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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父親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加西亞·馬爾克斯

《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年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為了對抗記憶被剝奪,他寫作了唯一的傳記《活著為了講述》。

這位文學巨匠經常不記得什麼時候吃的早餐,連最親近的朋友都不認得,他開始遺忘這個世界。幸好他留下了傳記。

我父親所擅長的,是造出漂亮的房子和傢具。他話不多,甚至在石門縣人民醫院,我試圖採訪和記錄他的人生時,他只用了寥寥數語,就說完了自己的一生。所以,講述他的人生,成為我的使命。

右一為37歲時的父親。他微笑的臉上,散發著光。

一、1

父親走了

2018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初九),中午11:30,我要太太把堂屋拖乾淨。我預感,再過幾個小時,我父親,準確的說,是我父親的遺體會躺到堂屋左邊的地面上(農村的習俗:面朝屋外,男左女右)。

當天早上,父親精神很好,在屋裡大喊嫂子的名字,連喊三聲。我們在外面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麼好的精神,應該還能撐幾天。

上午的時候,姨媽來到我家,父親意識清醒,平靜地叫出她的名字。之後,姨媽開始為父親禱告。父親前幾天已有心愿,請教會的弟兄姊妹過來為他禱告,讓他早點去到天國,不在人間受折磨。

很神奇:姨媽開始唱讚美詩時,父親的呼吸急促起來。後來教會來了很多弟兄姊妹,同聲為父親禱告。這時,父親開始失去意識,呼吸更加急促。

持續一個多小時後,呼吸開始變慢,間隔更長。有好幾次,我們都以為停止了,接著又有一次長長的、吃力的呼吸。

中午1:28分,操勞一生的父親吐出最後一口氣,幾秒鐘後,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永遠離開我們,去了天堂。

天氣預報說當天有雨,感謝上帝,給了一個如此好的天氣,讓我父親在陽光里進入天國。

父親的一生

我父親張如道,1954年正月初7出生,1960年農曆11月25,他的父親張芝連去世,年僅36歲。6歲的時候,我父親就失去了他的父親。

他的童年,正值整個國家最困難的時期,所以飽受飢餓之苦。

6歲喪父,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對一個家庭來說是特別大的磨難。這個時候,我現在的爺爺,也就是我親爺爺的堂弟,張運祖進入我們家庭,把四個兒子拉扯大,幫助他們先後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所以,特別感謝我現在的爺爺張運祖。

15歲左右,父親就承擔起一個成年勞力的職責。

20到23歲,父親走出家門,當了三年木匠學徒。頭一年,大部分時間是在幫師傅家裡做家務。三年苦學,跟了兩個師傅,終於出師。

從1978年結婚到2017年,整整39年,父親為了讓家裡過上更好的生活,一直在努力工作。從小磚房變成大磚房,後來又變成兩層樓房,39年以來,風雨無阻,極少休息,視工作為生命。

他的木匠手藝又快又好,得到鄉親們的高度認可。

他不善言辭,說話聲音又大又急,但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他偏瘦,飯量不大,但做事卻用盡全力。

在穿著上,他一生講究。哥哥嫂子每次給父親買鞋,他都會說:「要麼不買,要麼就買好的。」

我記憶中的父親

1、爸爸回來

家附近有一個小火車站,三四歲的時候,父親去張家界桑植縣做事。媽媽每天做鞭炮到深夜,晚上我都會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媽媽總是回答:「等火車過了,爸爸就回來了。」火車每晚都過,爸爸卻沒回來。

有一天晚上,外面有人敲門,爸爸真的回來了。

2、分辨左右

上幼兒園時,有次我放學回家,父親正在作木工,他一隻腳踩在板凳上,夕陽穿過窗戶,照在他的笑臉上,好像整個人都散發著光彩。他放下手中的鋸,不斷向我比劃左和右。從那天起,我學會了分辨左右。

