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羅曼蒂克式精神頹廢錄

羅曼蒂克式精神頹廢錄

我只在高中才見到過所謂的黎明破曉時的天空。太陽有時會躲在厚厚的雲朵身後,對於這件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是陽光,陽光出賣了太陽,所以我總能發現它。藏在雲朵後面的太陽是在竊喜呢,還是苦惱著不願升起開始一天的新的工作。不,那可了不得,它才不能說罷工就罷工呢,人們需要它。我就不一樣了,媽媽總說學習都是為了自己幸福的將來,所以我只需要對自己負責。所以,我要是苦惱上學,大不了今天就翹掉一天的課,這也沒什麼。可是又不行啊。太陽是自由的,整個太陽系,只有它是老大,所有的星星都要圍著它轉圈圈呢。我呢,我可不行。哪怕我遲了兩節課,班主任指定會把電話打到家裡來,到時候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太陽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每天我們都不得不為了各自的沒辦法而忙活呢。以上都是我高三早上上學路上想的事情,現在想想,無聊透了。自從我來到現在的這所學校以後,就跟它決裂了。因為我不再那麼忙碌,而且我要睡覺,它嫌我愛偷懶,不再和它在同一時刻工作了,每天都暴晒我的屁股。

可後來,時間一長,我就孤單了。日子有些渾渾噩噩,我想著每當我賴在被窩裡睡覺的時候,我的老朋友還得一個人孤零零起來幹活。不行,這不仗義。我決定還是找時間來陪陪它。以上的想法突然出現於該死的冬天。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我靜悄悄地從被窩裡爬出來,穿好衣服,從宿舍里出來,與此同時,舍友還在呼呼大睡。宿舍被安排在學校里最偏遠的角落,離教操場足足有一公里遠。不過我覺得學校操場是我會會太陽的好地方,便騎著宿舍樓下的自行車,一路呼哧呼哧地向學校駛去。

操場一個人都沒有,這讓我感到很高興。天很冷,我先圍著操場跑了幾圈,然後走到操場中央足球場的草坪上,躺了下來。周圍很安靜,靜得只能聽得見自己的喘息聲。天還沒有大亮,光線很暗,隱隱約約能看到天邊泛出的光亮。太陽就掛在最東邊的角落裡,一言不發。

一連幾天,我都如此。那時的操場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在草坪上打幾個滾,圍著跑道倒著跑,或者跳一段自己瞎編的舞蹈。我有些自得其樂,一不小心就忘了那個太陽兄弟。17歲的年紀里,我只是太孤獨。

那個時候,我當然不知道,在操場的某個角落裡,正有個人,靜靜地看著我。他大概也一樣,喜歡獨自一人時的操場以及每一個空氣清新的黎明。而直到我出現,打擾了他的寧靜,當他有天在操場鍛煉時,看到有一個人影出現,他擦了擦眼睛,以為看花了眼。不知為何,他藏了起來,看著那人跑了幾圈以後,躺在了操場中央,那個他曾經也趟過的位置。他只感到他的一片小天地被不明生物入侵了。一連幾天,他都躲在一旁,看著那個鍛煉,扭動的身影,如同看他自己。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而我的生活也一如既往。我討厭白天,可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又在睡夢中度過。所以在我清醒的時候,我對一切都感到莫名厭煩。心裡裝著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呢。我沒有,黑暗給了我很多安全感。所有心事都需要不見天日,在暗夜裡靜靜湧出。老實說,我想回家了。可我媽媽送我來這裡上學,囑咐我要在這裡踏實生活,應該有她的道理吧。我不能忤逆她,她生氣起來就很兇。常常讓我想起動畫片《大耳朵圖圖》里圖圖的媽媽,一生氣頭上就會頂著一團艷紅的火。

中午去食堂吃飯,大家吃起飯來都很賣力,一時間,就只有咀嚼的聲音以及碗筷碰撞聲了。那天,一個端著飯菜的男孩樂呵呵地坐在了我旁邊。我一抬頭,一張傻臉就沖著我傻傻地咧著一口白牙笑。「我可以坐在這裡嗎?」他說道。「您請便。」我那會兒心裡正憋著一股無名怒火,不知道自己又想到了什麼。而在我生氣的時候,居然有傢伙在我面前笑得那樣開心,我就更鬱悶了,把最里的飯菜嚼得聲音更大了。

我喝湯時發出「哧哧」的聲音,西紅柿蛋花湯太燙了,還有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沒有胃口的油星在飄著。雖然是在喝湯,可那一會兒,我又開始進入到一種忘我的發獃的狀態。那時,我的思緒飄到了一個很久遠以前的時間中去了,並盤旋在我很小的時候住過的小村子上方。我在一個長著果樹,樹上結滿棗子的院子里,看見了我自己。我猜現在的我變成了天空上的一朵忽明忽暗的白雲。早知道那個時候我就該抬頭往天上看了呀。沒準兒我還能看見現在的我自己呢,沒準兒我還能伸出手來跟我自己打個招呼呢。我時常看天,可惜很多時候我除了雲朵,別的什麼也看不到。對,當時我正在院子里幹什麼呢。我正啃著一隻手裡拿的甜柿子,站在豬圈旁看我姥姥餵豬。以前的農村,幾乎人人家都有一個豬圈。一個豬圈裡能養兩三隻,豬圈裡還有台階,台階把豬圈分成兩層(嘿,原來豬住的都是二層小洋樓呢),上面一層有屋頂和豬槽(就是豬吃飯的槽狀大鍋),可以遮風避雨;下面一層露天,沒事的時候豬還能晒晒太陽。可惜豬太懶了,它把陽台當成了茅房,不管什麼時候,它總是在有屋頂的一層轉悠,偶爾下去拉排屎。唉,豬真是不懂享受生活。久而久之,露天陽台變成了大便池,豬的糞便黑乎乎地堆著,蒼蠅就在上面飛舞,好好的生活就這麼被它給糟踐了,這麼沒有追求,只等著長夠了膘被送去屠宰場。豬圈裡的豬抬起頭來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然後繼續低下頭吃槽里的豬食了。豬心裡想:你們這些無知的人類啊,你們見過放養的豬嗎?你見過若無其事地走在大街上的豬嗎?想吃肉,就別做無意義的抱怨。這下好了,我暫且能夠稱其為「豬的哲學」,從不同的角度來看,豬既安逸又可悲,這不是它的選擇,但也是必然的結果。那時候,我記得姥姥愛用陳年的玉米面和起來摻著一些蒸熟的地瓜餵豬,把做好的豬食倒進豬槽,豬就會慢悠悠地走過來低下頭吃飯,一邊發出「哧哧」聲。

