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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齊洲:孔子辦學的層次規模

周代學校有小學、大學之分,不同年齡段的人會進不同層次的學校。孔子所辦的學校是小學還是大學?或者是否包括了小學和大學?這屬於辦學層次問題,需要給予正面回答。

沈道鴻繪《孔子授課圖》

然而,對於這樣一個基本問題,關心的人似乎不多。其實,只有弄清楚這一基本問題,我們才能對孔子教育做出符合歷史實際的正確評價。因為不同層次的學校,其教學形式、教學方法、教育目標乃至教育思想應該是有所不同的。

為了弄清楚孔子辦學的層次,我們先來看看周代的官學教育。

《禮記?學記》云: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悅)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1]。

啟功書《禮記?學記》

這裡不僅介紹了辦學的不同層次,而且強調了小學教育與大學教育的不同教學要求。

所謂「古之教者」,大體以西周官學為依據。「根據已經出土的青銅器銘文,可以肯定,西周在王城和諸侯國都是設有學校的,而且已經明確分為小學與大學兩級,教師由國家職官擔任,所以稱為官學。」[2]

傳世文獻對當時的教育也有相應記載。據《禮記·內則》載:

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戸,及即席飲食,必後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學書計。衣不帛襦袴,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內而不出。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博學無方,孫(遜)友視志[3]。

乾隆巳亥姑蘇王氏藏板《監本禮記》

這裡敘述的是一個人學習的全過程,但沒有明確區分出小學教育和大學教育。而《大戴禮記·保傅》則云:

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清人王聘珍解詁引北周盧辯注云:「小學,謂虎闈,師保之學也。大學,王宮之東者。束髮,謂成童。《白虎通》雲『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是也。此太子之禮。《尚書大傳》云:『公卿之太子、大夫元士嫡子,年十三,始入小學,見小節而踐小義。年二十,入大學,見大節而踐大義。』此世子入學之期也。又曰『十五入小學,十八入大學』者,謂諸子性晚成者,至十五入小學,其早成者,十八入大學。《內則》曰『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學書計』者,謂公卿已下教子於家也 [4]。

《文獻通考》

馬端臨《文獻通考》進一步解釋說:

今以諸書所載及此注詳之,則《保傅》及《白虎通》所言八歲入小學者,乃天子世子之禮。所謂小學則在師氏虎門之左,大學則在王宮之東,亦皆天子之學也。《尚書大傳》所言十三年入小學,乃公卿大夫元士適(嫡)子之禮。蓋公卿已下之子弟,年方童幼,未應便入天子之學,所以十年出就外傅,且學於家塾,直至十五,方令入師氏所掌虎門小學。而天子則別無私學,所以世子八歲便入小學歟?[5]

這裡不僅分述了小學、大學,而且將不同層次學校的入學年齡、教學地點也做了相應說明。

《中國教育史研究》

綜合來看,周代教育存在小學和大學兩個辦學層次:小學「學書計」,「學幼儀」,「學樂誦詩」;大學「始學禮」,「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學校為官方所辦,辦學地點有所不同,招收不同年齡段的貴族子弟。

不過,貴族中不同階層的子弟入學時間不盡相同,同階層的子弟也因性格成熟早晚差異而入學時間有所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世子「十五入大學」,而其他貴族子弟則「年二十入大學」,他們的入大學年齡是以行冠禮為基準的。

《禮記·冠義》云: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故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故曰:冠者禮之始也。[6]

清嘉慶丙寅年陽城張氏影刻本《禮記》

之所以大學要招收已經加冠之人,是因為加冠者服備,服備而後可責以成人之禮,而入大學的學子,所學即是成人之禮。國君世子十五而冠,故十五入大學。士以上及公卿大夫之子二十而冠,故二十入大學。

根據周代小學、大學層次之分,對照孔子辦學的實際情況,可以判斷孔子所辦之學為大學而不是小學,也不是打通小學與大學教育的特殊學校。理由如下:

一是冠禮是人生最為重要的禮儀,學者都很重視,但未聞孔子弟子在入學以後有人行冠禮,這可反證他們入學之前都已行過冠禮,即已經成年。

二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7],其核心是「禮」與「仁」,這些都屬於周代大學教育內容而非小學教育內容。