3、 高處跌落

六歲的時候,鄰居家建新房,父親在屋頂上操作,我在下面玩耍。我親眼見到父親腳滑了一下,從六七米高的屋頂上摔了下來,剛好落在一條小溪里,肩和腿擱在小溪的兩邊,人坐在水裡。

小小的我,竟然不覺得驚恐和慌張。

父親自己站起來,還走回了家躺在床上。這一躺就是三個月。

因為肩部的骨頭摔碎了。

那時候條件差,沒去醫院,每天在家裡敷草藥。印象最深的就是碾葯,把新鮮草藥放在石頭做的碾子里,用輪狀的石頭碾碎,得到的葯又黑又臭,但我卻很喜歡,因為它會為家裡帶來一個健康的父親。

那段時間,我很快樂,因為父親終於可以放下手中的活兒,天天和我在一起了。

那也是我記憶中父親第一次休息。

4、尋找兒子

有一次父親到縣城做事,把我帶過去住了幾天。大人有事忙,孩子沒伴玩兒。小小的我,想出一個主意:躲起來,讓大人們以為我不見了,找找樂子。

父親和工友們在一樓做事,我躲在二樓一個角落裡,很久沒出來。父親覺得不對勁,大喊我的名字,我不應,躲著偷笑。父親以為我跑出門了,要出去找我。

正當父親急忙和工友們推著自行車,準備出門時,我從二樓的陽台上探出頭,吐了一個口水,正在落在父親身上。他立即抬頭,見是我吐的,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反而和工友們哈哈大笑。

5、微笑的臉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天放學下大雨,老師正在布置家庭作業,父親穿著一件藍色棉襖,拿著黑色雨傘,半個身子探進教室里,微笑著向我張望。那張微笑的臉至今仍帶給我溫暖。

6、黑暗中砌石頭

初二時,家裡翻修房子。有天放學回家已天黑,父親正在屋後砌石頭,見我回來,準備收工。我告訴父親,期中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

父親聽完,說道:「聽到這個消息,我很欣慰,我想再多干一會兒。"就這樣,父親在黑暗中砌著石頭。

我洗完澡後,父親又把我的衣服洗了。想起這件事,我至今後悔。父親累了一整天,我應該自己洗的。

7、半瓶水

1997年9月,我到常德上學。報名那天,天氣特別熱,在學校禮堂排了幾個小時的隊交費,又去找宿舍、領生活用品,忙完已是下午。回家時,父親很口渴,在學校外面買了一瓶娃哈哈的礦泉水。他擰開蓋,豎起瓶子,一口氣喝下半瓶,把剩下的半瓶遞給了我。那天給我交了七千多的學費,他卻捨不得給自己買一整瓶水。豎起瓶子的父親,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8、哥哥車禍

十八年前的一個清晨,我哥哥騎摩托車,與大車相撞,人被撞飛了,頭撞到大車的前擋玻璃上。頭盔碎了,前面的三顆門牙當時就斷了。

在病房,看到哥哥躺在床上。他已失去知覺,滿臉是血,整個一圈下巴都破了,露出裡面的脂肪。當晚吐了三次黑色的血,每次都是好大一灘。

父親站在病房門口,痛苦地彎下腰,手抱著頭,低喃道:「只要他不死,哪怕癱瘓了,我天天養著他」。我想人世間的父愛莫過如此。那天幸好戴著頭盔,醫生說是這幾顆門牙緩衝了撞擊力,救了哥哥一命。

9、手指割斷

十多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感覺一陣眩暈。過了幾分鐘,就有人聯繫我,說父親在傢具廠出事了。親人之間真的是有感應。

我到鎮衛生院的時候,看到父親左手放在手術台上,食指的一半完全脫離手掌,中指的骨頭和肌腱斷掉,剩下一點皮連著,無名指也嚴重受傷。

原來他的手被電鋸割到。見我和哥哥來到,父親失聲痛哭:「我成了殘廢!以後怎麼辦?」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失聲痛哭的父親。

