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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札 靈魂的碎語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讀書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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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結尾,埃米莉小姐告訴了凱西和湯米關於畫廊的真相:黑爾舍姆之所以搜集「學生」的藝術作品,是為了向世人證明:克隆人也是有靈魂的。

毫無疑問,僅就證明「克隆人有靈魂」這一事實而言,埃米莉等善良的女士們是成功的;但是,就證明所取得的社會反響而言,她們極可能會面臨事與願違的尷尬。之所以說「可能」,是因為小說中並沒有直接呈現由此證明所帶來的失敗後果。(導致黑爾舍姆等機構的關閉是由於另一重克隆問題,即克隆技術與優生學的結合對自然人的生存環境的威脅)

「克隆人有靈魂」,這意味著克隆人與自然人(此處的自然人也包含了「社會人」的屬性,只是為了與非自然生殖的克隆人作對比,故稱自然人)之間的差異進一步縮小,乃至在個體的層次被抹除。器官移植已經從生物學上承認了兩者的同一性,而人之為人的尊嚴——靈魂——則是自然人保持萬物之靈地位的最後陣地。當這個陣地被最終突破時,所引起的反思不僅是關於克隆人的,也是關於人或是靈魂的。

如果克隆人是有靈魂的,那麼,將克隆人作為器官儲備庫的做法,將引起人類社會道德上的集體負罪感,這個負罪感遠比在「克隆人是沒有靈魂的」這一歷史語境下更為強烈。埃米莉小姐等人想藉此來提高克隆人的生活條件或是賦予更多的生存權利,但實際上為了減輕道德負罪感,卻可能出現三種截然不同的結果:

第一種結果是停止克隆人的研究,從而作為器官儲備庫的克隆人群體也將消失;第二種結果是人為地強化克隆人的異類特徵,倒行逆施地進一步剝奪克隆人的權利(譬如思維能力),使其從「人」降低到「動物」乃至「物」,如同肉豬肉雞般進行飼養;唯有第三種結果才是埃米莉小姐所想要的:提高克隆人作為「人」的生存和生活權利。

但即便第三種情況如願發生,只要克隆人仍保留著作為器官儲備庫的基本功能,那麼克隆人的權利就必然受到限制,它被剝奪的不僅是生命權,也包括自然的人類社會所擁有的諸多權利。他們將被局限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比小說中所描寫的更為封閉的生活環境中,儘管這個封閉環境可能提供了比正常人更優越的物質條件。

對於公眾來說,由於對克隆人不知不見,其內心的道德負罪感也就難以觸動;對於知情者來說,由於對克隆人所作出的超乎正常人的權利補償,從而使得他們的內心稍感安定。他們可以不時地這麼自我安慰:看看這些克隆人吧!他們終身不愁吃喝,做著自己喜愛的事情:音樂、繪畫、足球、詩歌……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長度,而在於深度與厚度!

不管小說中的社會將作出何種選擇作出何種欺騙,我們姑且從石黑一雄的科幻遐想中抽身回到現實。在現實歷史中,我們的選擇傾向於第一種結果。2005年,聯合國發布《聯合國關於人的克隆的宣言》:反對一切違背人類尊嚴和對人的生命的保護的一切形式的克隆。克隆人的研究正在淡出公眾輿論的視野。

但是,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別讓我走》——這本出版於上世紀的以克隆人為主題的科幻小說——失去了它的思考價值。如果一部科幻小說僅僅以前瞻性的技術為核心,那麼當這種前瞻性變更為現在時乃至過去式時,這部小說便只能擺列在歷史櫥窗,作為人類兒童期想像力的見證。

但《別讓我走》不是這麼一本小說,克隆技術不是它的核心,整部小說幾乎都沒有對克隆人技術有直接或間接的描述;由克隆之後所引發的對倫理、道德、價值的思考,才是整部小說的內在核心。在埃米莉小姐等人看來,克隆人藉助「靈魂」搭橋,完成了向自然人的過渡,獲得了人的尊嚴。這個從克隆人向自然人的證明過程,同時蘊含著一種反向推理的可能。在由靈魂所架設的兩岸,克隆人可以走向自然人,自然人也可以走向克隆人。在「人的王國」中投下克隆人這顆炸彈,引爆的是對人之為人的思考,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靈魂」的思考。

「靈魂」一詞,根據《現代漢語字典》的解釋,分為三個義項:一是宗教所信居於人的軀體而主宰軀體的一種靈體;二是精神意識;三是在事務中起決定和主導作用的因素。其中,只有第一義項接近靈魂的發生場域,也是我們首先所要關注的,其餘則是引申和隱喻。

作為對前科學時期巫術靈魂的回應,高揚理性精神的現代科學也積极參与了對靈魂的定義。在360百科中,它對靈魂作了如此解釋:「靈魂(soul)是由蛋白質、DNA、RNA等生命大分子構成的生物體所產生的各種層次的一切生命現象,它依生命大分子、細胞、組織、器官以及生物體本身新陳代謝存在而存在。」其後,還緊跟著這麼一句話:「給出靈魂科學定義,意義在於引導人們破除迷信,正確認識生命以及生命現象。」

