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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靈:奧馬爾·法斯特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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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顧靈

奧馬爾·法斯特:看不見的手

策展人:蔡影茜

展期:2018年3月27日 - 2018年5月27日

地點 :廣東時代美術館

廣州市白雲大道黃邊北路時代玫瑰園三期(地鐵2號線黃邊站D出口)

開放時間:周二至周日 10:00-18:00(逢周一閉館,法定節假日除外)

「 .txt(筆記)」欄目專註於捕捉不同的觀展視角,我們會定期邀請藝術家及藝術從業者對每周或每月感興趣的展覽進行獨特角度的評析,把對展覽和作品的感受、共鳴、反思傳達給讀者。第四期邀請藝術作者顧靈,談奧馬爾·法斯特在廣州時代美術館的個展「看不見的手」

藝術家與工作人員大合影

奧馬爾·法斯特(Omer Fast)在幾乎所有影片中都用到了森林的意象。「當然是森林,童話應該有森林,森林是Spirit(精靈)的所在。」【1】如果觀看法斯特的影片是走入森林,那麼精靈並不總在那兒。

遠遠看去,位於時代玫瑰園高層住宅樓頂的時代美術館,像是天外飛來的長方盒UFO。最近,這個盒子被一位藝術家改造了,他把時代玫瑰園的住宅裝了回去,同時被裝回去的還有他眼中「從城中村到高端住宅」的中國人生活升遷史。歷史和空間以VR(虛擬現實)這種熱門的舊技術飄入空空如也的展廳,貌似沉浸式的觀看體驗被沉重的頭套和勒住後腦勺的鬆緊帶打包成一袋亂蹬的馬腳。困在眼罩里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脫這自以為是的真實,走到落地窗前,鳥瞰廣州黃邊站一望平川的城郊,重新用身體感受裸眼視覺的愉悅。

展廳布置

時代美術館最新展覽「看不見的手」是奧馬爾·法斯特(1972年生於耶路撒冷、現生活工作於柏林)在中國的首次個展,展覽同名作品《看不見的手》(2018,12分30秒,3D-VR虛擬現實影像)是他為此次展覽創作的新作品。在進入展廳前,觀者需要經過一個醫院走道,牆上掛著過時的宣傳欄,上面貼著各種健康忠告,灰色的反光金屬椅讓人隱約聞到消毒水的氣味。診室中並沒有坐診的醫生,只有四台VR眼鏡等待著取了排位號的候診病人。

VR體驗

這是法斯特的首部VR作品,對他而言是一次技術上的嘗試。他將VR攝影機稱作「刑具」, 我倒覺得VR眼鏡更像刑具(雖然VR可以被用作吸引觀眾的噱頭),它強制隔絕了人的其他感官,限制而非拓展了體驗。儘管不少商業VR在使用上會結合觀者的肢體動作,但在這裡,觀者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靠轉動頭部觀看全景(鐵木耳·斯琴(Timur Si-Qin)在香港巴塞爾的新作也是讓觀者這樣呆若木雞地坐在被VR主機烘得發燙的紅色假石頭上)。

看不見的手,2018,12分鐘30秒,虛擬現實3D

VR影片是環狀的,環狀的全景視野試圖增強沉浸式的體驗,但畫面不再有聚焦、景深與構圖,甚至誇張地扭曲變形,加上粗糙的顆粒感,幾乎就是一位動態影像製作人的噩夢,也是觀者的噩夢(更何況,作為故事講述者的小女孩總是像貞子一樣披頭散髮地忽然出現)。這樣一來,專門請《貧民窟的百萬富翁》(2008)、《反基督徒》(2009)和《127小時》(2010)的攝影師史蒂芬·邱佩克(Stefan Ciupek,《看不見的手》的攝影師,這是他第二次與法斯特合作)來拍似乎也是多餘的了。

拋開VR,我們來看看故事。法斯特把一部用希伯來語寫的中世紀猶太童話改編成了劇本:小男孩在森林中看到土裡伸出一隻妖怪的手,在摸索近旁的一枚戒指。男孩把戒指戴在了妖怪的手指上,他的家庭因此獲得了天降的財富。然而,妖怪在男孩長大後卻要以身相許,男孩的家人粗暴地拒絕並驅趕妖怪,於是舉家受到了妖怪的詛咒:全家人再也說不出假話,連善意的謊言也不行。於是,他們的生活被脫口而出的指責和謾罵全毀了。