有人在喊我,很大聲地在喊我。我回過神來,餐廳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那個呲著牙傻笑的傢伙正在一旁拿著碗筷狂敲,企圖要震破我的耳膜。「啊!」我捂緊耳朵惡狠狠地瞪著他,「夠了!你這傢伙。」他這才停止動作,開心地對我說:「哇!你真厲害,剛才我以為你在練什麼神功呢。」他看起來一臉真誠,不像是裝出來的。「快走啦。」我拉起書包對他說,他自當認為得到了與我同行的許可,就高興地跟著我出來。

我就此認識了安東尼,沒錯,那個看起來呆呆傻傻的傢伙還有個這麼洋氣的名字。反正平時也沒人陪我玩兒,我習慣了獨來獨往,或者說我寧可獨來獨往也不願和那些看起來無聊至極的人在一起。女孩子們就只會成天聚集起來嘰嘰喳喳地討論化妝品,比如口紅的顏色、化妝的技巧,並時不時拿出帶有一些品牌標誌的化妝品對著小鏡子補一補妝;她們討論最新款的包包,並對其他女孩子的品味表示讚美,當提及價格時,看起來若無其事地說:嗯,也不貴嘛。然後背地裡慢慢攢錢省下來一筆,去買那些以供她們可以在任何場合炫耀的東西。不過,說真的,並不是所有女孩子都那樣,可她們那些少數人的存在,卻把周圍搞得烏煙瘴氣。她們不像安東尼,和安東尼在一起時,我們一起吃個冰激凌都能開心半天。

就在那天,我和安東尼一人拿著一支冰淇淋在大街上走著。正值寒冷的冬天,樹上的葉子都差不多掉光了,人們冷得躲起來。我穿著自己最厚實的衣服,並且戴上厚厚的手套,一邊走一邊還要在渾身瑟瑟發抖中將裸露的舌頭伸到寒冷的空氣里一口一口地舔著冰淇淋。我偏要吃,當我想吃的時候,我就吃。別的我不管。安東尼看見我很認真地在吃,也學著我的樣子,一口一口地伸出舌頭去舔。可是他穿得太少了,鼻子凍得紅紅的,直到一行鼻涕流出來最後滴落到冰淇淋上面。

聖誕節的時候,教堂的牧師要我邀請我的朋友來參加晚上的聚會。我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很多人都說自己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也不例外。我相信主,儘管我連聖經的一個完整章節都沒看完過。可是,我需要祈禱呀。這世上,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了,我需要禱告。當我在禱告的時候,我未必迫切希望自己祈禱的事情就一定會得到解決。但牧師告訴我們,我們所禱告的一切,上帝都能聽見。有人能聽聽我說話真好,不管我想說什麼。上帝一定很忙吧,他能聽見就好,我不指望能和他嘮嗑。

我帶著安東尼去了教堂。教堂里被布置得非常美麗,大廳前的聖誕樹上掛滿了亮閃閃的燈串,燈串上面還系著五顏六色的小禮物。那天,人們把教堂里的位置都坐滿了,牧師站在台上,引領大家眾禱。安東尼閉著眼睛,把手緊緊握在胸前,低著頭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然後大家一起唱了讚美詩,在音樂旋律里伸出手來打著節拍。那真是一個難得的歡快夜晚,如今回憶起來每一幅情景似乎都被鍍上了金邊,在記憶中閃閃發光,似乎是在印證著神明的存在。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問安東尼他在祈禱時心裡都對上帝說了些什麼。那傢伙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希望上帝能把姐姐還給我。

關於安東尼的姐姐,這裡不得不多提一筆。在此之前,我可從沒聽他說起過他的家人。安東尼從小在一個南邊的小城市裡長大。他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姐姐。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賽過西施。儘管我們誰都不知道西施長什麼模樣,但她是我們有限認知里最美麗的女子。既然賽過西施,安東尼的姐姐就一定不是一般的漂亮啦。那為什麼安東尼要上帝把姐姐還給他呢?原來,安東尼的姐姐並不是被上帝帶走了,而是被安東尼的爸爸帶去了遠方。

「爸爸和姐姐去了大海對面很遠的地方。家裡就只剩我和媽媽啦。媽媽得了抑鬱症,那個時候我還小。一天,我媽媽把我抱上了床。她親了親我,囑咐我快點睡覺。然後她就穿上了那件她放到柜子里,偶爾會拿出來看看的裙子。那裙子從我記事起媽媽就穿在身上啦,爸爸走之後後來很久都沒有再穿。那天晚上她再穿上的時候,裙子已經明顯得有些不合身了,媽媽胖了好多,那件裙子就像水泥袋一樣被她吃力地套在身上。套了一半就穿不下去了,媽媽就哭了。我猜她是被自己的身材氣哭的。她一邊哭,一邊脫掉裙子扔在一邊。媽媽沒有穿衣服,我隱隱約約地看見她一個人在客廳里跳舞,可是她並不開心,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說到這裡,安東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慢慢回憶著那些深藏在他腦海中的細節,「媽媽跳舞的影子在牆上舞動著。她似乎把嘴唇抹得很紅,媽媽平時壓根不化妝的,那支口紅是她唯一的化妝品。我最後見到媽媽的場景是她在跳完舞后赤裸著身體在客廳里一張一張地撕著姐姐的照片。後來發生什麼我就記不太清了,我太困了,於是就睡著了。

