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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用了6000字,解釋了為什麼沒寫我們的約稿

【編者按】

一周前,騰訊大家編輯部就一個熱點社會問題向作者約稿,作者經過七天考慮,最終給我們的答覆是他並不打算寫這篇稿子。

讓我們感動的是,作者並非只是簡單地拒絕寫作,而是寫了一封6000字長信,來解釋他不寫約稿的原因,我們最後決定通篇發出,讓更多讀者和我們一起感受這位作者的情懷。

按照作者本人要求,我們選擇隱去了作者名字,並不為本帖支付任何稿費。

賈兄:

十分抱歉,我這個文章,這兩天交不出來了,因為我研究之後發現,涉及的面實在有點複雜,如果不介意的話,可能要一個月的研究時間。我在這裡跟你解釋下為什麼(希望解釋的篇幅不會太長,不要浪費太多時間)。

賈兄約稿的內容是關於學術界的評價規則和貓膩。

這個選題如果有意義,在我看來,它必須滿足一個基本判斷,即「中國的學術界評價規則有巨大漏洞,這個漏洞使得許多低水平人士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且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效應」。

將規則和貓膩聯繫起來的是幾個關鍵詞,即「巨大」「許多」「劣幣驅逐良幣」。我來談一下為什麼這幾個關鍵詞重要。


A. 先來談「許多」的問題,這裡有幾個關鍵點:

(1)之所以認為貓膩一事值得談,有一個前提,就是貓膩常發生。「許多」的意思就是要保證「貓膩」是重複發生的,從論證的角度,毫無疑問,我們需要提供數據。通常情況下,我們知道貓膩都是通過媒體曝光,但問題是,媒體曝光只是以個案的形式曝光的、,我們根本不可能通過媒體知道這個貓膩是不是重複發生。

(2)媒體有放大鏡效應,媒體一報道,會讓人直覺上以為天下烏鴉一般黑,但如果去掉媒體的放大鏡效應,我們就不會犯「從個案推出普遍」的錯。雖然成熟的學者、觀察者一眼就能看出到底是偶然事件,還是常態事件,但寫文章的時候,絕對不能說「一眼就看出」這種話。對於成熟學者來說,直覺和事實經常是吻合的,但寫文章的時候,不能假定吻合,直覺必須被驗證。


B. 再來談「巨大」的問題

有漏洞與有巨大漏洞,是不一樣的。一個系統有巨大漏洞,說明這個系統本身該被廢除,但如果只是有漏洞,那麼從理性主義的角度來講,應該通過縫縫補補的方式保留,如果漏洞不大,那麼就需要容錯。

這就好比高中選課,如果物理化學,不管怎麼考,永遠只有三十分,那就應該選文科(相當於換一個系統),但如果能考六十分,那麼就應該請請家教,說不定能上八十(這說明系統的框架沒問題,只不過寫代碼的人比較不負責任),但如果能考九十的,就沒有必要花錢請家教,老老實實準備錯題集(這說明系統框架沒問題,寫代碼的人也負責,但可能是粗心)。


C. 關於「劣幣驅逐良幣」

之所以要強調「劣幣驅逐良幣」這一條件,是因為考慮到時間問題。

我們今天可能推出一個很好的制度,但是好的制度並不意味著能夠立竿見影。我們說美國制度好,有沒有想過美國制度經歷了兩百三十年的磨合。在這麼長的周期里,在這個過程中發生過南北戰爭、多次大蕭條、多次金融危機,從宏觀的角度看,民權在擴大,人均壽命在提高,人民收入在不斷提高,的確是變好,所以我們說這個制度是有希望的、是好的。但我們如果站在歷史的細節中,假設站在南北戰爭中某個點去看,假設我們就是其中參戰時的一個小士兵,我們會不會覺得美國制度要完?

