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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山塘路,煙花一半醒

提筆之前,偶憶起關淑怡在《地盡頭》裡面的一個句子:「隔岸無舊情,姑蘇有鐘聲。」

這首粵語歌的歌詞乍聽晦澀難懂,但如果你識得它的作者林夕,知曉他素來的情結,也就不難與之共情。而關淑怡的聲線既柔且沙,肝腸寸斷,極盡凄切之能事,底色竟又是一抹鏗鏘。

很難形容聽到這首歌的感覺,古典與現代的,柔弱與剛強的,精緻與粗礪的,堂前與市井的,戀戀不捨與毅然決然的,種種對立的元素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雜糅在一起,時有突兀,又似自有其順理成章。

今日的蘇州城,也即給我類似的感覺。

像蘇州山塘街這樣的所在,我其實已流連過多處。例如同是江南水鄉的烏鎮、周庄、西塘,司馬台下純屬「臨摹」的「過家家」氣質的古北,四川家鄉的黃龍溪,邊城鳳凰,茶馬古道的大理(雙廊)、麗江……最近一次去到的,是絕美的青山綠水間,像個尚未學會打理自己的魯莽少年的、亂糟糟的陽朔。就連七里山塘,我也不是跟它素未謀面,而是「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所以,於它的景緻,我誠然是不稀罕的。

這些所謂的古街古鎮當然也的確扭捏做作。所謂的古意多是現代的模仿,而又不甚精細,總在什麼不經意處漏出馬腳來,令人哭笑不得。坊間售賣的貨物也頗古怪,最流行的無非幾樣:各類藏飾(我猜多是義烏小商品市場批發而來)、陶塤(有稱為「陶笛」的)連帶教學樂譜及現場授課、謝馥春的胭脂水粉,以及各類文創零碎小玩意兒。

山塘街自也離不開這個調調。

昔日賈寶玉隨眾人逛大觀園,到得稻香村,賈政喜它紙窗木榻,富貴之氣一洗而盡,獨寶玉卻嫌它假,說它分明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一席話講得老爹大怒,直喝「打出去」。

以稻香村的清雅,尚被愛好天然的人嫌棄如此,何況山塘街之流了。我也深以寶玉之言為然。

然而某種程度上,我卻又自相矛盾的歡喜它那點假模假式。那點明知不是卻非要裝作是的憨直爛漫與不無心虛的強詞奪理,猶如崑曲舞台上的做戲。我說那答兒是荼靡架,你便心下一陣「花事了」的惆悵,我說這一片蝶飛蜂舞,你便隨我衣袖翩翩——假若了解人生如戲是一種世故,以為戲如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天真。

而在真真假假古古今今的林林種種里,最誠實的,當要數姑蘇的點心。

我們到時恰是春分剛過兩日。蘇州春分節氣當吃青團,大抵是某種春季的植物,我不求甚解的猜想也許與四川的艾蒿類似,有清熱敗火之藥效的,將其汁液混在糯米粉里蒸成糰子,且有紅豆沙的餡兒,渾圓的一個,碧綠可愛。一口咬下去是既甜且糯,單吃是要膩的,佐茶方是最佳。

又鮮肉的湯圓,咸鮮口的,是在酒店的早餐吃到。江南是吃肉湯圓的!我素來愛吃黑芝麻的湯圓,成都的「賴記」。連湯帶水的舀一個在雪白的瓷勺子里,於頂端輕輕咬破一個小洞,稠稠的芝麻餡兒油滾滾的流出,頂燙的,不待吃,光看著就覺喜氣。肉湯圓就沒這樣好顏色,但滋味也甚美,只因餡料選得好,肉餡肥瘦相間,且摻得有少許白糖。吃完一個肉湯圓一定要再喝一口湯,所謂原湯化原食。而小朋友自吃過江南湯圓後就發明了一個「湯圓粘住了」的遊戲,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小粉臉蛋亦緊緊貼住我的,大叫「兩個湯圓粘住啦,誰來吃掉我們呀」,如此反覆不絕,必得等到有人湊趣說「我來吃」才作罷。你若問她你是什麼餡兒的啊,她則必答:「山楂餡兒的。」

以及綠豆糕。小小的一隻只在几案上碼得整整齊齊,一眼掃過去即為它們心動了。嫩綠的是沒有去皮的,鵝黃的是去了皮的,模具製成的梅花型,好像貓科動物的爪。吃進嘴裡勝在一個細字,一抿即化,一陣清甜在舌尖滾動,不及品味便再也尋它不著,惟在唇齒留香。猶如少女的吻。綠豆糕這種東西原不罕有,北方也常見的,只口感太粗,完全不能與江南點心並論。吃姑蘇綠豆糕的念想,是高陽在《紅樓夢斷》里的白描,思念一壺六安香片。

而我最饞的則另有兩樣。

一是桂花糕。桂花糕乃是一種蒸糕,路邊推車有賣的,也有店鋪櫃檯上擺售的。它的要訣是一定要熱熱的吃,雪白一塊,鬆鬆軟軟,面上有玫瑰絲果脯絲;有的還零星綴有葡萄乾,亦都在蒸制的過程中吸飽了水份,變得蓬鬆纏綿。狼吞虎咽畢,方嗅到桂花香氣,也不過是隱隱的。而一旦放涼就完全是另一種滋味了,邊角都變硬起皮,咬起來有韌勁,完全失其宗旨。

