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說話的，看看鳳姐怎麼說
（一）
鳳姐是金陵十二釵之一，也是榮國府的實際當家人，她的語言天賦和管理才能以及所接觸到的「世面」是無人能比的。《紅樓夢》這部偉大的著作，如果沒有了鳳姐，整個作品中的人物關係架構就沒了卯榫，至少在眾多的人物關係中沒了串聯的釺子。 鳳姐上侍三層公婆，旁諧妯娌姨娘侍妾，平處姑娘叔嫂，下理丫鬟陪房、奴僕小斯，出了賈門高牆，還要與官府旁親、太監宮人接觸打交道、辦事情，所有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必須見人說人話，遇鬼言鬼語。她雖大字不識幾個，可口才極佳，「三處有益」。她話風潑辣爽利、聲口簡斷、言語幽默諧趣非常人能比，就連說書的女先都誇讚鳳姐「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特別是隨機說出來的話，不但自然天成，隙不容針，而且耐人咀嚼，回味無窮。
我依據庚辰本和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摘錄出一至八十回中鳳姐的主要「話語」加以分析品評，看看鳳姐是怎樣說話的和怎樣為人處世的。序篇第二回，冷子演說榮國府，特意說到鳳姐「模樣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極深細，竟是男人萬不及一的。」這是在鳳姐沒有出場前對鳳姐的長相、話語、心機來一個「印象派」的概括和掃描。接著看看曹雪芹是怎樣用他的神來之筆具體描寫鳳姐的。
黛玉初到賈府，賈母聽說黛玉正吃人蔘養容丸，便說：「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著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群丫頭媳婦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進來，她的打扮與眾姊妹不同，綉緞光輝耀眼，恍如仙妃下凡：「一雙丹鳳三角眼，兩灣柳葉吊梢眉，身材窈窕，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單眼皮、吊梢眉，手辣有心機；幹練不庸俗；粉面丹唇，笑語含威，天生一副親疏有度，治人得法之容貌。鳳姐攜著黛玉的手，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翻後說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這段話語不算多，可說出來的含義至少有三層。
首先，鳳姐是上下仔細大量了一翻之後才說黛玉「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黛玉的確是個標緻的美人兒，鳳姐的誇讚是真實的陳述，並沒有象有些紅學家說的那樣「只是討好」。黛玉的美，不光是外在的，而且是有種內在的、天然的「美的氣場」，這種內在的美是骨子裡透出來的。說黛玉的美「人間罕有」，是當著賈府所有女眷的面說的，如果就此沒了下文，那就會遭到賈家邢夫人和王夫人，特別是賈家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姑娘的嫉妒和心裡不舒服。她接著又說「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這樣的話，對鳳姐來說是信手拈來，隨口而出。我們要注意兩個詞「氣派」和」嫡親」，這兩個詞十分重要。
在那個時代貴族家庭，象賈府這樣百年旺族，是很講究「氣派」的，對嫡出還是庶出更是在意的。「氣派」就是氣質風度、行為做派，不是今天的講排場、擺闊氣。說黛玉的通身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個嫡親的孫女，賈母怎能不高興。這不是忽悠，忽悠是自己不相信，讓別人相信，進入事先設的圈套里。鳳姐不是這樣，她就是這樣看的，而且賈母和所有的媳婦姑娘聽了都舒服，是這麼回事。當然黛玉也不反感，誇她好，並且往高了比，她沒有理由不高興。
（二）
在以後的相處中黛玉和鳳姐的關係也是很好的。鳳姐喜歡黛玉是出自真心，一、兩人的稟性有相同之處。二、黛玉做了寶玉的媳婦，對她接著掌管家族的權利沒有威脅，因為黛玉其性、其心都不屬於世俗型的人，當然這是後話了。同樣是老太太，再看看鳳姐對鄉下一貧如洗的劉姥姥又是怎麼說話的，這一對比實在太精彩了。劉姥姥家道艱難，實在沒法兒了，帶著外孫子板兒來到賈府尋求周濟。通過周瑞家的引領來到鳳姐的住處，鳳姐真的沒有「簡慢」劉姥姥，這為日後種下了善因。先是備了一桌飯菜讓飢腸轆轆的劉姥姥和板兒，吃飽喝足，然後笑著說；「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到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話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這兩段話說的很實在，沒有一句是不實之言。既沒有忽忽悠悠，誇口炫富，也沒有虛妄苦窮。