第二天當我醒來時看見一個穿制服的人正要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我們家的鎖被砸開了,鄰居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輕輕嘆著氣。後來,就有人告訴我我媽媽死掉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說。不過他們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的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我媽媽。」

「既然他們這麼說,我索性就信了。我只好自己在家裡生活,就像平時我一個人在家玩,一邊等媽媽下班回家來一樣。我餓了就自己煮速食麵吃,這招是我跟我爸爸學的,我以前看著我爸爸在家裡煮泡麵,他做的可好吃啦。我自己也會煮,有時候還能給自己加兩個蛋呢。鄰居總是來敲我的門,我很煩。以前媽媽在家的時候他們可沒那麼頻繁地打擾我們。我只自己在家住了兩天。那兩天,沒有人催我睡覺了。我自己躺在以前和媽媽一起睡覺的被窩裡,閉上眼能聞到媽媽身上的味道呢,說不上來的香。我打開媽媽的柜子看媽媽的東西,我穿著媽媽的高跟鞋和花裙子對著鏡子來回走,你想一下那場面,很滑稽吧,一個小男孩穿著大人的裙子來回走。現在想想,那是我想念媽媽的方式。我那時候心裡總想著,媽媽什麼時候來呢,她一直不來,我一個人在家連《黑貓警長》都看不下去了。

後來,我沒等來媽媽,家裡來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一個叔叔把我抱在身上,其他的人從我家裡一件件往外搬東西。我看見家裡的床,茶几,電視一件件地被搬了出來,放到一輛大卡車上。當我看見他們把我媽媽的衣櫃連同媽媽的衣服也搬了出來時,我突然很大聲地哭了。我掙扎著要去阻止他們,他們為什麼要搶我和媽媽的東西。可是我被抱著,怎麼也動彈不了。我只能著急地哭。從他們告訴我說我媽媽死了的時候到他們來,我一直都沒哭,可他

們要搬走我媽媽的東西,那可怎麼辦呀。萬一,我媽媽回來的時候,發現家裡什麼都沒有了,連我也找不到了的時候,那我該怎麼辦呀。從那以後,我就很害怕穿著制服工作的人,我總覺得他們破壞了我的家。後來,我家就沒有了。他們把我送到一個都是小朋友的學校,我上了這麼些年學,再也沒有過放學,也沒有過回家。」

「你一直在等你媽媽回來,為什麼不向上帝禱告讓你找到媽媽呢?」我問安東尼。

「我現在大概明白,我媽媽是不可能回到我身邊來了。我不能難為了上帝,就算媽媽回來,見到我現在的樣子,也一定不認識我了吧。我最後見我媽媽的場景是她正在撕姐姐小時候留下的照片。媽媽一定很想念她。我記得從小大家都說姐姐長得和媽媽很像,我現在都記不清她們的模樣了,要是我找到了姐姐,就相當於我又見到我媽媽了。」說這話時安東尼笑了,我彷彿看到了他又恢復到平時無憂的模樣。

那晚,我坐在教堂旁的樓梯上聽他講完他的媽媽、姐姐之後,我們沉默了很久沒再說話,我們在台階上相互依偎著,一抬頭,看見又大又圓的月亮冷冷清清地掛在天上。

我決定幫安東尼找到他的姐姐,但當我企圖再從他那裡打聽到關於他姐姐的其他事情的時候,他卻有意無意地躲閃起來。有一次我生氣了,就氣沖沖地去質問他問什麼。他卻說,不希望別人多管他自己的事。為此,我好幾天沒有搭理他。後來,我大概想明白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聽者,而不是我硬要從他的人生中插上一筆轉折。不然,有那麼多可以找到他姐姐的辦法,他為什麼只向上帝祈禱呢?從那以後,我不再提起安東尼的姐姐,日子又恢復到了從前。畢竟,我只有他一個朋友。

我有的時候覺得,生活真是討厭及了。我不喜歡和任何人交往。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要是能跟他們當上朋友,就必須先變成和他們一樣類型的人。我可不想委屈了自己做出任何改變,所以就只好和他們保持距離。我要是不遠離他們,就只會被當成呆瓜對待,被當成異類遭受排擠,然後淪為受欺負的對象。這種事情我見多了,我會這麼想,這不是出於懦弱,而是我懶得堅強,我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恰當的理由。所以我儘可能地跟他們保持距離,有一定距離,就不會被看穿我其實一直掩藏心底的恐懼,他們會以為我是個冷漠的人,奇怪的人,而不是好欺負的人。不管在哪,這招百試百靈。不過,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群人呢?我只在新學校遇見了他們,其實他們外表與正常人無異,可在我心裡,卻總長著尖銳的獠牙,彷彿我一走近,就會朝我張開血盆大口,咬斷我的喉嚨。他們是一群無聊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也無法找到合適的比喻將自己與他們分開來,這造就了我當下的痛苦。

其實,沒有朋友的人是可悲的。以前我在家時,就交過許多知心朋友。所以這充分能證明我來到新學校以後交不到朋友不是我的問題,也不能是他們的問題,這事更不能怪上帝。好在,我後來認識了安東尼,大概同類人是能夠互相吸引的,不過,這也並不代表我和安東尼一樣傻。總之,我們能認識,這就對了。

一天,安東尼心事重重地坐在我旁邊,他很少那副喪氣模樣。我問他怎麼了,他也不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問我:「你覺得,我們所處的環境正常嗎?」

我一聽他說這個,突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之感,知道他或許是意識到了哪裡不對勁的地方,就問他:「你怎麼看?」

他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清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可我總覺得,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什麼樣子,你指的是哪方面?」

