個人樣！」火光下，妖王不耐煩地走來，一米多長的獠牙閃著寒光，宛如剛洗凈的烤架。

「說！都是什麼妖，這麼慫！」

「我是水蘭。」

「我，我是銀柳。」

「都是嚼起來塞牙的植物！」妖精王不滿地撇嘴，他目光期待地轉向我：「你呢？你又是什麼？」

「大王我是……鳳梨。」我哆嗦回答。

「……」妖王盯了我兩秒，嘴唇動了動，眼神陷入一段難忘的回憶。

最後他揮了揮手，我們撒歡跑出了洞穴。

村頭，老遠有一個身影在焦急地打轉，我撲了過去，嗅著他身上陽光烤得暖哄哄的煙草香，我劇烈跳動地心漸漸平緩下來。

「梧桐爺爺。」我委屈地在他懷裡撒著嬌。

我叫阿梨，是一個棄嬰，好心的梧桐爺爺收養了我，將我辛苦拉扯大。他說，我是一棵鳳梨，是這片森林裡最普通的妖精。不出意外的話，我的一生會很平凡，喝喝山泉，跑跑森林，努力活著不被吃葷的妖精吃掉。

可惜，那年發生了震驚妖精界的「雷峰塔禁錮美少婦事件」。

02

妖精姐姐白素貞為救愛人，被萬惡的法師關進雷峰塔，與愛人分離。此事激起了我們妖精界的極大憤慨。很快，由青蛇擔任特使，前往人間，向宋國皇帝表達我們妖精界對此事的關切和強烈不滿。

始料不及的，小青剛一進城，就被夾道歡迎的法師，用紫金缽打回了原型。妖精界的憤怒，在那一刻徹底爆發了。很快，妖王發出召集令，森林各處的妖精，管你是吃葷吃素，統統應徵入伍。眾妖在妖王面前鄭重宣誓：放下彼此葷素恩怨，發兵人間，救出我們妖精界的偉大愛情先驅白姐姐，以此立威！

浩蕩的隊伍中，我被派到隊伍外圍打獵。這算什麼任務？在山裡，我找了團軟和的草拱了一個草窩，睡到天黑才爬起身往回走。

正發愁如何向上邊交差，沒想到路過一個路口時，有個聲音叫住了我：「姑娘，請問去雲嶺怎麼走啊？」

我轉頭，一張白白凈凈的臉正沖我微笑，是一個背著竹簍的書生。我又驚又喜地圍著他轉：「你是人啊。」

書生臉上的笑凝固了，他乾笑著跟我拉開距離，我忙拽住他：「那你跟我走吧，我知道路。」

我帶著他越走越偏，黑漆漆的森林裡伸手不見五指，陰冷的山風亂吹，草叢悉悉索索一陣晃動，書生很害怕，他牙齒咯咯地響：「姑娘，這，似乎不像是去雲嶺的路。」

「你吃葷吃素啊？」我拿好看的大眼睛瞟他，分散他注意力。

書生竟紅了臉：「啊我，吃素啊，那麼多可愛小動物，誰下得去嘴啊？有時候，我覺得吃素本身也是件很罪過的事，姑娘你想啊，菜被咬時它們會不會疼啊？深夜裡它們會不會在菜籃里默默哭泣……」

「嗯吃素好，健康。」我有些心不在焉。原來大家都是吃素的，那要不要放了他呢，我眉頭皺在一起，很是糾結。

腳下的路快走到頭了，穿過那片低矮的灌木林就能望見我們的營地，我站住腳回身：「要不你還是……」

話沒說完，樹叢被人挑開，響動聲中幾個妖精看了過來。

03

火堆，書生被捆得像個粽子，周圍圍著一群七頭八腦交流燒烤心得的妖精。

「這就是人啊？看上去跟我們長得差不多啊，話說我們一會兒是吃孜然還是原味啊？」

「孜然吧，嚼起來有味！」

火堆很熱，乾柴噼里啪啦地往外崩火星，書生身體卻在抖。他心裡一定很怪我，那麼信任一個人，卻被她所害。我忍不住又抬頭看他，發現他也在盯著我看，他茫然若失地看著我的眼睛，北風吹來一股熏人的煙霧，隨即我眼睛霧蒙蒙的，宛如籠上一層透明的薄膜，我趕忙低頭。

