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掌拍死一條魚，卻拍不滅生活的困局
在別人的故事裡，
我過完了三生三世。
許鞍華是我非常敬佩的女導演。
許鞍華1947年出生於遼寧鞍山，父親是國民黨文員，母親是一個日本人。移居香港，在港大拿到文學碩士學位後，她又赴英國電影學院進修，遊學歸來，就做胡金銓的助手，然後自己拍片，屢獲大獎。履歷漂亮，成績斐然。
然而，她私下的生活卻樸實到極點，終身未嫁，和日本母親一直租住在香港北角，過著兩個老女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多年來一個冬菇頭黑框眼鏡，偶有重要場合才會穿上川久保玲的黑色麻袋式長袍。
1994年，在日本蟄伏四年後，許鞍華決定拍一部家庭劇《女人四十》。看了台灣電影后，她決心拍一部「看起來很悶，實際上很有張力」的電影。
女主角阿娥由蕭芳芳扮演，羅家英扮演她丈夫阿炳，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公公由一個完全不出名的演員扮演，乍一看像李宗盛，我一直以為是李宗盛，直到看了演員表才死心。
蕭芳芳，何許人也？
來頭大大的。她母親是劉海粟的前妻，是傅雷的學生。
蕭芳芳小時候練書法，曾得到傅雷的親筆致信指點，信件後來還收錄於傅敏所編的《傅雷談美術》中。
對於我們來說，最熟悉的莫過於她扮演過方世玉的母親——苗翠花。她亦莊亦諧，揮灑自如。男扮女裝，劍眉星目，瀟洒倜儻，迷倒了雷老虎的老婆——雷夫人。
我總認為檢驗一個美女的重要標準是看她的男裝扮相如何，比如林青霞，比如蕭芳芳，比如張敏，雌雄同體的人橫掃一切啊！
在《功夫皇帝方世玉》里，蕭芳芳充分發揮了她的喜劇天分，最經典的是美人卷珠簾。
李連杰扮演的方世玉忍不住問：「媽，爹又不會武功。怎麼每次打你你都避不開？」
苗翠花說：「在外人面前當然要給他面子了，男人在家裡的地位是很高貴的。"
這時候方德推門進來，方世玉驚呼：「果然好高貴啊！」
每次夫妻兩吵架，方德這個悶騷的天地會小頭目都會使出他的殺手鐧——吟詩！
吟的是李白的詩：
美人卷珠簾，
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苗翠花頓時渾身如觸電般顫抖，哪怕是作婆婆的年紀。
每次回想這一幕，都要笑得如苗翠花一般渾身亂顫。
羅家英就不用說了，憑《大話西遊》里「唐僧」這個角色，端的是家喻戶曉。在《女人四十》里，他繼續扮演一個唯唯諾諾、膽小怯懦，手無縛雞之力的丈夫。
他是家中的長子，從小卻生得瘦弱，在駕校做考官。帶個眼鏡，依舊是中年男人常見的地中海髮型。
家裡處處是老婆阿娥當家作主。有一幕，阿娥正在上班，忙得不可開交，丈夫阿炳打電話，你樓下有家超市大米打折！你趕緊去搶兩袋！
阿娥氣不打一處來，每次都是我買！你一個大男人呆家裡不能自己來買啊！這次說什麼我也不買了！
結果，鏡頭一轉，阿娥提著兩大袋米，吭哧吭哧地上了電車。
讓人會心一笑，想起那個段子：吵架出門，本打算買刀的，結果買了他愛吃的菜回家。
電影的開篇，就是在香港逼仄的菜市場，阿娥一動不動地站在魚攤子面前。攤主問，太太，你看了半天，到底是買還是不買啊？
阿娥見有一條魚終於翻了肚子，指著它說，就買它了。
一稱，150塊。
什麼！不是50塊么？
死的才50，活的150！太太，你看它還在動呢！
就在這時，攤主去接電話，在轉身的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阿娥一掌劈下去，魚這下死得透透的，再也動彈不得。
以50塊的價格買到了這條魚。
這種底層人的生活細節，真的是又生動又心酸。
許鞍華鏡頭下的香港，她故意濾去了高樓大廈衣香鬢影，她只截取底層人的生活場景，街道之狹窄，行人衣著之寒酸，居住條件之逼仄，現在估計只能在城市最邊緣的棚戶區才能見到。
阿娥他們一家人就生活在這裡。
鏡頭一晃，到了廚房，一條魚分成三段：頭部，肚子，尾巴。
3個小盆友，每兩個拉一次手？一共有多少種演算法？