轉過來說,我們現在從媒體上知道了許多頭銜學者的醜聞,但是我們能不能說這整個評價體系有問題呢?這取決於我們站在那個點。如果我們站在「南北戰爭參戰士兵」這個點,那麼我們會覺得這個體系壞的要死。但如果這套體系存活的很好,活上個五十年,後面的人比前面好,我們站在未來的某個點回望,我們是不是會說,「這套評價體系挺好的,只是起初的時候,那批人水平不行」。

一套系統,放在三十年里看,好像是在劣幣驅逐良幣,但是放在六十年里看,或者九十年來看,或許就不是劣幣驅逐良幣了。我們不是上帝,不知道未來,也不知道自己身處的是不是歷史結點,所以無法預測系統是否本身會更新。

在做這個選題的時候,儘管我打了一堆電話,查了一堆資料,每個人都跟我說這個貓膩,那個貓膩,但依舊是樣本不足,有些研究評價系統問題的學術文章,要麼是缺乏數據支持,要麼就是從語句到語句的推理,沒實證。

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通過媒體曝光的醜聞以及文獻調查推出結論,我們的評價系統有問題。

當然,我個人是認為有問題的,因為國內資料庫的文章質量,在我看來,都差的一塌糊塗,下載一百篇,九十九篇是垃圾。但問題就在於這只是我覺得。我可以覺得學者水平都很差,但是我不能以此作為討論的起點。

理由有三:


(一)我比較熟悉的只有文史社科,無論我怎麼分析,都是以偏概全。

中國改革開放四十來年,學術發展總體上很快,但每個領域發展的並不平均,發展的最好的,也是國際化程度最高的是,工學和醫學、農學之類,越實用的發展的越快,比較中間的是社會科學和理學,接下來是史學,最差的,也是混混最多的,是文學和哲學。

像浙江大學、清華大學,每年都有少量工學類博士去常春藤做博士後,運氣好的話,還能留下來,獲取教職。而文科就比較差了。八九十年代,北大復旦都有不少學生可以申請到美國常春藤的博士名額,有時候會因為中美關係,人家有意放低標準接納中國學生,同時也是那時候競爭者比較少。

但是到了2008年之後,幾乎沒有了,原因兩個:一個是,在全球化競爭激烈之下,同期美國文科社科博士比較飽和了,去歐洲可以,但是歐洲的教育質量比較差——其實也不是差,只是對外來學生要求不高;另一個是因為國內在這方面的本科教育太差,畢業的本科生滿足不了人家的招生錄取,與國外脫節的厲害,競爭不過其他地區的考生。

如果我們相信學術評價體系和學生質量有關,那麼就需要解釋為什麼工科學生的質量會比文科類學生的質量好,為什麼工科類師資會比文科類師資好這麼多,畢竟他們是在同一套學術評價體系下成長起來的。

這裡有許多的問題需要解釋,比如(a)是不是因為不同學科,不能採取同樣的學術評價體系,現在的評價體系只適合工科,而不適合文科;(b)是不是因為工科和應用結合的更緊密,過去四十年,製造業的發展意外訓練出了一支工科隊伍,而文科教育和應用結合的不緊密,所以沒有發展出一個好的機制去提高師資和學生水平,諸如此類的問題。

這裡面的干擾因素太多,學科之間的差異有太大,讓我不敢泛泛而談,用一個大詞「中國學術評價體系」去討論所有情況;


(二)語境和年代的問題。

我可以指出那些知名學者一大堆論文中的不嚴謹,但這裡需要考慮有關「語境」和「年代」差異的問題。我是一個出過國,在海外接受過專業學術訓練的人,同時也自認為是一個自學能力很強的人,我知道現代學術工業的基本玩法。但是,我不能以自己為標準說那些我看不上的知名學者是被高估的。

道理很簡單,現在那些吃香喝辣的學者——或者說學閥——都是55歲以上的人,這些人在20年前,其實相對同行來說,都是還不錯的,雖然從現在的角度看,他們基本上還不如國外一個普通學校的碩士水平。但如果我們回想二十年,他們是不是挺好的呢?