黑妖精拿來一把刀在他身上比划下刀，他哆嗦著，我也跟著哆嗦起來。雖然他很信任我，但他是人啊，是我們的食物，可為什麼看著他難過，我也會難過呢？我應該堅強一點，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走開才對啊。

一咬牙我真的這麼做了，不過卻是走到書生面前。我張開手護住他：「你們不能殺他！」

「呦呵？你該不會看上他了吧！人類天生是我們的食物，對待食物是不能憐憫的。」黑妖精推開我，我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抱住他手臂，不讓他揮刀。

黑妖精惱了，一腳揣來，我捂著肚子疼得翻天覆地。看著他攥起刀走向書生，我哭得很傷心，我好恨啊，為什麼我只是個平凡妖精，救不了想救的人。

刀光下落一刻，漆黑森林裡亮起一團綠光。

「你做什麼？你這是背叛妖精界！快停下！」

是梧桐爺爺，他幻化成一顆巨大的樹。密密麻麻的根須像觸角一樣，纏住了黑妖精，也纏住了那些衝過來的吃葷妖精。有吃素妖精加入了我們，奈何吃葷的妖精數量實在是太多了，我們漸漸支撐不住。

我拉起書生就往外跑，快跑出樹林時，卻被幾道刀光擋住了去路，那些妖精冷笑著一步步逼來。

突然，一道身影快速地穿過他們，他們慘叫著紛紛跌倒在地。是水蘭，她拚命揮刀劈開了一條路：「快走啊，阿梨！」

我們沖了出去，剛想回頭招呼水蘭，她已被幾團亮光劈翻在地，妖王加入了戰局。森林裡刀光血影亂作一團。木屑紛飛中，梧桐爺爺的光芒愈加微弱，在他腰間有一道深入樹心的斧轍使他搖搖欲倒，可他卻在沖我笑：「阿梨，快走，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啊！」一聲大吼，梧桐爺爺裹著一陣風狠狠地撞向追擊我們的妖精，轟，巨木落地。

一路，我淚流滿面地跑，沒再回頭。

04

書生領著我去了雲嶺。山腰有座帶院牆的草屋是他的房子，原來他是知道路的。

山澗好看的雲朵，像棉花糖般纏綿成團，我一臉嬌羞地抱著他問：「為什麼你是知道路的，還要問我路啊？」

他不說話只是伸手圈住我，陽光暖哄哄地烘烤著我們，我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草香，以為我們彼此喜歡，這也就是愛。

雲嶺上，我們簡單辦了婚禮，守著草屋過日。他在山腰開了畝田，灑下好多花的種子，我注視著黑色土礫，盼望春天早些到來，好讓五顏六色的花海簇擁起我們的小草屋。

「走啊，阿梨。」山澗，他放下鋤頭，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去山頭看夕陽啊。」

好多個這般的黃昏，我們依偎在一起，在山頭看巨大的落日墜入金黃色的草浪中，霞彩變幻，狹長的雲朵指向遠方。我托著腮，望著眼前詩意美景，傾聽溫暖的心跳，眼睛裡朦朧一片。

有時也免不了爭吵，可他總能很快哄我開心，接著就是火急火燎地跑下山，買些胭脂水粉回來。我氣得狠狠地錘了他一拳：「又亂花錢！」。

但是心裡好甜呀，我們收著草屋，平凡充實地度日，直到那天有人敲響了門。

「我們該走了。」是一個一臉肅容的法師。

我嚇得後退，心裡卻突然抽搐了下，我注意到他話里的字眼，我們？我扭頭看書生，書生卻背身拎著鋤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土地。

他沒說話，我卻略感不安，法師嘆了一口氣：「是貧道失算了，本想利用你挑起妖精陣營的內亂，沒想到那棵千年老樹到死，都沒能激起你們吃素妖精的鬥志，可惜可嘆啊。」

嗡，我耳朵里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了，我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抱緊他：「不要走，你走了，我在這世上從此就再也沒有親人了。」

書生，也是宋國皇子，他臉上游移不定。

「你的國家和人民瀕臨滅亡，多少人家葬身火海，你真的打算放棄他們？為了成全自己？」法師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再一次，皇子抱緊了我，他趴在我耳邊用很輕很柔和的聲音說：「阿梨，你乖乖在家等我，我會回來的。」