如今，小學二年級的數學書里就有這樣的題。
對於窘迫的主婦阿娥來說，魚頭，魚身，魚尾巴，今天只能吃其中2個部分，請問有多少種組合排列方式？
她擺來擺去，最後抽掉了中間的肚子，把魚頭和魚尾巴很生硬地拼湊在盤子里。
丈夫阿炳從樓梯上下來，看了一眼盤子，說，這魚怎麼這麼矮？
這句話，差點沒讓我笑噴。
這種熱氣騰騰的生活細節，在如今的電影里越來越少見。現在的某些年輕導演拍電影，只需要攢一些段子，找幾個流量小生，再找好幾個大牌服飾贊助，就能收割大批票房和傻瓜觀眾。
哪裡還有耐心一針一線一錘一鑿地去雕刻時光，他們是PPT式的彙報！
一掌拍死一條魚，一條突然變矮胖的魚，就是簡單的兩個細節，底層人轉圜不開的苦處，阿娥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天分，就已經呼之欲出。
蕭芳芳的長相氣質，用我們老家話叫「嘹亮」。就是為人敞亮，潑辣能幹。
這天是阿娥的生日，家庭成員逐一上場：一個上大學的兒子，一個富富太太又體貼又善良的婆婆，一個大男子主義十足的公公，一個孝順但怯懦的丈夫。
不久，善良的婆婆猝死。在葬禮上，來不及痛哭，她得應付呼天搶地有表演欲的小姑子，吹吹打打的喪葬隊伍，跪在那裡一動不動還說風涼話的弟媳婦，拚命推銷各種喪葬用品的商人，還有突然失憶搶靈堂前的貢品來吃的公公……
一個中年女人的一地雞毛的生活！
擺在她面前的最大難題是如何處理這個失憶的老人？
他曾是抗日的民族英雄，他一個人擊落了很多架日本飛機，他胃口奇好一天到晚不停地喊餓，他四肢發達卻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記得了，他每天外出到處闖禍留下爛攤子……
誰來照顧他？阿娥和阿炳都要上班，不上班錢從哪裡來？兒子要上學。
阿娥責令丈夫去找二弟，催了幾天，他終於硬著頭皮約了個飯局。
二弟家新近買了大房子，一家人都肥頭大耳。
二弟和二弟媳，兩個肥如小豚的兒子一人點了一份牛排，唯獨他給自己點了個炒飯。
等餐的時候，他說，能不能讓爸爸周一到周五由你們照顧，周末我再把他接回去？
二弟說，行啊，她又不上班。
弟媳一口啐到老公臉上，呸！放你的春秋大屁！給我閉嘴！
弟媳說，我早晚得接送孩子，我還要做飯洗衣服！
他小聲說，你不是請了菲佣么？
弟媳冷笑一聲：難道菲佣不是人啊！我給她一個月3500，非得把她累死么？我們還講不講人道啊？
小市民個個都是會講大道理的。愣是要笑出聲。
這時候，他們一家四口的牛排大餐上來了，他的炒飯最後上來。
大侄子卻突然說，我也想吃炒飯，小侄子也跟風說，我也想吃炒飯。
當媽的一幅「要啥自行車」的表情：你們吃了牛排還吃炒飯，吃得下去么？
來來來，我分他們一點！
結果分完，盤子里只剩一丟丟炒飯。
這個老實人還只舉起勺子，二弟說，我去公司上班了，來！服務員！買單！
這個老實人說，你去上班吧，單我來買！
這些細節，處處都很厲害！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人性人心，不經意處，昭然若揭。
請了一頓飯，無功而返，這其實在阿娥的預料中。她不過是不甘心，她太懂這個老實人了。
怎麼辦？只能他們全盤接管這個老人。
生活不是藝術，許鞍華從來不美化生活，她簡直是男人一樣的殘忍，把生活中最瑣碎最慘淡最無奈的現實展示給我們看。
照顧老人，不需要多麼大的技術含量，需要的是時間和耐心！誰都知道，中年人的時間有多金貴！能坐著發個呆都是福氣！
在那家小公司上班，她以前算是技術骨幹，可架不住新來一個妹子，又年輕又美貌，還會電腦！會用excel，會word!分分鐘把公司老闆哄得團團轉！
位子快被人搶，還得爭分奪秒跑回家照顧老人。
在街角好容易準備湊個局打圈麻將，公公走過來說快回家煮飯給我吃！她只好含恨丟下碼好的麻將回家；他把香皂當黃油夾在麵包里吃要幫他催吐，帶他上醫院轉個背他就走丟了，夜裡不睡覺跑去屋頂上開飛機被鄰居罵，冒著鄰居丟下的垃圾雨，她衝到屋頂，護著公公說，我們趕緊進防空洞！才騙得老人家回房。
她一邊抹他身上的污漬，一邊念念著說，你快睡覺吧！
老人家終於睡著了，她也累得蹲在地上。無語。