當時外科醫生會診,明確提出,將僅剩的半截食指,再截掉一點,好把周圍的皮膚拉起來,縫住傷口,以防感染。這是最保險的措施。但父親和我們都不同意,希望把斷掉的手指插上鋼針接起來。醫生說如果失敗,只能把整個食指從根部截掉。

感謝馬明醫生,他為父親接上斷指。感謝何詩健醫生,整個外科組只有何詩建醫生支持我們的想法,在他的堅持下,打上了鋼釘,一周以後,食指發黑的皮膚揭開,露出了鮮紅的新肉。經過治療,父親的手指保住了,但食指關節喪失,不能彎曲,中指活動也受限。

剛剛出院,父親又回到傢具廠,用那受過重創的手,繼續工作。

10、脊柱摔裂

2012年7月,我結婚的前一天,家裡已陸續來了很多幫忙的人,廚師也快到了。父親一早就騎著摩托車準備出門做事,母親希望他不要去。但父親還是堅持出了門。

中午的時候,接到電話,說父親從房頂上摔下來了,我和哥哥趕到工地,把父親抬上車,送到醫院,CT結果顯示脊椎有裂痕。醫生說住院也沒有用,只能躺在家裡,讓脊椎慢慢長好。結果在我的整個婚禮期間,父親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到教堂親自見證我和太太的婚禮,父親也很遺憾。

感謝上帝,幾個月後,父親康復了,沒有留下後遺症。

他再一次回到傢具廠,一直堅持到2017年9月。

湖南省腫瘤醫院

2017年9月18日,父親照常到傢具廠做事,工友發現他右側脖子腫大,石門縣人民醫院確診為肺癌晚期。

9月20號到湖南省腫瘤醫院,支氣管纖維鏡檢查,結果為小細胞肺癌。

21病區的主任王小安和住院總醫師歐陽淑玉分別和我溝通:「要花20萬左右,住半年院,治療效果可能很差。」向我確認兩個問題:1、治不治?2、如果花了錢,人沒治好,不要醫鬧。我完全理解醫生。

肺癌分為小細胞和非小細胞肺癌。非小細胞肺癌可以通過基因藥物治療和控制,但小細胞肺癌惡性程度很高,只能做了化療和放療。

第一次化療之後,效果很好。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像正常人一樣,又可以去做木工了。

但癌細胞消得快,長得也快。正常狀態只過了十多天,掃描顯示癌細胞又長起來了。

很快開始第二輪化療。之後的CT結果顯示已轉移到骨頭和腦部,醫生隨即安排放療,連續做了37次。

化療是用化學藥物輸入體內,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會殺死增殖旺盛的正常細胞。破壞骨髓的造血功能,導致血小板、白細胞嚴重下降,一個感冒都會致命。還會造成毛髮、食道和口腔粘膜脫落、導致嚴重嘔吐。

放療是用射線直接照射病灶,會對鄰近的正常器官和組織造成巨大傷害。

經過這兩種治療後,很多病人親口說「生不如死」,父親也不例外。從放化療開始,劇烈的疼痛、劇烈的咳嗽、劇烈的嘔吐就伴隨著父親。

12月25日,聖誕節,父親出院回家。

石門縣人民醫院

在家呆了一周,嘔吐太嚴重。父親說像有一個鋼絲球在胃裡擦,難受至極。

於是到離家最近的三甲醫院,也就是最初確診的醫院——石門縣人民醫院。入肝膽外科,發現是胰腺炎,按照常規療法,治了一周,沒有效果。隨後轉入腫瘤科,發現是癌細胞轉移導致。