他鬆開我，大步向外走去，任憑我在他身後哭得多麼撕心裂肺，他始終都沒再回頭。那一刻，我悟了：原來他愛我，跟我愛他比，真的是輕若鴻毛。

我靠在柴門，流完應該是我今生的最後一滴淚。我放了一把火，燒了草屋，燒了這個家。

05

人間，妖王的大軍圍住了宋國王都。宋國殘軍畏縮在城裡，妖精大軍破城在即，我藏在妖精隊伍里，看城頭的那些人族士兵一個個倒下，快意如水樣酣暢。

衝車架起一段巨大樹榦撞向城門，轟，城門倒塌。

城門裡一隊騎兵衝出，做著最後抵抗。一襲亮甲的皇子沖在最前排，他揮舞起長刀，很是英勇。可是妖精大軍像水一樣席捲而上，剛一碰上，人族的隊伍就像微弱的火苗遇上大浪，瞬間被澆滅了。

皇子也消失在人海里，我應該高興啊。他倒下了，他的國和他看得比我重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了，我怎麼還是這麼傻，再一次，我還是忍不住沖了上去。

「阿梨。」我抱起他，他臉上蒼白一片，望見是我他強忍身上的痛楚，擠出一個笑。

「你別說話！」我拚命壓著他身上一股股往外冒的血。

一股煙塵襲來，一隊妖精兵馬開了過來，為首的是銀柳。

「有救了，有救了。」我欣喜地沖她揮手。

銀柳也認出了我，奇怪，她卻叫人把我們圍了起來。

「銀柳，是我啊，阿梨啊……還有水蘭，我們是好朋友啊，你忘了嗎？」

「住口！你這個叛徒，和那些人一起背叛妖精王！我怎會認識你們這種人！」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的是一身精美鎧甲，細細的花紋稱托著她越發高貴，但眼神很冷酷地暼來，早已不是當初熟識的那張面孔。

她舉起了刀，刀尖沖向我，這個她昔日的好朋友。

「刷」地一聲，溫熱的液體瞬間濺濕了我的衣服。我卻感不到疼，怎麼回事？我緩緩低頭，懷裡的皇子沒了氣息。

「對待叛徒！要先殺死她愛的人！讓她心痛欲絕哈哈！」銀柳歹毒在笑，她又舉起了刀。

「來吧。」我望著面前因為得意而變得扭曲、陌生的嘴臉，心砰地一聲碎裂了。親人、愛人、朋友都一個個離我遠去，此刻這世上，我已一無所有。

耳邊，刀光夾帶著風聲呼呼。

冥冥中，有人在我耳邊輕柔地說話。那音很美，帶著特有的韻味，是我未曾謀面的娘親，她說：「阿梨不要怕，跟著娘親說……」

06

「我以我之名，呼喚你。」我落在城門邊散落的樹榦上，那是梧桐爺爺的軀體，千年梧桐。

空中，一隻金蝴蝶扑打翅膀落在我的肩上。隨後兩隻三隻……金色蝴蝶源源不斷，纏繞起來，包裹著我成了一個巨大的蛹。

我嗓子很癢，像是有蟲在喉嚨里掙扎，我張口發出的卻是一聲清啼，妖精們驚詫不安， 銀柳渾身顫抖，她推開護衛瘋了樣向後跑。

小時候，我聽梧桐爺爺講，我是一隻鳳梨，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妖精。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如此光彩奪目。身披七彩流霞，腳踏祥雲，頭頂一個虛浮的王冠，渾身散發著炙熱烈焰，攪得天地不寧。

一股火焰席捲了大地，妖精軍隊一觸即融。那火殷紅如血，傳說當中每一隻鳳凰的火焰，都源於她們靈魂深處的孤獨，火的名字叫絕望。

妖王連同他的軍隊消失在地平線上，少數逃回的妖精，終生未敢再踏足人間。

宋國的王都，立起了一尊巨大的白玉雕像，那人腳踩祥雲，身姿搖曳宛若青蓮。法師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聽皇子喚她阿梨，也不知是哪個「梨」，索性取了分離的離。

在他看來，鳳凰是神獸，是祥瑞，代表天地間最不容抗拒的正義與光明，挽救天下蒼生，也是她無可推卸的責任。

其實，她救他們，真的與這些無關，只因皇子昏迷前拉緊她的手，對她說了一句話。

他說：「阿梨，救救他們。」

她點頭，這是她對他的承諾，亦是她對蒼生的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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