「我說不上來,我們活得很自由,卻還是難以喘息。這和我過去在孤兒院的生活不一樣。」「你是說,感覺被什麼東西圈住了?」

「是的,我彷彿覺得被什麼壓制住了,並且伴隨著一種無力感。」

「沒錯,安東尼。你很難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歸宿感,這時常讓我們感到惶恐。但是

你得相信,我們總能找到法子來應對它。」

那場對話不了了之,我們都很悶悶不樂。我們在一個模糊的世界裡胡亂摸索著,企圖找到一個準確的方向。世界彷彿被蒙上了一層毛糙的玻璃,所幸混沌中的,不只有我自己,我一伸手,還能抓住安東尼的衣角。

儘管我的高中看了足足三年的太陽,但我依然沒能考上一所大學。我因為太愛發獃,老師不止一次地把電話打到家裡來。我媽媽一開始很不以為然,就對老師說,「我們家這孩子從小就愛發獃,也沒影響到學習成績呀。」的確,我的成績一直位居中游,不上不下。

「可她破壞了班級秩序,她發獃的時候,學生都看她,她把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我還怎麼講課?」老師嘆了口氣,然後無可奈何地說,「我建議,您還是帶她去看一下醫生吧。她發起呆來,沒人知道她心裡想什麼。」

後來,我媽媽就有點半信半疑了,她有時會上前摸摸我的腦袋,然後再摸摸自己的腦袋。在我發獃的時候,她就會想辦法把我給搖醒,以前,她可是從來都不會打斷我的。

對我來說,發獃是件很快樂的事情。我能看到很多瑰麗的畫面。有時候,也能穿越到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點。比如說,我看見沙漠里長著血紅色的花朵,風一吹就好像跳躍的火舌。乾枯的樹木七扭八歪地飛速生長著,能聽見咔吧咔吧生長的聲音,並且不時會有怪鳥棲息在枯樹的枝頭。那片巨大的沙漠是熱鬧的。而我,是藏於沙塵里的一隻巨大蜥蜴,在漆黑的夜色里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不時伸出自己暗紅色的舌頭。

小時候,當我聽完井底之蛙的故事後,就幻想自己變成了那隻長在井底的青蛙。井底有足夠我玩耍的空間,陰暗潮濕的井壁上還有我的壁虎朋友。一天,有位公主掉進了那口井裡,我在月亮正好照在井口正上方的一天夜裡施展魔法將公主平安送出了井外。自此以後,我與公主成為了好朋友,開啟了新一段的探險之旅。

還有一次,我穿越到了我出生以前,爸爸媽媽結婚的那天。他們偶爾會跟我講起結婚時發生的故事,他們以為我沒出生,我就看不到。我看見爸爸穿西服的胸前掛了一朵大紅花。媽媽的小嘴巴上塗著鮮艷的口紅,畫著彎彎的眉毛。爸爸騎了一輛德國產的大梁老式自行車,媽媽就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條胳膊從後面環住爸爸的腰,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爸爸馱著媽媽圍著縣城轉了一圈,回來之後就算是完成了婚禮。後來,我還去問過爸爸,他們結婚時有沒有騎車到縣城去,爸爸不假思索地說,確實有這一回事。不管怎麼說,對我而言發獃並不是件毫無益處的事情,我在一個個不同的世界裡自得其樂呢,我正盯著發生在眼前的事情暗自竊喜呢。

自從我的發獃總是被媽媽打斷以後,我原本內向沉靜的性格漸漸有了一些變化,我開始容易急躁並且焦慮不安起來。我總是忍不住地去咬自己的手指甲,即便最後手指頭出血了也沒有辦法讓自己停下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再也夢不見任何東西了。我的世界日漸乏味,我開始動不動就哭鬧和摔東西。於是,媽媽便徹徹底底地堅信我是一個不正常的孩子了。她心事重重地把我帶進了醫院。我遵從醫生的一切指示和檢查,僅僅是希望他們能證明我並沒有病,我是一個心智健全、完全正常女孩子。

可最後,診斷結果出來,他們卻一臉嚴肅地對我媽媽說:「不得了啦,還是再帶她進行下一步的治療吧。」看見我媽媽吃驚而又失落的表情,他們隨即嘆了口氣,然後一臉同情地下了結論:「你們的孩子得了躁鬱症。」

自那以後,我就成了媽媽格外關注的對象了。她甚至去向老師道歉,為我的過失道歉,並拜託老師能對我格外照顧。果不其然,老師寬容地原諒了我曾經上課經常發獃的過失,並且對此表示理解。於是同學們也理所應當地知道了我得了躁鬱症這個事實,於是,之前我所有的反常表現,比如說愛發獃,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一切皆大歡喜了,自此,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里都有了一種「難怪如此」的大徹大悟,難怪她上課總愛發獃,難怪她總是念念有詞,難怪她跟我們不一樣。不過,無論他們如何以為,暫且隨他們的便吧,好歹,那一年過去,我就畢業了。儘管,日後回憶起來,在所有人的腦海里,我都被定格成了一個問題學生,可我不在乎。

當周一我和安東尼並肩站在學校大會的講台上的時候,那場景讓我想起了電影里文革時期人們遭受批鬥的場面。我們垂著頭,並不是連頭也不敢抬一下,而是怕一個不小心就會笑出聲來。我歪過頭去偷偷看站在旁邊的安東尼,他正好也在看我。我們趕緊把頭轉過去低下,然後咧著嘴偷偷笑起來。

站在一旁的校長可沒有發覺我們當下正在做的小動作,他此時此刻正在忙著批評我們呢。說到激動處,他幾乎快要跳了起來,台下的老師和學生大氣不敢出地看著那個暴躁的小老頭,注意力全然不在我們倆身上。其實,對於此情此景,我們早就已經司空見慣。校長總是容易這樣情緒化,學生一丁點的小錯誤在他眼中彷彿就會引發一系列蝴蝶效應,最終導致山洪崩塌,火山爆發等嚴重後果來。「你看看,我是沒有想到啊,現在的學生還真是膽子大。」校長痛心疾首地說道,「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誰為你們負責呢…….」之後他又說了些什麼,我全然忘記掉了。後來,我們被罰打掃一個月操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和安東尼愉快地相視一笑。