顯然,所謂的「迷信」云云,正是指由宗教巫術繁衍開的靈魂觀。由於對科學的依傍以及諸如DNA、RNA等生物術語的引用,使得該解釋瀰漫著一層正確性、權威性與科學性,並且還透露出一種捨我其誰的排他性。姑且不論這個定義是否合理,但它著實代表了一種現代科學的態度,一種唯物主義的科學偏見。偏見的來由,不在於科學的內部分析是否準確,而在於它困囿於科學分析的籬藩。對「靈魂」首尾兩端的定義,如同一條有向線段,基本給出了人類對「靈魂」認識的歷史趨勢,理性精神壓倒了非理性精神。

《舊約·創世紀》第二章有言:「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進他的鼻孔,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我們可以給這句話尋出兩個宗教啟示:其一,人是被獨立創造出來的,並且藉由第一章的補充,可知是按照神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並作為上帝的俗世代理管理其他動物;其二,人的「靈」來自於上帝吹出的生氣,人的特殊之處也正在於附有神性的「靈」,這是其他動物未曾享有的。兩個啟示,分別告知了人類「肉」與「靈」的來源,肉來自於塵土,靈來自於上帝。

宗教對人類「我從哪裡來」的樸素回答,向來也蘊含著對「我是誰」,即人的本質屬性的思考。譬如,上述《舊約》對人類起源的回答已經附帶了對人類靈肉兩重屬性的區分。這種二分法的運用,絕不是基督教或是猶太教的發明,在人類文明早期的原始宗教或巫術中已普遍存在。但是,當我們在談論萬物有靈時,往往淡化了與之並存的「萬物有肉」。靈魂,其原始意義,是人類超越性意志的表達,超越對象則是有限的肉體與有限的時空。換言之,沒有匍匐在地的肉體,就不可能有高高在上的靈魂。至高的上帝,正是先民在肉體自省下所能想像到的一顆最具超越性的靈魂。

不過,這種純粹的向上的超越意志,在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中,很快被賦予了更多的文化訊息。由於暴露在日光下肉體易於腐朽和衰敗,那些緊盯於此的人們,便「落井下石」地將一些消極的意義傾倒在這一具腐爛的肉身上;而將其餘積極的意義則盡數堆垛在不可見的靈魂之上,即便靈魂中存在罪惡或是原罪,那也是被蛇誘騙後墮落的結果,而那個魔鬼則更讓人相信他是由腐爛肉身的蛆蟲餵養大的。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現實的經驗仍告訴我們:一切高尚的美好的足以撼動靈魂的事物,似乎都與肉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諸如食色等易於導致人類墮落的,則永遠與肉體保持著最親密的關係。埃米莉小姐不教授工程設計、機械維修、農牧養殖等具有實際功用的技術,而藉助繪畫、雕刻、詩歌等藝術課程來發掘克隆人的靈魂,亦非偶然。靈魂的影像常在超脫世俗牽絆的無用狀態下才得以顯現,否則看到的只是一具被規則牽制著的傀儡肉體。

中世紀之後的理性精神並不滿足於人類童年期的幻想,他們試圖戳破宗教靈魂的假面,它不該在世俗中繼續束縛人們的手腳,而應該只待在浪漫詩人的抒情詩作遠古的遐思。歷史證明,以科學之名的理性精神成功了,成功地揭下了高懸在哥特教堂頂端的靈魂假面。但是,這個攀爬上古老教堂塔端的動作並不是一氣呵成的,進進退退,歷時數百年。對此,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首先,是哥白尼引發的天文學革命。日心說雖然在古希臘便以有之,但其時仍然是經驗觀察與神話想像的結合物,只有落到哥白尼手中,才被賦予了更多數學的精確性。哥白尼革命撕毀了基督教所描繪的宇宙圖景,也否定了上帝六天來的辛勞工作。天地日月都從上帝的手中滑落,伊甸園成為了神話的夢鏡,信奉宗教的人們再次落入《創世紀》開篇的一無所有的虛空中。接住下墜的人類的,是一雙理性的手;但是,這雙手可能並沒有多少溫度可言,它是冷冰冰的。

地球中心論的破滅直接威脅到了人類中心論。這兩個中心,原本就是人類自我意識漸次膨脹的產物,人類中心是里圈,地球中心是外圈。彼時,外城牆已被哥白尼的日心說所推倒,而推倒內城牆的首領則是達爾文。達爾文的進化論解剖了《創世紀》中包裹著靈魂的、由塵土所造就的肉體。他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人類並不是由上帝單獨創造的,他是由猴子進化而來的(這只是個不嚴謹的說法,準確說是與猴子有共同的祖先);更極端地說,人類可能與豬狗牛羊有著相同的祖先,祖先崇拜的譜系得推得更遠一些。

