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最新 04-14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

好啊好啊！

在網路上搜索格拉納達，得到的圖片大多是阿爾罕布拉宮和阿爾拜辛連綿的白色房子。我於是產生錯覺，以為格拉納達是一座偏僻小鎮，白房子圍繞著山頭的摩爾人皇宮，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古老的庭院住著猶太人，僻靜的小巷閃過吉普賽人的裙角，上了年紀的阿拉伯人坐在雜貨店門口，店裡飄出中東香料和摩洛哥茶的味道。

結果我彷彿走進一千零一夜的世界。老城區、大教堂、阿爾拜辛、聖山......哪怕沒有阿爾罕布拉宮，格拉納達也一樣美麗繁華。令人迷失的不僅有阿爾拜辛，市中心同樣錯綜複雜：大教堂似乎在跟我們捉迷藏，始終無法靠近；高大的歐式建築中忽然出現阿拉伯拱門；每一條小巷都光怪陸離如同異世界的通道......很久以前讀過的小說片段忽然浮出腦海：

「他帶她上岸，盡往落后街道走去，以便拉住她的手。人煙稠密的遊客街兩邊都是小販：地毯、寶石、陶器、衣飾……

忽然到了一幢房子門口，推開門，是一個寬大的庭院，在紅塵里宛如沙漠綠洲。

......

線香濃郁得蝕骨的味道漸漸入沁。

有歌女出來，輕唱不知名情歌。

......

真是一個奇異的地方，說不出的風情，卻叫陌生人害怕。」

——亦舒《不羈的風》

「真是一個奇異的地方，說不出的風情，卻叫陌生人害怕」。這裡既是歐洲也是北非，這裡既是西班牙也是阿拉伯。摩爾人從未離去，漂泊的吉普賽人在聖山定居，還有歐洲人、猶太人、阿拉伯人、來自五湖四海的遊人。。。嬉皮士和藝術家格外迷戀格拉納達，覺得此處就像傳說中的烏托邦。還有人將格拉納達與耶路撒冷相提並論，認為這裡才是三教和平共存的多元文化典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從日到夜，處處笙歌、人們吃喝玩樂、翩翩起舞，彷彿只要在此停留，就能永遠快樂下去——越美好，越不真實，我對它心生疑惑，無法放鬆。

然而不可否認，格拉納達極富魅力。許多人真的就此停下腳步，成為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新吉普賽」——嬉皮士。嬉皮士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青年，有些還帶著學生氣。臟辮、鬍子、寬鬆的棉布襯衫，啤酒瓶是他們的標誌。我美院的同學有一半（未必是嬉皮士）也作這樣打扮。他們有的背著吉他，有的會畫畫。他們對景區最好的位置了如指掌，在旅行團到來之前，嬉皮士們已經佔據了聖尼可拉斯觀景台的石凳、阿拉伯街口的台階、悲傷之路的橋頭。。。賣唱的賣唱、賣畫的賣畫、賣字的賣字，沒有手藝就練攤，販售拙樸的黃銅手鐲、項圈、天然石掛墜、迷你皮鞋......看起來很像手工製品，但應該是批發來的。

圖為標準格拉納達嬉皮士打扮

第一次爬上聖尼可拉斯觀景台，阿爾罕布拉宮浮在眼前，不過更顯眼的是周圍的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雖說任何熱門景點都這樣，可我立刻就被分心了，甚至現在回想起觀景台，景色已模糊而對人的印象深刻清晰。賣唱的嬉皮士和練攤的嬉皮士聚在一起閑聊，吉他扔石凳上，我想撿起來唱一支歌，然而並不會彈吉他：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

噢......方向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

噢......一樣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

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只是我再也離不開你

噢......姑娘

大學畢業季，幾乎每天都有散夥酒。喝亢奮了坐在宿舍樓下吹風，津津有味地看斷片的同學被抬回寢室。有人在門口分手，大哭大叫、往天上撒鈔票。還有人拿著大捧玫瑰，風露立中宵。「你在等誰？」我問他，他說某某某，他說晚了小妹妹快上去睡覺吧，給了我一顆大白兔奶糖。我回寢室又跑出去，給他端了杯咖啡。不久後，全班去一個廢棄工廠看藝術展——我們那會的大學生和現在的大學生一毛一樣，喜歡先鋒話劇、實驗藝術、地下樂隊，甭管整不整的明白。有人爬在入口的大門上拍照，對著我喊：「喂喂！」我發現是大白兔奶糖。「你那天等到某某某了嗎？」我問他。「沒有，」他苦笑了一下。而我就像得知大結局的觀眾，心滿意足，並且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當天晚上有個樂隊，盤腿坐在地上，觀眾圍了一圈又一圈，「這是頂樓馬戲團，很有名的。」玩音樂的班長說。主唱輕輕彈奏吉他，全場一起唱《花房姑娘》——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往事，突然想起，就像昨日一樣清晰，而彼時我正站在阿爾拜辛的高處，望著阿爾罕布拉宮，感覺中了燈神的魔法。

阿爾罕布拉宮無處不在。幾乎阿爾拜辛任何街道、小巷都能看到它的建築群。而從聖尼可拉斯觀景台望出去，除了阿爾罕布拉宮全景，還可以看見更高遠的內華達山脈。內華達山脈光滑平緩，奶油般厚重潔白，乍一看還以為是凝滯不動的雲層。夕陽愈來愈濃，天空從淺粉變成玫瑰，又化為驚心動魄的橙紅，此刻再看內華達山脈，恍惚有流盡朱顏到白頭之感。十分紅處便成灰，餘暉散盡，阿宮亮起冷調景觀光，城中燈火閃爍，遠方的大地漸漸被黑暗吞沒。