至於我們為何被罰,還要從上次談及。自上次和安東尼不愉快的談話以後,我們總是試圖從周圍的生活里找出一些新樂子來。沒辦法,生活總不能盡如人意。之前提到過,我因為所謂的「躁鬱症」並未能順利畢業考上大學,於是我便被媽媽送到了離家八百公里以外的這所學校。這個學校的學生都是像我一樣因為各自身上的特殊原因而被送進來的特殊兒童。校長堅信,所有被視為特殊來對待的群體身上必定有著獨特的潛能,只要將這種獨特潛能激發出來,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就。

簡言之,這個學校就像一所大精神病院,我更願稱之為精神病人的巨大熔爐。即便在這樣一所學校里,即便是大家都曾被視為獨特的一方來對待,進來的人們還是依照各自屬性迅速找到了夥伴並結成了團體。當異類遇見了異類,就成了彼此眼裡再正常不過的人。校長報著一個偉大的理想把我們聚集在這裡,卻並沒有用特殊的方法給予這群人特殊的對待。生活依舊規範化,我們再一次充當一個被管理者的角色,一切行為都需要按著規章制度來干,誰要是敢違反紀律,就應當接受懲罰。甚至,我們的伙食、住宿條件都要比之前的學校差很多,因為校長宣揚艱苦的環境更有利於激發人的潛能。久而久之,生活變得乏味起來。為打破這種不堪忍受的乏味,接下來,就輪到我和安東尼出場了。

我們想到了逃跑。至於從哪裡出發,要到哪裡去,要逃跑多長時間,我們還需要花點時間來好好規劃一下。可是,我們等不及了,當我們剛有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興奮得等不及了。來吧,干一票吧,說走就走。

周一到周五,學校的大門是不對外開放的。再者說了,等到周六等大門開了後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多無趣啊,我們不能那麼做。經過一番勘察,我發現操場是個好地方。儘管操場四周都裝有圍欄,但這不是問題。生活要的就是一雙會發現的眼睛。之前在操場跑步的時候,我就看到柵欄交接處的角落裡有個小小缺口,只要弓著身子慢慢爬出去,就能出來。當我告訴安東尼這個秘密的時候,他居然說他知道那個地方。

那傢伙還洋洋得意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以前的每個早上,你都來操場跑步哩!」

「你怎麼知道!操場明明就只有我一個人!」

「明明就是你搶了我的地盤嘛,我只好躲到一邊去了。」

看著安東尼爭吵地有些面紅耳赤的臉,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傢伙!看來認識我也是早有預謀的嘛!

一個深秋的早晨,我和安東尼悄悄溜到了操場,來到我們事先規劃的地點。我先從洞里鑽出來,接著是安東尼。由於他個頭較大,往外鑽看起來比較吃力,不太容易。當他鑽到一半的時候,就聽見屁股後面遠遠地有人在大喊:「站住!幹什麼的!」

我一看,是操場上早上來打掃的清潔工。不好,我們肯定是被他當作小偷了。我拼了命地拽住安東尼的胳膊,試圖把他從縫裡面拉出來。安東尼急得汗星直往外冒,終於,趕在清潔工來臨前一步,我們逃離了操場。第一步計劃成功!

接著,我們立即啟動第二步計劃。出了操場以後,先是一大片有枯草的土坡,過了土坡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一條條居民住的老巷子。為了不被趕出來的清潔工發現,我們決定先去小巷子裡面躲躲風聲。我們拼了命的跑,風掠過我的耳朵,發出呼呼的聲音。我們找了一條足夠遠,並且看起來很長很深的小巷子。我們躲在一棵大棗樹後面,並時不時地探出頭來偵察情況。終於,再確定沒有人過來之後,我們都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周圍的一切變得奇怪起來。周圍突然變得極其安靜,安靜極了,安靜到我只聽得見我們的呼吸聲,隨後,風吹過我們的臉頰,發出「窣窣」的聲音。我們一抬頭,棗樹旁邊的屋檐上插著一隻破舊的風箏,正在努力地轉動著它的扇葉。

你一定在某個時刻,對眼前的事物會產生一種奇妙的熟悉感。你確信,這就是你曾經見過、聽過、經歷過的景象。我和安東尼都怔住了,然後有些驚愕地看著對方。那一會兒,腦袋暈暈的,實在是想不起來,之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那樣的景象。

「吱呀」一聲,棗樹旁邊一所人家的大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著老式夾襖的婦女懷裡正抱著一個孩子走出家門。

那人看見我們,很是驚訝。然後,她對著安東尼說:「咦?小安,昨天不是在大姑家睡了嗎?怎麼今天又跑回來了?旁邊的小女孩,是你在大姑家認識的好朋友嗎?」

我再看安東尼,眼淚已經在他的眼眶裡打著轉,說不出話來。

「快別站著了,進來吃早飯。」那個懷抱嬰兒的女兒招呼我們進去。

於是我們便怔怔地跟著進去了。院子還是小小的院子,零星的長著幾棵果樹,中央有一口井,像是很久以前的普通農戶家的景象,我一進門就撇到院角的豬圈。

這時,安東尼突然一把撲過去,抱住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他喊道:「媽媽,我好想你啊!」眼淚從他的眼角傾瀉。

那女人,不,安東尼的媽媽勾了勾他的鼻子,充滿憐愛地笑著說:「怎麼啦?是不是又在外面闖禍啦?」安東尼把頭深深埋進她的衣服里。

「好了,傻孩子。快叫你的朋友一起進來吃早飯吧。」

而我,面對此時此景,早就驚詫地說不出一句話來了。這一定是幻覺吧?快醒醒,快醒醒!不對,我一定是又在發獃了。快醒醒,快醒醒!假的假的,我在院子里轉起圈來,一邊拚命搖頭地重複著:「假的假的……醒過來醒過來……」一般在我發獃的時候,只要有人一直搖我,我便會醒過來,這招百試百靈。可是這次,我一把被安東尼突然出現的媽媽拉近了廚房。「傻孩子,轉什麼呢?快過來吃飯,別客氣。」