這些人當初被選上這個學者那個學者的時候,中國的學術標準還未確立,八零九零年代的很多學者都搞不清抄襲是怎麼一回事。中國真正開始正視抄襲,我覺得應該要拜方舟子所賜,以及互聯網形成的監督。就我個人而言,我當然是厭惡抄襲等的,但我似乎又不應該拿那些老人說事。

南存輝,很有名的浙商,當年做電插頭,做了一批質量很差的,周其仁問,你幹嘛做假冒偽劣的?南存輝說,我沒見過什麼是真的啊~

按現在的標準,那些上了55的,沒有接受過海外學術訓練的,搞哲學的,幾乎都是民哲,搞歷史的都是民史,儘管有少數像葛兆光這樣的例外,但大部分都不行。想想看,我一個老師,98年寫論文的時候,他導師給的意見是「你怎麼沒引用馬克思」,就知道當初的水平有多低。

如果我們寬容一點看,放到一百年看,維特根斯坦、羅素等哲學家的很多寫作內容都很不規範,那些成長的年代,八九十年代,無論是世面還是對於規則的認知,遠遠不如1970年代以前的英國。

這麼看來,現在很多被曝光頭銜學者水平差,與其說是我們的評價體系有問題,不如說是因為當初的水位太低。

(三)歷史遺留問題。

水位太低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

中國的院士制度始於民國,後來中斷,80年代又開放,後來在98年開始出現長江學者,接著各地出現了這種學者,那樣的學者。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評選?作為一種榮譽體制,自然是為了樹立榜樣。全世界的榮譽機制都一樣。但榮譽機制能不能發展的好,很多時候取決於初始者的水平。長江學者,起初的時候,都是由一批經歷過文革的老人決定的,後來就慢慢演變成,老的長江學者評新的長江學者。

我們現在經常會有一些媒體報道,說一些老學者德高望重之類的話。但其實是媒體在樹楷模,賺同情,信是不能信的。經歷過極端年代的人,經歷了這麼久的不學習,無論心智還是學識水平,都是值得懷疑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我們現在把茅於軾、李澤厚捧得很高,但是學術水平上,是不作數的。

長江學者1998年開始評,如我前面所說,那一代人整體上就不行,由於評選模式是,前人評後人,如果前面的人taste很差,後面被選上去的人也不會很好。同樣的機制,其實放到諾貝爾獎就好很多。

當年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諾貝爾獎委員會要給他頒獎,那些先前拿了獎的人說,如果你頒給他,我們就退還諾獎。道理很簡單,因為相對論沒證據,理論上再對,但是未經驗證,就不好作數。後來諾貝爾獎以其他理由給愛因斯坦頒了。想想看,諾貝爾獎公信力這麼高,其實和前期獲獎者的taste很有關係啊。

基於理由(一)(二)(三),所以我不認為能以「學者水平都很差」作為討論評價體系問題的起點。

關於評價體系,最後,我提一點我自己的看法。

我覺得國家其實也意識到了這裡面的問題,他們也想出了不少的解決方案,比如,不停的推出新的評價體系。

2015年開始的青年長江學者,2008年開始搞的千人計劃。為什麼要搞這些計劃呢?主要還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一旦弄了長江學者、兩院院士,就形成了利益集團,但又不好隨便得罪人,所以只能另起爐灶。好處是,新的爐灶能夠擺脫原來那批老人,壞處是評價體系太多,太臃腫,頭銜通貨膨脹化。

其次,中國的評價制度其實是非常嚴苛的,相對於國外要嚴苛的多,只不過這個嚴苛轉化不能完全轉化到學術能力上的較量。

浙大評一個副教授,即要有國家級課題,還要權威期刊的發表,除此之外還要獲獎之類的。但是國外不需要,只需要拿出代表作,專家之間互評。為什麼國內要設立這麼複雜的評選,而不舍利專家互評呢?兩個原因:1、政府學術大躍進,要出政績,希望通過激勵機制的角度,讓學者往前沖;2、對於個體的不信任,因為讓國內學者互相參評,最後會人情利益大於學術標準。

指標化的好處就是清晰,但指標只能用來看的,但是不能用來追求的,一旦拿來追求,就喪失了效果。這就好比GDP,當沒有人去追求GDP的時候,GDP能夠看出一個國家的發展效率,但以GDP作為標準去追求的時候,他就會失真。