兒子和老公同情地站在門口看著她，兒子問父親，你們老了不會也這樣吧？
那個一向怯懦的父親吼了一句：怎麼了？難道人就可以不孝順自己的父母了嗎？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落到人身上，長期下去誰也受不了！
更有一天，公公半夜醒來直接走到神龕前，對著土地公公的香火撒尿。
阿娥大發脾氣。
阿炳說，難道你嫁給我不是最幸福的事么？難道你人生最大的樂趣不是我給的么？
她從樓上砸下幾句話：
是的，我有的樂趣是你給的！可是你砸給我一坨最大的狗屎！
抱怨歸抱怨，孝順起這位老人，沒有誰有他們兩口子盡心。
兩個善良的老實人在深夜裡收拾完老人的爛攤子，簡直要抱頭痛哭一場。
那些對白，沒有一句是掉書袋，也沒有文藝腔，是扎紮實實的生活，窘迫的生活，是人到中年才知曉的生活。
一面想逃避，一面只能咬牙接受。
那些逼仄的生活空間，不得不盡的責任，那些備受良心折磨的人倫關係，進退兩難的選擇，真實到我幾乎都要關掉電腦。
因為，這樣雞飛狗跳兵荒馬亂的生活，我正在經歷，何苦還要再去看一遍？
然而，我還是苦撐著看完，想知道除了逃遁到《小時代》之外，一個中年婦女的出路可能在哪裡？
他們先是把老人送到託管所，卻因為他走失過，被拒收。
雖然萬般不忍，又送他到養老院。
在去探視的時候，阿娥發現公公臉上受傷了。問護工，護工說他自己弄傷的。
公公坐在椅子上，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嬰兒，抓住她說，帶我回家吧。
那一剎那，阿娥決心再也不要讓他住養老院了。
下一個鏡頭，她帶著像孩童一樣的老人興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漫天飛絮。
公公大叫著說，下雪了！下雪了！他像孩子一樣地追趕著柳絮。
在一個失憶的抗戰老兵眼中，這竟然是他大陸老家的漫天飛雪。
那一幕，既真實又美好。
是美好的人，才能得到的天地的饋贈。
她下定決心，辭去工作，回家專心照顧老人。公司老闆卻只同意給她兩個月的假期，雖然已經是電腦時代，可她這樣的能幹人是萬萬不能失去的！
電影的最後，大約是一個周末，她帶著一家老小來到鄉下，孩子們在放風箏，大人在種紅薯苗，那個老頑童沿著田埂摘花。
他拿著一捧花，走到大媳婦面前，說，大嫂，這花，是送給你的！
他誰都不認識了，只記得這個大兒媳，在他格式化之後的大腦里，留著最基本的本能：誰是真正對他懷有善意的人，他才記得。
這個女人，善良而嘹亮，是這個家庭的定海神針，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宗。
與7年之後的《男人四十》相比，這部電影沒有中年危機，沒有欲語還休的曖昧情愫，有的只是一個中年女人面對生活的困境，必須做出的取捨和選擇。
許鞍華不打算用瑪麗蘇的情節來麻痹我們，她也不打算拍《我的後半生》，換個髮型，換個造型，買只新口紅，依靠一位藍顏，瞬間就能從一個生活的弱者逆襲為氣場兩米八的女王！
你做夢吧！
人生的困境至死方休。
這部真實而嚴肅的電影如果放到今天的院線估計是要票房撲街。如今的人們越來越不愛聽真話看真相，我們寧願被麻醉。
七年後，許鞍華拍了《男人四十》，那叫一個活色生香，兩段不倫之戀撐起了整部電影。張學友的偶像地位，加上林嘉欣的美貌，加上師生戀的橋段，票房肯定不錯。
值得玩味的是同樣四十歲，林耀國遭遇了十七歲的青春美少女，留下一段似有還無的曖昧，而阿娥的四十歲，要面對的是一個失憶的老人。
尤其是電影里給公公洗澡，導演也許是無意識地處理，卻道出了中國女性的困境：在四十歲之後，甚至連性別都模糊了，消失了。
她不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異性，她只是一個困在生活里的無性人。
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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