廚房是以前農村裡的那種廚房,灶台和簡單的小石頭桌子連在一起,角落裡堆著一些柴火。我依舊在心裡默念著假的假的,企圖讓自己趕快從這突如其來的夢裡醒過來。我一抬頭,看見了牆上掛著的一面長長的鏡子。鏡子里的我和安東尼都變成了小矮人,那分明就是兩個小孩子嘛!我低頭再看看自己,摸摸自己的臉,我好像依舊是我自己啊。那鏡子里的人呢?確確實實是我小時候的模樣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來不及多思考,就被安東尼的媽媽一把按倒了板凳上。桌上擺著冒著熱氣的烤紅薯,和炸至金黃色的糖糕。這是,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不管了!先吃再說!我和安東尼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桌莫名其妙的飯,儘管今天發生的事都在雲里霧裡,分不清是真是假。不過,管它的呢,我算是明白了,我們的逃跑計劃讓我們穿越了。至於穿越到哪個時間,過去還是

未來,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

那一整天,安東尼都圍在他媽媽身邊轉圈圈,時不時地撲上去抱一抱他的母親。她媽媽懷裡總抱著一個嬰兒,懷裡的嬰兒對安東尼笑著,嘴裡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看,小聖,你妹妹在喊你哥哥呢!」

等等,即便是穿越,不也應該在一個確實發生過的形態里嗎?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安東尼有一個妹妹的呀!算了,還是不要想那麼多了,暫且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吧。

那一天,我和安東尼過得很愉快。我們窩在溫暖的小屋子裡剝著燒熟的花生吃,一邊聽安東尼的媽媽講故事給我們聽。我看著面前那個溫婉的美麗的女人,怎麼也沒法和安東尼口中那個抑鬱成疾,最終自殺的女人聯繫到一起。她的一顰一笑看起來是多麼動人吶!

終於,安東尼開口問了:「媽媽,我爸爸呢?他去哪裡了?」

我們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媽媽,就是正坐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女人。

「你這孩子,忘性好大!你爸爸不是昨晚才出去和隔壁的叔叔到鎮上幹活了嗎?你還讓爸爸給你買玩具回來……」這麼說,安東尼的爸爸還沒有離開!安東尼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那個下午,我們就坐在一起,吃東西,說了好多話。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地上,太陽一直從正午挪動到西邊的天上去了,在此之前,我從未感覺到一天過得是如此之快。如果可以,我多想讓時間在那個空間里一直持續下去啊,可我們來時的那個世界呢?我的媽媽怎麼辦?還有很多人在那裡等著我呢。一想到我有可能回不去了的時候,心裡便出現一絲感傷。

吃完了最後一粒花生,太陽也即將落下去了。太陽這個傢伙不仗義,總是愛跟我開玩笑。我甚至會想到,這一切會不會是我的太陽兄弟施了魔法在跟我們開玩笑呢?如果是的話,那它此時此刻一定掛在那裡竊喜呢!

突然,安東尼的媽媽站起來理了理衣服,然後像是有預感一樣地告訴我們:「好了,時間到了。你們該走啦。」我心裡一沉,知道我們要告別的時刻已經到了。如同她招呼我們進來一樣,她又高興地將我們送出門去。那個夕陽西下的午後,落日的餘暉恰好照在她的臉上。我們走在小巷子里,一邊回過頭去跟她告別。

她站在夕陽里笑著,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清路的盡頭。一直往前走吧,一直走,面前的光線越來越強,一閉眼的時間,我們走出了那條巷子。一睜開眼睛,我們居然還在操場。我在操場的圍牆外面,安東尼的半個身子卡在圍牆中。發愣之餘,一雙大手抓住了安東尼的腳踝,把安東尼又拽了進去。晚了一步,安東尼還是被保潔員抓了個正著。我也只好灰溜溜地鑽回了操場。回過神來,保潔員一路推搡著我們朝校長辦公室走去。

「現在是幾號?今天是幾號?」我問保潔員。

「12號,怎麼啦?小兔崽子,別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保潔員不屑道,他是想趕緊去校長那裡邀功呢。

可我分明記得,我和安東尼是在11號出發的,我後來又問過安東尼,他對此確信不疑。那麼,消失的那一天去了哪兒呢?難道,我們在那個熟悉的院子里和安東尼突然出現的母親相處的那一天是真實存在的?

於是,接下來的一天,便有了周一大會上我們公開遭受批評的那一幕。後來,我再向安東尼確認當天發生的情況時,我們的記憶里都出奇得變差,時至今日,當我寫下這篇文章時,我已經不太記得他母親的模樣了,她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我甚至不確定,那件事有沒有真實發生。具體細節都被我忘記了,我寫出的那些基本上是對腦海里殘存記憶的想像。後來,安東尼告訴我,他已經不再糾結那件事情的真實可能性了。他知道他的媽媽,在另一個時空里過得很好,他替她感到高興。

被罰掃操場的那一個月是幸福的。可為了防止我們再次逃出去,校長命人徹底封死了柵欄間的那塊縫隙。

操場周圍種著兩排高大的梧桐,正值深秋,一夜冷雨過後,發黃的葉子落了一地。我和安東尼邊打掃邊觀察葉子,我們把葉子推成一座小山,想像它是雪人的外衣,雪人夜裡偷偷來過,因為怕冷,就把葉子裹在身上,連腦袋也不敢露出來。

因為我倆企圖逃跑的事情被廣而告之,果不其然,我們成了大家嚴重的嘲笑對象。每當我掃地時,有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們都會不壞好意地笑著,然後一腳踢翻我們為雪人做的外衣。