看不見的手,2018,12分鐘30秒,虛擬現實3D

謊言與假話,在這則典型的可怖童話中,被作為社交範式也好,默認的道德準則也罷,都顯得牽強。醫院的比喻使人與人的交往失敗被指為一種社會疾病,亞當·斯密筆下「看不見的手」被挪用為莫須有的橫財,而財富所喻示的權力在故事中剝奪了主人公正常的社交關係。法斯特經常在作品中將中產階級作為主角,刻畫伴隨其財富的病態。這樣的寓言被重置於當代廣州,拍攝地點選在城中村、玫瑰園的居民家中、森林公園和美術館的咖啡廳與辦公室:在野餐時為錢爭吵的夫妻,打扮成崑曲青衣的妖怪,鋪張哄鬧的中國婚慶喜宴,都讓觀者分分鐘齣戲。法斯特說:「我們的身份需要表演。」【2】但在這部影片中,只有夾雜著一個外國藝術家從李安電影中獲得的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以及天真想像的表演,並沒有身份。同此次展出的其他三部影片相比,《看不見的手》沒能成為法斯特又一部成功的童話。

展廳布置

讓我把時鐘撥回到剛走進美術館的時候——搭乘住宅樓之間的獨立電梯直達19層,除了大露台沒變,一切都變了:美術館的前廳變身為住宅樓一梯四戶的電梯廳。室內植被、落地電扇、鞋櫃、梯子、自行車、兒童自行車還有床墊,這些還原了電梯廳場景的物件被擺在一個抬高了的基座上,既真實、又像一個舞台。在左右兩側,分別裝了兩扇房門,門牌號、南方風格的雕花鐵鑄防盜門、南方都市報的信箱和春聯,一應俱全。

看過法斯特2015年《殘餘記憶》(也是他迄今唯一一部上映的商業影片)【3】的觀者想必對這種場景還原不會陌生。其實,任何一個看過電影的人都不應感到陌生,因為電影中的布景就是對場景的還原,所有的物件、細節,每一處位置、光線、角度、色彩、新舊乃至品牌,都是為了讓它們看起來像真的一樣。真實,並非一種客觀狀態,而是一種感覺。電影營造可體驗的真實感。

展廳布置

自從得知美術館位於住宅樓頂,他就一直好奇美術館與住宅區之間的關係。他曾走訪時代玫瑰園的居民,探訪他們的生活並詢問他們參觀美術館的情況。他甚至想要把展覽索性搬到居民家中,讓客廳成為他作品的放映間,而讓美術館空置。顯然,這一設想未能實現,但也就有了上述改造:「既然不能把作品帶去居民家裡,那至少可以把美術館變成居民家的樣子。」(他大概是這樣想的)所以展覽現場對空間的改造,是對不能徹底干預當地居民生活空間的妥協,也會被認為是一種回應在地語境的做法。

5000尺是最好的,2011,3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

裝修工程還不止於此。打開1904號房門,我瞬間被置身於酒店走廊:深色的地毯、紅色的房門和被調暗的廊燈。走廊盡頭停著一把清潔工的手推車,車上捲筒紙、洗漱用品、清潔劑、毛巾、抹布一應俱全。旁側的房門裡,放映著法斯特2011年的作品《5000尺是最好的》(3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影片錄製於拉斯維加斯的一家酒店,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了和現場相似的酒店走廊。如果影片是兔子洞,那麼他把兔子洞的入口也做進了兔子洞。對前廳的改造是藝術家對美術館與住宅之間關係的回應,而酒店走廊直接與影片本身相呼應。它巧妙地同房門連接起來,讓觀者步入一個另外的空間,虛構但卻真實的空間,一如進入一部影片。

5000尺是最好的,2011,3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

此外,走廊是一種具有線性時間的通道,就像影片;進入走廊的時間是單向的,進入影片的時間同樣是單向的。但我意識到,影片的時間單向性被法斯特編織的「環狀結構」(在和藝術家王拓討論這場展覽時,他用了這個詞)、也就是循環(loop)重構了。影片中,扮演無人機駕駛員的演員接受採訪、真正的無人機駕駛員接受採訪、無人機的攝像畫面相互交織,循環往複,但每一次循環都不一樣。觀者能辨認出循環,是因為影片中主要事件的部分情節與發生順序保持不變。同樣的故事被反覆講述,每講一遍就是一個新的故事。終止與起始之間沒有縫隙,影片也就沒有開頭和結尾。角色們好像被囚禁在這個由藝術家設定的循環內,按照固定的劇本反覆表演,但每次都無法完全重複自己。