戴敦邦繪《孔子問老圖》

三是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弟子也多與孔子討論《詩》、禮、樂,這與《禮記?王制》所云「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8]的官學大學教育是一致的,未聞孔子與弟子討論學書計和學幼儀等小學教育科目。

四是孔子以「成人」、「君子」要求弟子,弟子也關心成人之事,說明其教育為成人教育,如《論語·憲問》載:「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9]

五是孔門弟子在學習期間能夠參與社會政治活動,並可隨時出仕,出仕者或由孔子推薦,或由統治者直接聘請,這自然是大學教育而不是小學教育的結果。

六是《禮記·大學》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孔穎達解題:「鄭(玄)《目錄》云:『名曰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此於《別錄》屬通論。此大學之篇,論學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於天下。」[10]就此通論而言,也說明孔子對其弟子的教育的確是大學教育,而不是小學教育。

啟功書《禮記?學記》

不過,如果孔子所辦為大學,而其招收弟子多平民子弟,那就需要回答:他們的小學教育是在哪兒完成的?

這的確是一個疑問,也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課題。合理的解釋也許是,春秋末期的學校教育發生了重要變化,教育對象已不僅限於貴族子弟,有實力的平民已經開始能夠接受到鄉黨里巷師儒的小學教育。

孫詒讓《周禮正義》釋「師以賢得民,儒以道得民」云:

此經之師儒,即《大司徒》本俗六之聯師儒,皆通乎上下之辭。師則泛指四民之有德行材藝,足以教人者而言。上者國學,鄉遂州黨諸小學,以逮里巷家塾之師,固為師而兼儒;下者如嬪婦有女師,巫醫農工亦皆有師。蓋齊民曲藝,咸有傳授,則亦各有師弟之分。以賢得民,祇謂師賢於弟子耳,奚必德行純備之賢乎?儒則泛指誦說《詩》《書》,通該術藝者而言。若《荀子·儒效篇》所謂俗儒、雅儒、大儒,道有大小,而皆足以得民,亦不必皆有聖賢之道也。[11]

《周禮正義》

依孫氏之說,春秋時期的教育遠比我們的想像豐富,各個層次其實都有師儒之教,孔子弟子的小學教育大概完成於「鄉遂州黨諸小學,以逮里巷家塾之師」,這些「師而兼儒」,即使都是俗儒,也對社會教育發展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由於孔子開辦的是大學教育,其辦學規模自然不會很大。《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12]《仲尼弟子列傳》又說:「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13]司馬遷為「頗有年名及受業聞見於書傳」的顏回等35人立傳,錄「無年及不見書傳者」姓名42人。

閻立本繪《孔子弟子像》局部

人們通常說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則是就大數而言。這些數字是否可信呢?答案是肯定的。

所謂三千弟子,七十二(七)賢人,是就孔子一生培養教育學生的總數而言。按照我們的理解,孔子37歲開始招生授徒、開辦私學,至73歲逝世,前後從教36年,在他擔任中都宰、小司空、大司寇的四五年里,也沒有停止辦學,在後來周遊列國的十四年里,他也一直帶領著學生,將學校辦在了客舍里和車輪上。

從孔子辦學的教學管理來看,能夠親炙其教誨,可以登堂入室者,恐怕也只有七十多人,那三千弟子則應該是外圍弟子。這七十多人可分為前期、中期和晚期,並不同時。

《孔子事迹考》

而見於《論語》者,二十有七人。若確有明徵,決知其非誤者,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子路、曾皙、子貢、原思、有若、曾參、宰我、冉有、公西華、子游、子夏、子張、樊遲、子羔、漆雕開、司馬牛二十人而已。其無事迹、年歲者,四十有二人,皆不見於《論語》。此四十二人中,有見於《左傳》者二人。然確有明徵者,秦丕茲一人而已。《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秦商字子丕。其餘四十八人,經傳皆無可考,闕疑可也[14]。