醫生給了選擇:如果化療,能控制胰腺問題,會多爭取一些時間。如果不化療,狀況只會越來越惡化,胰腺問題隨時會致使。經過反覆商量,我們選擇化療。

我先在自願化療的知情書上籤了字,隨後父親簽字,簽字時,我拍了視頻。

醫生說身體這麼虛弱的情況下化療,有風險。

艱難談話

2018年1月9日中午12點,雪後的陽光,格外燦爛,卻再也照不到父親的臉上。我與父親在住院部18樓開始了艱難的談話。

我問了父親兩個問題:

1、這段時間,對你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減少痛苦,好好活到最後一天。

2、如果出現昏迷或呼吸衰竭,需要搶救嗎?父親果斷回答:「不要搶救」。

我擔心犯下延長他痛苦的錯誤,把寧靜終了的機會視為祝福。

心繫他人

一直到臘月24回家,整整五個月期間,父親經歷了三次化療,37次放療。

期間因為劇烈嘔吐,不敢進食,加上轉移到胰腺,醫生要求禁水禁食,導致體重越發減輕,9月份120多斤,1月份的時候,只有80多斤了,身體越來越虛弱。

春節時,他的意識已有點不清醒。年前的兩天,突然對我說「周慧(我太太)還懷著孕,我希望早點死,這樣你就可以回到東莞去照顧她了。」

正月初三,我岳父、岳母和太太從東莞趕來常德。到達之前,父親在清醒的時候,不斷叮囑,要把烤火房的火生起來,不要讓他們凍著。

放壽

我們老家稱臨終為「放壽」。我想,人一生會放棄很多東西,包括金錢、關係、回憶等,但人世間最大的放棄,是放棄自己的壽命。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父親去世的前兩天。姨媽看望父親之後,勸媽媽說:「人放壽的時候不要哭,如果他看到親人這樣痛苦,會久久不願離去,這樣反而增加他的痛苦。」

告別

正月初十,父親已「入材」(農村俗語:躺進棺材)。下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之後,就要「封殮」(農村俗語:蓋上棺材的蓋)。

當時棺材蓋已斜放在棺材上,只能看到父親的臉。親友們每人舉一支白蠟燭,繞著棺材,作最後的告別。

哥哥走在最前面,我第二個,我走到棺材前,對著父親,說了我們父子今生面對面的最後一句話:「爸爸,上天堂。」

感恩

感謝上帝的恩賜,父親臨終時,教會的弟兄姊妹一直為他唱讚美詩和禱告。讓他離去時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走得平靜而安詳。

感謝三哥張華,父親開始呼吸急促時,立即趕到醫院買來五支嗎啡,並請來了醫生。

遵從父親和我最後談話的內容,這五支嗎啡沒有注射。

感謝「眾托幫」平台,為父親提供醫療費用。2016年9月,我為父親花30元加入「眾托幫」,2017年10月初,我提交了資料,10月26日,「眾托幫」 賠付的14.7萬就已到賬,讓父親在治療期間,沒有為費用擔心。

感謝我的同學謝愛友、彭奇鳳、王群,到醫院看望父親,給他鼓勵。

感謝所有的親戚和鄰居,父親臨終時,陪在他身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他都不孤單。

感謝我的哥哥嫂子,這麼多年一直和父親住在一起,父親生病後,為他奔波。父親去世後,為辦喪事操勞。

感謝我的侄女張心怡、侄子張一恆。每次爺爺一收工,他們就纏著爺爺要買好吃的,是兩個「甜蜜的小負擔」。這兩個小傢伙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快樂。

感謝我的媽媽蘇宏蘭,從父親生病到離去,一直在身邊照顧,整整5個月,呆在病房裡,終日不見陽光。

最後,感謝我的父親張如道,為了這個家,他一生辛勞。

父親已入土為安,64年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安靜。上帝看他太辛苦太辛苦,在他生日之後的第三天,將他帶入天堂。

在天國,他沒有童年的飢餓、沒有滿身的傷痛、沒有一生的勞苦,也沒有病痛的折磨。在那裡,他會祝福我們所有人!

父親入土第三天,陽光照在他的墳上。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父親張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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