5000尺是最好的,2011,3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

「5000尺是最好的」這個標題是旁白中的一句,來自藝術家與真正的無人機駕駛員的採訪。影片的對白與旁白同時帶有紀錄片式的紀實感與典型的戲劇性,既真實、又虛構。正是這種真假虛實的雙重性,讓探討無人機轟炸這樣的沉重話題顯得輕鬆乃至荒謬。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一戶中產家庭驅車出髮長途旅行,在經過亞裔士兵值守的崗哨查驗證件後,開始了漫長的不知終點的旅程。途中,他們誤入荒郊野路,並遇到了幾名好像正在埋設炸藥的持槍分子,在高度的張力中,他們終於安然駛過;但就在那鬆了一口氣的時刻,空降的轟炸焚燒了一切。從車中踉蹌而出的父母和孩子猶如被抽空了生命的遊魂,朝向路的前方走去。但在看到這個場景前,我們可能已經聽駕駛員講述過自己的戰後創傷應激症,講述空中的視角是如何一覽無遺,講述執行一次襲擊任務時攻擊對象顯然在埋設一些金屬物……所以觀者自然會把這起誤傷襲擊事件與無人機駕駛員的講述聯繫起來。戲劇性的情節與人物神態在慢速的高清畫面中被賦予荒謬的喜劇感,卻又同時承載著廣闊恆常的悲劇性。這讓觀者超脫出故事情節,認出未出場的戰爭才是影片的主角。觀者逐漸陷入恐懼,法斯特卻不願觀者沉溺在恐懼中。他會用一些動態影像語言的技巧,刻意打破你的沉浸感,讓你不得不退回到觀看的現場,再次擁有客觀理性的視角。精密把控一切細節將人拉入故事,還是用故意的彆扭把人推開,哪一類才是一流的童話作家?或許「推推拉拉」才是法斯特的選擇。他運用電影的畫質與敘事講故事,但無意於講述某個具體的故事;他只是套用了故事的框架與結構,借用了虛構情節的技法,但卻用反覆講述這種環狀結構來袒露不同可能版本之間的縫隙,而縫隙是寓言中的箴言,是童話里的惡魔,是現實的真身。法斯特認為他的影片是對當代戰爭和襲擊的一種快速反應。

延續,2012,40分鐘,單屏影像,循環播放

同樣是戰爭,同樣的環狀結構,「酒店」隔壁的放映間里,2012年的《延續》(40分鐘)探討了微妙的家庭關係。如果說《5000尺是最好的》是關於戰爭的,那麼在《延續》中,戰爭更多是一層背景底色。一對德國中年夫婦驅車接他們從阿富汗服役歸來的兒子,年輕的士兵回到家中,既熟悉又陌生,一家人共進晚餐。母親與兒子顯得過分親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性暗示。深夜,鏡頭裡的房子和車,寓示著第二天的再次開啟。主人公們再次被囚禁,囚禁在一天里,一次又一次去接戰地歸來的兒子;不過,兒子不是同一個兒子。不同的兒子,同樣詭異且過分親密的母子或父子關係,同樣的性暗示。是戰爭導致了扭曲變態的家庭關係嗎?還是戰爭在家庭中也無可避免?

王拓認為,法斯特作品的衝擊力來自影片設定與現實之間的「間離」:「我認為《5000尺是最好的》中被襲擊的中產家庭並非是戰地環境下的家庭,而就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城郊的中產家庭。影片中的無人機夜景應該就是拉斯維加斯,作品裡的全部圖像也都是美國,雖然影片的敘述和美國無關。這應該是一個虛構在美國本土的戰地環境,敵人的設定可能是中國或者朝鮮(後來的轟炸無人機視角上顯示的是中文)。所以這裡就牽涉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貫穿在法斯特創作中的對陌生化或者說間離的運用。就像《高加索灰闌記》和《四川好人》,把聖經故事轉移到中國農村的情景中所引發的震撼,正是來自於人們習以為常的敘述與一個割裂環境之間的矛盾。所以在這個故事裡,對我來說最大的震撼,就是作品使人們看見他們未曾意識到的熟悉的現實的荒謬。人們很習慣中東的無人機誤殺,想當然地以為誤殺的就是住在阿富汗郊區的一個準備出遊的中產家庭;但如果置換到美國的情景,就會感到不可想像的震驚和荒謬,雖然這個荒謬是真實的。」