見於《論語》的這些弟子,多為孔子的貼身弟子,或者說核心弟子,他們可以登堂入室,當面聆聽孔子教誨。七十二(七)賢人大概就是這類弟子。

《史記題評·仲尼弟子列傳》

也有見於《論語》的弟子並非貼身弟子或核心弟子,如陳亢(字子禽)在《論語》中凡三見,記載的都是問學之事,二問子貢,一問孔鯉,但他卻始終沒有向孔子當面請教過,說明他只是外圍弟子,不由孔子親授,而是由孔門核心弟子轉授。《孔子家語?弟子解》將其列為弟子,當然不能算錯,然而,他並不屬於七十二(七)賢人,則可以肯定,只要熟讀《論語》即可知曉。

《史記·孔子世家》所說「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就是指這類弟子,他們屬於孔門「三千弟子」之列。

這種分層教學模式創始於孔子,其中有科學合理的成分,所以兩漢時期仍有保留。如東漢馬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15]。

明吳勉學刻本《後漢書》

著名學者鄭玄「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融門徒四百餘人,升堂進者五十餘生。融素驕貴,玄在門下,三年不得見,乃使高業弟子傳受於玄。玄日夜尋誦,未嘗怠倦。會融集諸生考論圖緯,聞玄善算,乃召見於樓上。玄因從質諸疑義,問畢辭歸。融喟然謂門人曰:『鄭生今去,吾道東矣!』」[16]

由馬融分層授學可以推想孔子當時分層授學的情景,應該大致相似。

馮遠繪孔子像

東漢私人辦學,規模也不小,如「濟陰曹曾,字伯山,從(歐陽)歙受《尚書》,門徒三千人」[17];楊倫「講授於大澤中,弟子至千餘人」[18];魏應「弟子自遠方至,著錄數千人」[19];杜撫「後歸鄉里教授,沉靜樂道,舉動必以禮,弟子千餘人」[20];丁恭「諸生自遠方至者,著錄數千人」[21];樓望「教授不倦,世稱儒宗,諸生著錄九千餘人」[22]。

以此例彼,說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七)賢人,就其幾十年的辦學實踐來看,應該不是誇大之辭。

當然,東漢後期的私學教育遠非春秋末期可比,文化普及程度要高許多,從學者自然更多,不過,這時辦學的老師也比春秋末期不知多了多少倍。

謝志高繪《孔子耕讀圖》

孔子所辦是當時最早最大的私學,各國求學者甚眾,其規模自然也不會太小。在春秋末期,像孔子所辦的這樣規模的私學可謂鳳毛麟角,所以更為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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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十八《學記》,《十三經註疏》本,第1521頁。

[2] 張瑞璠主編:《中國教育史研究》(先秦分卷),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8頁。

[3] 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二十八《內則》,《十三經註疏》本,第1471頁。書計,原作書記,據阮元校勘記改。

[4]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三《保傅》,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0—61頁。「謂諸子性晚成者」,原文錯為「謂諸子姓既成者」,據文意改正。

[5]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四十《學校考?學校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81頁。

[6] 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六十一《冠義》,《十三經註疏》本,第1679頁。

[7]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註疏》卷七《述而》,《十三經註疏》本,第2483頁。清人劉寶楠《論語正義》云:「此四者,皆教成人之法,與教弟子先行後學文不同。」

[8] 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十三《冠義》,《十三經註疏》本,第1342頁。

[9]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註疏》卷十四《憲問》,《十三經註疏》本,第2511頁。《孔子家語?顏回》也載有顏回問孔子「成人之行若何」及孔子的回答,可以參看。

[10] 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六十《大學》,《十三經註疏》本,第1673頁。

[11] 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天官大宰》,北京:中華書局,第112頁。

[12] 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二十五史》本,第227頁。

[13] 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二十五史》本,第251頁。

[14] 江竹虛著,江宏整理:《孔子事迹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8頁。

[15]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九十下《馬融傳》,《二十五史》本,第975頁。

[16]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六十五《鄭玄傳》,《二十五史》本,第910頁。

[17]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上《歐陽歙傳》,《二十五史》本,第1026頁。

[18]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上《楊倫傳》,《二十五史》本,第1026頁。

[19]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下《魏應傳》,《二十五史》本,第1027頁。

[20]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下《杜撫傳》,《二十五史》本,第1027頁。

[21]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下《丁恭傳》,《二十五史》本,第1027頁。

[22] 范燁撰,李賢註:《後漢書》卷一0九下《樓望傳》,《二十五史》本,第10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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