實際上格拉納達最高的觀景台是聖山頂部的Ermita de San Miguel Alto，爬到那裡可以俯瞰阿宮、聖尼可拉斯觀景台、廣袤的安達盧西亞領土，或許也能望見大海的方向。但小章魚嫌累，我掂了掂她的分量，放棄往上爬。

我們住的地方就在聖山上。旅行攻略說，聖山不安全、登聖尼可拉斯觀景台要走大路、阿爾拜辛小心搶劫。。。可能是旺季，又是不夜的聖周期間，再僻靜的小巷再深夜凌晨都不時鑽出大把遊客，簡直替搶劫犯發愁。聖周三晚回到旅店，驚訝地發現門前窄巷蹲著千兒八百人，一問午夜將有遊行經過。

因為就在門口，我們把小章魚放倒後，悄悄溜了出來。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四面八方的衚衕擠得水泄不通，很多人甚至爬到屋頂、垃圾箱上。後來才知道這場遊行非常有名，而我們所在的位置正是遊行隊伍登山的起點。這支隊伍叫做los gitanos（吉普賽人），他們下午從聖山頂上的Abadia del Sacromonte修道院出發，直到凌晨三點才緩緩走回山頂，遊行時間幾乎長達11小時。當他們回到聖山的時候，山中吉普賽人的洞穴會點亮篝火，場面十分動人。

我們居住的聖山

牆後面就是Abadia del Sacromonte

因為遊行時間很長，我下午已經在主街見過los gitanos。印象深刻的是每個人胸前掛著的大衛之星，以至於我疑惑地跟Jiangdoudou討論了半天，猶太人為什麼會參加天主教活動？而這些遊行者究竟是猶太人還是吉普賽人，現在也不得而知了。

los gitanos

午夜時分，回聖山的los gitanos只剩不到一半的尖帽子Nazareno，以及個位數黑紗女郎。和遊行隊伍一同出現的是大批沒有提前佔位而佔據了遊行通道的觀眾，警察驅趕他們，他們推搡我們，到處爆發爭吵，Nazareno趕來拉架，畫面十分奇妙。

幾噸重的聖像寶座在巷口轉彎，伴隨著圍觀群眾熱烈的掌聲，緩緩登山。一些Nazareno、黑紗女郎張開雙臂，倒著行走，做出保護的姿勢。小巷極窄，寶座堪堪通過，又是斜坡，上山難度非常大。隊伍走走停停，比白日更慢上幾分。當耶穌十字架靜止不動的時候，有人開始唱歌。

我看不到他，只能從聲音判斷大約上了一點年紀。我聽不懂歌曲的意思，只感覺情真意切，蕩氣迴腸。午夜街頭，夜涼如水，明月在天，十字架在燈下，數千人屏住呼吸，聽一曲蒼涼的清唱。我深深陷入這浪漫魔幻、充滿戲劇感的場景，回到房間很久，還感覺心跳無法平復。

此處應有唱歌視頻，上傳N次未通過審核

找不到違禁點，只能發圖

房間在半山腰，兩面玻璃窗。躺在床上，阿爾罕布拉宮、阿爾拜辛盡收眼底，景色美得不像話，不舍入睡。阿爾拜辛迷宮般的街道里藏著數不清的教堂，躺著都能看到尖帽子隊伍從小巷間迤邐而過。不遠處又有新的遊行自午夜開始，隱約聽到風中聖樂飄飄。枕著阿宮與聖樂入眠，迎來朝霞與阿爾拜辛鳥語花香的清晨，這一刻我是真的不想走了。

阿爾拜辛的清晨

臨行前夜去阿拉伯街嘗試阿拉伯菜。阿拉伯街熱鬧極了，狹窄的小巷兩旁掛滿編織地毯、棉布背包、刺繡抱枕、手工座墊、肚皮舞娘的裙子......店鋪里密密麻麻點滿彩燈、蠟燭、線香，整條街道五光十色，燦若星河。

哪有什麼上了年紀的阿拉伯雜貨店主。店員們活力充沛，大聲又熱情，你的目光只消在商品上停留一秒，他們便殷勤地介紹顏色尺碼，並邀請你到室內挑選更多款式。我被手工羊皮拖鞋迷住，有幾十種不同的顏色，刺繡花紋、或釘滿彩珠，便宜得不可思議。任何關於民族風、異域感的壞品味都能在這條街上被滿足，我甚至想搬一隻羊皮座墊回來，被JJ堅決制止。

隨便走進一間（還沒有人開始抽水煙的）餐館，服務員用「veryveryveryverygood」四個very強烈推薦摩洛哥茶、羊肉小米飯、雞肉餡餅。飯菜上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什麼：

「據說虔誠的人上廁所用手......」

JJ：「閉嘴！」

羊肉飯的味道同中國菜幾無分別，而雞肉餡餅、摩洛哥茶，還有不知名的果汁。。。統統甜得驚人。在一本美食書里讀過這麼一段：「蘇丹的女人都是絕世美女，但她們在後宮無所事事，整日吃甜食、吸水煙，變得痴肥、腿型難看、牙齒蛀壞......魅力轉瞬即逝。」

離開那日，計程車駛離老城區，不過幾分鐘後，再看不到華麗的歐式、阿拉伯式建築。失去阿宮的加持，出現在眼前的，是板磚一樣的高層居民樓、陳舊的醫院大廈、類似城鄉結合部的商店群......街面上冷清蕭索，沒有什麼行人。褪盡繁華，露出另一個格拉納達，我不知道哪個格拉納達才是真實的。或許他們都是真實的，或許他們都是幻覺。或許格拉納達們就是王二口中的此生此世，與詩意的世界。

我是更多圖片的分割線

大教堂因為聖周遊行關閉了

我們沒能參觀

門口是遊行嘉賓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