對此,安東尼是視而不見的,他只會低著頭繼續打掃。而我,卻總是對那些人恨得咬牙切齒一次,我用掃把棍正好擊中了一個前來找茬的男孩的腦袋,那傢伙沒出息地捂著頭落荒而逃了,我在他身後大笑著。後來,他們學聰明了,就三五成群地結伴來找茬,我再也無法反抗,時常暗自掉眼淚,對此,安東尼也毫無辦法。對於那群無聊可憐又無趣的傢伙,我實在不想再多說些什麼。

當我們再次回到教室時,就徹徹底底地被孤立起來。

他們從來不說,可並不代表他們不會在背後議論呀。從他們的眼神中,我就可以看到,他們此時此刻心裡一定在想,最好離這個瘋子遠點。那分明是看異類的眼神嘛,呵,我這個瘋子。我難道非得承認自己瘋了才能以自己的態度正常地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活嗎?好吧,那我承認,我的確瘋了,我也懶得繼續扮演一個正常人繼續正常下去。可在我的世界裡,我就是正常的。這下好了,我不必再把正常的自己隱藏下去了,儘管他們看我都是瘋的,除了安東尼那個傻蛋。沒錯,他就是個傻子,而我是個被公認,被排擠,被不屑的瘋子。我是個瘋子。傻子和瘋子,這個組合豈不更好嗎,於是,一切荒謬都有了能夠繼續下去的理由。

不過有些時候,我倒是挺羨慕安東尼的。雖然他和我一樣,被視為另類,不被人待見。可是因為他傻,所以他快樂呀。他從不會去計較那麼多,俗話說,傻人有傻福嘛,在我看來,活得比周圍的正常人都快樂,這就是安東尼的福氣。傻子安東尼並不曉得這個道理,他只管開心著他的一切,也不必知道。那麼我呢?鬼知道我的靈魂上背負了多少的東西,時常壓得我難以喘息。

安東尼從不介意別人對他的惡言相向。每當有長得高的男孩子對著他做鬼臉吐口水的時候,他只會遠遠躲開。而我總是恨不得上前揮舞著我的拳頭,然後伸出指甲來抓花那副讓人厭惡的嘴臉。有一次,我剛上前撲過去廝打那個欺負安東尼的長著一臉雀斑的男孩,卻被狠狠地一把推到在地。臨走前,他從鼻孔里不屑的哼了一聲,說:「這個瘋子……」安東尼扶起地上的我,慢悠悠地對我說:「我說,我們沒必要理他們那些人的……」我於是變得更加氣憤了,大聲吼著:「我不要你管!」然後跑走了。

我其實並沒有氣安東尼的懦弱。在真正讓我氣的是,似乎安東尼看起來比我更加高尚。他從不會記恨那些欺負他的人,而我面對這個世界上的惡意總是要以惡還之,對欺負我的人無可奈何又咬牙切齒。所以,我總是比安東尼更容易受傷。總而言之,他就像坨橡皮泥,被人捏幾下也不會受傷;而我就好像一隻易碎的玻璃瓶子,碰上比自己硬的石頭,只會變得更加破碎。

很久之後,當我們再提及那段短暫的且還被稱之為青春的歲月時,認為那不過只是一場虛驚。儘管那時極盡瘋狂且自由,為人善良而不羈,但生活在一個大環境之下,終究算得上是安穩。一旦我們走出那個地方,就好似踏上一片荒蕪境地,又好似成為了一棵荒原上的失去了水源,在一場大雨過後就發瘋般生長的野草,在疾風中迅速擺動著頭顱,卻絲毫不肯把根露出包裹著我們的大地。

暫且認為我們都長大了。從學校里出來以後,我無處可去。當我習慣了學校里被大多數孤立和冷落時,我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我不想接受任何形式的饋贈與收留,哪怕有人走過來對我有一點點的好,也會讓我覺得身上爬滿了一百隻螞蟻,渾身難耐並且不自然。

教堂里好心眼的夏牧師為我找了份活計,讓我在教堂里幹些活。

我住在雖然潮濕但環境還算舒適的教堂的地下室里,日日躺在床上盤算著以後的事情。我夜裡總是睡不著覺,一睜開眼睛能看到牆上的一小塊彩色玻璃窗戶,那是和一樓大廳連著的,露出一塊來和以便地下室銜接。微暗的光線透過窗子,常常使人不捨得睡去。色彩斑斕常常代表了一個絢麗的童話世界,似乎我穿過那扇玻璃就能通向另一個仙境似的,而在那個地方,我所幻想出來的東西,都在裡面。

比如說在那裡,動物是會說話的,兔子們在一個月圓之日出沒於荒野之上,拉起手來圍著篝火跳舞,然而在不遠的黑暗深處,狐狸正隱匿著窺探它們。

比如說,在那裡我是個穿蝴蝶結裙子的小姑娘,留著學生頭,和年邁的外婆住在一朵巨型蘑菇里。

發獃真好,有人說那不過是逃避現實的方式,越容易發獃的人就越想要逃離現實。對此說法,我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相反,我認為人不過是被這眼前的蒼白囚住的困獸,整個世界有些混沌,霧蒙蒙的,看不清眼前是什麼。正因為看不清楚前面的事物和方向,人們就更易相信近在眼前的所能看到的現實,完全不知道穿過那團霧之後有什麼。這和愛不愛想完全是兩碼事,如果你不信的話,就權當我沒說。然而,讓人失望的是,我曾不止一次地踩著板凳在夜裡仔仔細細地觀察那扇窗子。我用毛巾將它擦地鋥亮,可儘管如此,透過那扇美妙的窗,漆黑的夜裡除了懸掛在天上的月亮,我依舊什麼也沒看到。