有人說,要建立同行評議機制。這個我是同意的。只是因為互相參評推動學術進步的方式太漫長了,政府部門等不了,政府需要效率。

同行評議有效的前提是,形成一個自主的學術共同體,他其實需要各種相關機制輔佐,比如學術民主等,還需要學者們的知識水位高度差不多,有基本的學術範式共識,除此之外,學術共同體內部還要醞釀一個長期有效的自由主義文化傳統。反正諸如此類的前提條件要一大堆。就目前而言,中國的學術界不具備這些條件。既然如此,校方自然也不相信同行評議搞的好,還不如讓教育部、科技部之類的部門指揮,或者就是地方社科聯之類的,下面跟著就好。他們指揮的方式,就是搞一堆課題。

就評選課題的程序而言,還是比較嚴格的,至少我問了周邊的老師和同學,都是實行雙向匿名評審的,而且要經歷好幾輪,評審的時候都是去某個賓館,手機什麼的都沒收的。但問題就在於,學術圈子其實很小。誰研究什麼課題,到底專家庫有多少人,差不多都是知道的。

一說起法國史,就不外乎誰誰誰的學生,一說起搞德國史的,就不外乎誰誰誰的學生,一說起搞希臘哲學的,就不外乎誰誰誰的學生。這樣一來,其實大家都有數。如果不知道,那就多去參加各種學術會議,認識人,主動介紹下自己。同樣類型的話題,一年之內,學術會議有十多輪,甚至幾十輪,但去的人總是那麼幾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評審的時候就知道了,稍微打個招呼就過了。很容易就演變成互相輸送利益。

利益輸送對不對呢?作為旁觀者來看,是不太好的。但是從規則的角度來看,也說不出有什麼錯,所以我沒法拿這個說事。

其實這種輸送利益的模式,並不是中國人想到的,美國人早就搞過了。一對教授坐在那邊挑老師,一個教授對旁邊的教授說,我想選這個人,你如果願意投的話,我就投你喜歡的那個,結果互相輸送利益。這樣的評選機制,在西方國家到處滲透,在中國也是,你當然不能說這是一種好方法,只不過這樣的做法不錯。

同樣,發表論文也是一回事。每個學校都弄出一堆核心期刊,然後鼓勵學者在上面發表文章,可以算業績。

但期刊和期刊之間差異很大。投稿給期刊的編輯,編輯把文章發給評審。儘管是雙向匿名的,作者不知道評審,評審不知道作者。但裡面依舊可以暗箱操作,你如果和編輯關係很好,編輯會發給一些很好說話的學者,程序上沒問題,這文章就發了,有些學者比較苛刻,那就發不出來。西方的學者就不會這樣,因為西方的學者每個都苛刻。這樣就是為什麼國外期刊的含金量要比國內的高了多。

這一系列評選機制,單獨來看,其實都沒問題,而且還都構成了閉環。事實上,很多還都是照搬國外的,但放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這個有問題,要麼就是那個有問題,看看都很好,但就是不發揮作用。一套系統設立的時間不對,系統的早期維護者taste不行,加上一堆歷史遺留問題,諸多原因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那麼,問題(question)來了,這是不是問題(problem)呢?

是,也不是。

說是,是因為,水貨太多,這是明擺著的,每天爆出一個醜聞,人們對於學術界的信心是要瓦解的,而且短期內也解決不了。說不是,是因為這些不夠格的學者總要退出歷史舞台的,等他們都沒了的時候,總要比現在好。

長江青年學者的水平總體上就是比長江學者好,而且好的多;千人計劃的質量也比院士質量好,好的多。設立長江青年學者和千人計劃都類似於外科手術式的做法。其實挺有效的。比如浙大把趙鼎新挖來之後成為新的系主任,他一次性挖來一堆海龜,把整個社會學系的水平連續往上拉了幾個台階,如果他們能培養出優秀的本科生,把他們再送出去,等個五年十年再回來,國內學者的taste不就一下子好了多麼。只不過,這需要時間。

從歷史的角度看,今天比三十年前好,你也不能保證,未來的三十年不會比今天好。評價系統或許沒怎麼變,只不過人變了,那麼學術界總體上也變好了。大概對於你我的問題是,那個比較好的學術界輪不到我們來享受了。

好了,我寫了五千多字,整篇文章只是想解釋,解釋我為什麼寫不出賈兄要的文章,原音很簡單:我無法建立起「學術規則」和「學術貓膩」之間的因果性聯繫。如果可以的話,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再反覆研究下國內的評選機制,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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