第二樣,則是滷雞爪。滷菜成都也常有,尤在暑天,路邊小攤販售賣不絕,極受百姓歡迎。隨意的切幾樣,不論是雞胗鴨胗,抑或是豬耳朵豬尾巴,回家熬一鍋荷葉綠豆粥,涼拌一個折耳根配萵筍絲,就是一頓消暑又開胃的佳肴。我疑心滷水各家都各有秘方的,因為家家滋味不同,但家家都那麼好味。蘇州的滷菜也琳琅滿目,不過我最愛的是滷雞爪。入口即化是基本入門水準,咸、鮮、香、甜、糯,燉得透爛了,卻又未曾去骨,因此保留了啃食的樂趣。人總歸還是更喜歡需要花一點力氣才吃得進嘴的東西,那種嚼都不用嚼的美味,再是珍饈都懶怠動。肴饌如此,而人生許多事皆可類比。

點心以外,正餐的蘇幫菜亦可口,儘管甜。我最愛一道花間堂的雞頭米炒河蝦。愛河蝦之鮮直,更愛花間之名。又帶回一瓶桂花酒,只不知當何時、何地、何情、何景,與何人同飲。

黃昏,暝色四合,口腹之慾稍安,於是趁興乘船夜遊。自然是魯迅先生筆下的烏篷船為上,只是早已不是烏篷了,而是覆以了藍碎花布為頂。亦沒有俊俏風流的船娘。然而我們選的也並非手搖船,而是能乘坐30餘人的電動客船。初見有些小小的懊悔,暗怪自己訂船時未及問清,但隨即也就釋然。到得一船南北遊客落座定,工作人員驗票未絕,突然來了一個懷抱琵琶的姑娘,卻不曾著旗袍,只持一條獨凳。施施然於船頭一坐,自報家門曰遊船贈送三首評彈,款款開唱。我前些年來蘇州專程去聽過了評彈,所以識得第一首是《太湖美》。又憶起和小茜在北京南新倉聽崑曲青春版《牡丹亭》,以及北大百年講堂的《桃花扇》,十餘年前的事了。吳儂軟語在我聽來並不軟,反是很有些直諒的,除非是水磨腔的崑曲,評彈自然也算。「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而今我自亦在夜泊,只是七里山塘的水路雖是客居,卻無羈旅之念。舉頭但望有星有月,駛過的臨水人家卻多數熄了燈。好大的夜色!琵琶聲歇,稚子歌笑,電機發動的噪音嗚嗚嗚嗚,河水將月影向兩面分開。不能得蘇子的浩浩乎飄飄乎之瀟洒,更無馮虛御風羽化登仙之境界,我欲扣舷啼歌,哪知心中空空蕩蕩,轉頭但見岸邊花影流動,貞靜無私,戀戀紅塵的江南夜色里,我竟獨自起了惆悵了。

當夜便任性晚睡。念及李後主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翌日清早但聞鶯啼恰恰,打開酒店房間後門,原來客房自帶一方小小院落。而紅豆滿枝,結得如火如荼。小朋友因問,這是什麼果子呀?外婆一時語塞,就是那個串鏈子的。甚是精妙。

於是趕在整個城市蘇醒之前獨去跑步。青石板的小路凹凸間致,跑起來噼噼啪啪,自然也是恐扭了腳,起落格外溫柔。有跟我一樣早起的同店住的幾位阿姨,竟已旗袍高跟鞋的裝扮起來,在石橋上弄姿弄色的拍起照來了。愛她們這點熱絡的心思。同我的咬牙揮汗並無二致。

耳機里單曲循環著前日方看的《水形物語》里一首配樂《Elisa』s theme》,但覺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樂聲漫出,直漫到古街、石橋、泊在岸邊的木船、林立的店鋪、拍照的阿姨以及跑步的我,皆是樂聲。而如此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便也給杜麗娘一對魚鰓,她亦能游出深宅大院,游進深海,愛上一條人魚。

及至跑出古街,深入真正的市井,聞得晨起人家喧嘩,街上自行車鈴,院落自來水聲,還可比古時女子身上環佩叮咚。又小吃店賣炸糕油餅之類,老遠就一股極香的油氣鑽入鼻孔,離得近時熱滾滾的煙子撲面而來,忍不住咽一口唾沫——我有多久沒吃過這樣香的童年的吃食了?左近不過三兩條街之隔便是天南海北的人們慕名而來的那古韻優雅的園子,而此處的人家之好卻也於我貼身。

那零亂破舊的巷陌中,牆上刷著的「律師專業討債」與「此處禁止隨地小便」並非不刺目,然也明白昭示著勃勃的生機,告訴我故去的姑蘇不曾冰冷隔絕,而是隨歲月流淌,漫過水岸的後門石階,在洗刷鞋襪拖把的現世里繼續滋養著一代又一代吳門人家。一如我們至今仍望在眼中的月落,仍聽在耳中的烏啼,仍在念唱的江楓漁火,仍能會心的春思秋愁。

後記:自然是去逛了園子的。只是留園也罷,拙政也罷,皆是舊遊之地,倒不如山塘一夜情思飄蕩,不過是「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的花與人兩相宜罷了。故無另記。

戊戌清明於北京。大風。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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