回過頭來再看看今天的人，有幾個能像鳳姐這樣實實在在地說話。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廋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也沒錯。不過常言說的好，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碳者少。鳳姐不僅說的實在，做的更實在。「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待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裡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且我進來接著管些事，都不大知道這些個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這裡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的難處，說與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和我張口，怎麼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去用罷。」、「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做件冬依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每當我讀到上面的幾段話就感到鳳姐確確實實是個一萬個男人也不及的脂粉英雄。
「二十兩銀子」在當時是個什麼概念。乾隆年間一個縣太爺一年的奉銀才是四十五兩啊，一出手就是一個縣太爺的半年薪水。試想一下，放到今天有幾人能做到。別說是周濟一個鄉下的窮婆子，就是親兄難弟恐怕也沒有幾人能做到。可以這樣說，鳳姐周濟劉姥姥沒有動任何心機，既不圖後報，也不圖讚譽，純屬善心所至。這就是佛家說的慈悲之心、不著於相。如果硬說鳳姐此舉是刁買人心，討好於王夫人，那就是眼拙心邪。
（三）
若說鳳姐的潑辣，其言不虛。賈母說她是「風辣子」、寧國府賈珍的媳婦尤氏說她是「潑辣貨」，有的紅學家還給鳳姐總結出「五辣」即潑辣、香辣、麻辣、酸辣、毒辣。無論什麼辣，提出一個公約詞就是「辣」字，這就是鳳姐的性格所至。第七回，寧國府見秦鍾一節，潑辣勁兒十足，香辣味有餘。鳳姐聽秦可卿說其弟秦鍾來了，便要見見。尤氏說：「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你這樣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鳳姐一笑：「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還敢笑話我!」賈蓉不知趣，還做解釋說什麼秦鍾靦腆，沒見過大陣仗。鳳姐隨口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頓好嘴巴子！」
我最喜歡「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這句話。你合上書想一想，這是村婦耍潑那種粗俗的撒野嗎？我看到這句話就覺得鳳姐親切可愛，禁不住要笑，雪芹真是把鳳姐寫絕了！鳳姐見到秦鍾後將一批尺頭和兩個狀元及第的金錁子做為見面禮送給秦鍾，還說太薄了些。當然，給兩個金錁子，並不是瞧秦鐘好看，是由於鳳姐和秦可卿的關係厚密，壯個臉兒。這就是由潑辣轉而成為香辣了。
鳳姐大字不識幾個，既不會作詩，又不會寫文章，可她很支持寶玉和姑娘成立詩社，原意出錢出力。這一點鳳姐真是可欽可佩，對賈氏家族功在當時，利益後人。一個當家人能把文化建設放在心上，這就叫「有正事兒」鳳姐不是口頭應付，說說拉倒，是真往出掏銀子。四十五回，李紈、探春等一群人來找，讓鳳姐做監察御史，鳳姐這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一聽，便知道是讓她拿些銀子做啟社費用。她先是藉機把李紈這個「摳門兒」數落了一翻，然後又算了一筆清晰的賬。
李紈的一年收入合加起來有四五百兩之多，可李紈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還反嘴派扯鳳姐：「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為什麼要把李紈的收入算得這麼清呢？雪芹是在告訴人們，有錢不一定就捨得往出拿，「大氣」和有沒有不相系連。比較是最好的鑒別，算清才能看清。鳳姐的確爽利大氣，有個當家人的氣派：「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兒。」五十兩呀，真不是個小數目，比縣太爺一年的薪水還多五兩哪！
鳳姐不光是說，而且是做。做為一個當家人，不僅要會說，更重要的是做。在協理寧國府一節中，鳳姐說的讓人敬畏，做的令人嘆服。（待續）
TAG:紅樓夢醒沉思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