宗教界人士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可能會覺得喪氣,但這也不過是把可鄙的肉體下降到更可悲的境地,他們毋寧相信亞當是由塵土捏就的,也不願他與塵土中的蚯蚓有遠親關係;至於早已沐浴在理性精神光輝下的有識之士,他們完全可以藉助人類在語言、思維、技術等方面的特殊才智,保持人的王國的尊嚴與獨立性。帕斯卡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這句話恰能反映後者的人類觀,肉體多麼可鄙或庸常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人能夠思想,這是人的偉大之處,也是價值所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思想」在代替「靈魂」,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

進化論並沒有直接衝擊「靈魂」,而是剝除了包裹在外面的肉體。但是,這種剝除恰如剝掉一個足球或籃球的皮面,人們吃驚地發現:裡面竟然空空如也,一無所有。靈魂是不存在的!這成了當時不少科學家的共識。對於以客觀物質為研究對象的科學家而言,他們只能得到如此的結論、達成如此的共識;並且,這個共識在先民靈魂觀誕生之處便已蘊含,在數萬年前便可達成。

「靈魂是不存在的」,這個結論並不能終止對靈魂的探討,僅使得它向兩個方向發展而已。其一是非物質層面的,既然物質世界不承認靈魂,那麼非物質世界難道就沒有靈魂的安身之所?其二是物質層面的,儘管靈魂裝神弄鬼的宗教把戲被揭穿,但是現代科學仍然可以將其再行打扮,重新建構一個科學的靈魂觀。

對於第一個方向,首先就有一個邏輯前提需要解決,即是否存在一個非物質的世界?非物質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也是存在的,比如種種抽象概念,都不具有物質形態。但是,這種概念性的非物質並非行走在第一條道路上的人們所追求的靈魂,他們僅是想把傳統的靈魂移植到非物質的世界中。這個世界並不對科學開放,也無法憑藉邏輯認知,人們再次回到了宗教信仰的起點:因信仰而存在;而非因存在而信仰。

至於第二條道路,則始終籠罩在科學的光輝之下,並且這也是最令宗教人士感到不安的。當《聖經》僅僅成為一個寓言故事集,當科學將肉體和靈魂都搶奪了去,那麼宗教還剩下什麼呢?不過,在這條道路上也出現了諸多與靈魂相關的偽科學,意圖聲援宗教系統。諸如從臨床醫學、量子力學等角度解釋靈魂實體的存在。他們的邏輯謬誤往往出奇地一致,即混淆概念。倉促地將一種科學視野下的新發現或現象等同於傳統的具有人格特徵的靈魂。對於這類旁門左道的靈魂論,不需要多作論述。

真正走在這條道路上的主流意見,是出自於一批生物心理學家的,論及授業恩師,則仍然是達爾文。達爾文不僅帶來了進化論的思想,也把生物學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生物心理學家們並不對全軀體的解剖感興趣,他們關注的焦點是人類的大腦,在灰質層的溝溝回回中,他們不斷地窺探和挖掘人類心智的奧秘。對於他們而言,人類的靈魂就是各個大腦區域的綜合表現,所有的行為都驅動於大腦的電脈衝和機體的分泌物。此外,也有從更微觀的基因角度考慮的,正如前文所引述的360百科對靈魂的定義。

然而,更微觀更前沿的科學解釋,並不意味著它就是對靈魂問題最令人滿意的解釋。正如在對一個殺人犯作出法律審判時,我們並不需要去描述和考察他在犯罪時腎上腺素及肌肉乳酸的分泌水平。因此,那一種端著顯微鏡對「靈魂」進行觀察的科學家,若不是時常忽略了系統分層分析的有效性;便是猝然跨過兩三個層次將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牽連在一起。

從古至今,靈魂的最大轉變就是從肉體的領導者成為了肉體的附庸,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庸。在原始社會,沒有靈魂的人就是一具僵硬的死屍;而在現代社會,靈魂只是被描述成肉體元素「的結果」或「的現象」,靈肉之間的二元對立局面被打破。肉體第一性取代了靈魂第一性(靈魂甚至沒有第二性的地位),正如物質第一性壓制著意識第一性。誠然,客觀事實的存在次序並不等同於價值地位,但生活中我們卻常常忽略於此。唯物主義雖然表示不願擁抱拜物教,但拜金主義或是拜肉主義卻盤結在它的哲學根基上。

靈魂對肉體控制權的喪失,意味著人類的自由意志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在偏激的生物學家看來,我們的生活就是一系列高級或低級、粗糙或精緻的應激反應。人們可以不斷地尋覓出這個世界的必然性規律,這樣的規律越多,我們看到的建立在偶然性基礎上的自由領地便越發狹窄。所謂的偶然性事件,總是有著未被察覺的必然性。事實上,作為肉體結果或現象的靈魂,已經失去了它初始的存在價值,所謂的科學定義只是對前科學時代的再一次嘲諷,僅提供了一種名詞解釋的認識價值。

當科學已經「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時候,靈魂還能逃遁到哪裡去呢?或許,是在神學牧師的懷抱里;或許,是在語言的修辭學中。

註:本文插圖均截取於由原著改編的電影《別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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