奧古斯特,2016,15分鐘,單屏3D影像,循環播放

《看不見的手》也是在間離,但是猶太故事生搬硬套到廣州的脫離語境,寓言故事的過度浪漫化和中國現實的極端複雜間的斷裂,讓我們看到了新舊作品之間非常明顯的差距。這讓我想到了法斯特去年因其在紐約科恩畫廊的個展受到的抗議。在士紳化與種族歧視的背景下,科恩畫廊搬到唐人街本身或許就已經惹怒了當地社區,而法斯特對畫廊的門面改造所透露的對當地社區的無知與偏見,和畫廊空間的前身曾是一家開門營業的老字號雜貨鋪的事實,構成了抗議的原由。撇開移民問題不談,一個藝術展覽引起公眾抗議的現象或許就是在提醒我們反思藝術同其展出的場域性與現實語境之間的斷裂。這次對時代美術館的改造,醫院走廊好像是將影片作為治療的修辭道具,問題在於,醫生誤診在先,也就遑論治療效果了。而我越來越頻繁地意識到,藝術生態為藝術家們提供了一個真空隔層。就像法斯特拒絕自己被稱為導演,拒絕的理由很明確:因為他是一名藝術家。參展作品《5000尺是最好的》首映於威尼斯雙年展,《延續》受卡塞爾文獻展委託創作,《奧古斯特》曾在紐約現代美術館放映,全都受到國際藝術界的高度認可。「我是藝術家,因為我的作品在畫廊、美術館和藝術機構展出,我為畫廊、美術館和藝術機構創作作品。在這些地方,觀眾即來即走,影片也不需要開頭和結尾。我喜歡這一點。我從不相信線性敘事,我喜歡為這種即來即走創作影片。」【4】在「這些地方」,被豁免的除了開頭、結尾,對他而言,或許還有真實感本身。

展廳

法斯特的首次廣州之行只有一星期,這也是他第一次來中國;但這一星期,足夠他寫出了新片的劇本。第二次來廣州,同樣只用一星期就完成了拍攝。可以視之為高效,也可以說是草率。在「唐人街」事件後不久,他在中國的新作品好像在重蹈覆轍。由於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他無法直接同演員或本地攝製組溝通,也沒能理解這個童話及他納入影片中的種種細節對一位中國觀眾、其實對任何觀眾意味或不意味什麼。但法斯特卻把這說成是「一種控制與自由之間的博弈。我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控制觀眾會理解到的是什麼樣的影片,而觀眾由此獲得了某種解讀上的自由,這樣,影片的意義更多取決於觀眾的想像。」【5】他刻意修改了童話中妖怪的性別,把「殭屍新娘」變成了性別模糊的「鬼魂」。「猶太故事裡總免不了被批鬥的女性,」他對我眨眨眼,並問我有沒有看出來鬼魂其實是由男性扮演的,並因此自鳴得意。

我們不妨藉此思考一位對本土語境知之甚少的外來藝術家意圖結合本土語境創作時所面臨的挑戰以及應對的方式。創作在地的委託新作已成為一種時髦的陋習,自帶光環。不論更多是主辦機構還是藝術家的意願或客觀條件,降落傘式的文化探訪只是蜻蜓點水、走馬觀花,遑論創作要去揭示當地的現實問題或提出具有啟發意義的思考。與長時間的駐地項目相對,我們並不需要遊記式的藝術。

展廳

時代美術館的工作人員付出了大量努力,他們竭盡所能地配合併支持藝術家的工作,連策展人蔡影茜也不例外:從劇本設定到旁白翻譯,從協調攝製工作到調試VR設備,甚至到空間上的裝修(確實是徹頭徹尾的大工程,超越了尋常意義上的展廳布展搭建)。美術館還得預防潛在的觀眾舉報(而非政府部門對內容的監管)——此次參展影片中部分暴力血腥的畫面被打了馬賽克,觀者恍然以為自己穿越到了《黑鏡》第四季被注射了審查濾鏡;與此同時,由於文化部對「建國之後不得有鬼神之說」的要求,劇本中的「鬼魂」都改成了「神秘人」。這些努力所力求的最佳效果就是我們看到的影片本身:一部靈異的、卻又找不到精靈的童話。

【1】奧馬爾·法斯特在開幕前一天對筆者說。

【2】2018年2月23日上午7:21法斯特的信,選自藝術家與策展人蔡影茜的郵件對談

【3】觀看鏈接:http://www.iqiyi.com/lib/m_215940014.html?src=search

【5】同上

圖片資料由廣州時代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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