一段時間裡,我變得異常消瘦,破舊的牛仔褲管顯得空空蕩蕩,有風吹的時候它就瑟瑟顫抖,我的腿全然支撐不起它來了。對此,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可善良且年邁的夏牧師總是看著我發愁,每次吃飯的時候都顫顫巍巍地往我盤中夾菜。

白天的時候,我在教堂里做些打掃、搬置的活干。有禮拜的時候會坐在教堂角落裡聽聽看看,和大家一起禱告。和牧師一起參加過幾場葬禮,又見證過幾場婚禮。

時間倏忽而逝,歲月的長河卻未曾改變。這句話我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但事實就如同話中所說,時間在延續,生活卻有些一成不變。我是這麼理解的。

教堂有一間藏書閣鮮有人去,一次我拿著鑰匙前去打掃,屋子裡的灰塵把我嗆得夠嗆。與其叫它藏書閣,不如說是一件堆滿了各種書刊的破舊房間。好在房間里有扇窗子,每個下午總有那麼一兩個小時是有陽光照進來的。不管外面是不是晴天,都會有陽光照進屋子裡,這點我敢保證。

於是趁著不忙的時候,我開始偷起懶來。我時常一個人溜到那所藏書閣裡面去,抱著腿倚在板凳上,陽光就恰巧照在我身上。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有些許釋然,看,我的太陽兄弟又來光顧啦。我堅信,只要世界末日一天不到來,我的太陽兄弟就永遠不會撇開我獨自瀟洒而去。

有段時間,我喜歡上了讀詩。念詩很有意思,詩人可能比詩句更有意思。我在書架的最頂端找到了一排書,是有各國詩集大全的系列叢書。每一本都很厚,我隨便拿出來一本,又隨便翻開一頁去讀。有一次,我讀到一句「往事是一次永遠無法完成的施暴。」這句話時,竟然差點落起淚來,我說不清楚什麼東西觸動著我的哪一根神經,但我確實能夠從中深受感動,這大概也是詩篇的魅力所在吧。從此以後,那種被稱之為孤獨感的東西就在我的身體裡面又少了一分,我開始艷羨起詩人來了。

一家環境優美的咖啡館裡,響起悠揚的歌聲,安東尼那傢伙正一臉安詳地坐在對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佩戴起了一副眼鏡,脖子上系著很紳士的領結。很長時間不見,他變化好多,長高了不少。但他的變化依舊僅僅表現在外表這方面。無論走到哪兒,我堅信自己還是可以一眼窺見他的靈魂,他那獨一無二的靈魂。

我雙手捧著咖啡杯,抿了一口,非常地苦澀。我腦子裡飛快盤算著怎麼能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一點,更有底氣一些,不至於顯得潦倒而狼狽,然而當我低頭看到了自己寒酸的衣服時,我就知道我已經暴露了一切。以世俗的眼光來衡量,那就是,離開學校以後,我過得並不算太風光。安東尼可是我最信任的一個人,因為向來只有他那簡單的小腦袋瓜,願意相信我所說的任何奇奇怪怪的話。以前上學的時候,他總是站在我身邊,儘管身邊只站了他一個人,我還是能感受到一股千軍萬馬的陣勢,彷彿他就是我的一個軍隊,我人生的一整個軍隊。

現在看他這一副小公子哥的氣派,我反倒覺得有些距離了,那種難以言說的距離感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其次,就在安東尼在教堂找到我的前一天夜裡,我做了一個不可思議而又恐怖至極的夢。我夢見自己找到他,親吻他,並且和他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起。我在他懷抱裡面安詳地閉著眼,甚至能感受得到脖子後面輕微地喘息。更重要的是,我忘記掉了自己的名字,一切發生得就好像原本就存在一般自然。早上醒來之時,竟然感到莫名舒適。我穿好衣服舒展著身體走到禮堂大廳。門口的盡頭站著一個身影,逆著光看不太清楚長相。直到安東尼走到我面前,笑著說「我回來了」的時候我還依舊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現在,我正經端坐在咖啡館裡,看著眼前的這個大活人,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自從離開學校以後,我們就分道揚鑣。我原以為那些孤寂無聊而又苦澀的日子裡,如果還沒有安東尼,生活就沒辦法在進行下去。現在看來,不過又是一條謬誤罷了。好幾年不見,我們不都好好的嗎。那個時候,我問安東尼下一步該作何打算,他滿是堅定地說了一句:要去找爸爸和姐姐。自此以後,便杳無音訊。

「近來如何?」他首先打破了這一時沉寂。

我回過神來,「嗯……各方面還好,教堂的生活還是很有規律的。」

「你一直沒回去嗎?額,我是說,回你家鄉?」

「回去看望過一次。其他時候沒有了。對了,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嗎?」

他顯然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或者是打算專程來向我這個老朋友「彙報」事宜的。於是他深呼一口氣,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推了推眼鏡,然後開始了他漫長的敘述。

「見是見過了,不過這其中過程有些曲折。走的時候我還剩了一點錢,是孤兒院一個一直照顧我長大的鄒阿姨給我的。她還給了我一個有些破舊的小樟木箱子,是我搬家時從家裡留下的一些東西,僅僅留下了那麼點兒。裡面有幾張我們全家人的合影,還有一些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手續單子。我看那些單子上面寄過來的地點都是在美國,覺得可能能和我爸爸跟姐姐的地址有關,所以就買了張機票去了美國。

當我跟著地址找到那戶人家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孩給我開了門。她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我當時心想,這是我的姐姐么?我當時怎麼會這麼傻,我姐姐是亞洲人,可我偏偏把一個漂亮的美國小洋妞當成了姐姐。對於我的來歷,她絲毫沒有聽說過。我向她打聽以前住在那裡的人,她卻說,那所房子一直都是他們家的,從沒有租借給任何人,更不記得有任何東方面孔拜訪過。我很失落,錢也差不多花完了。

後來經歷了種種,你肯定想不到吧,是那個年輕姑娘收留了我。她叫露絲,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後來,我們就同居了。那段時間真的很美妙啊,我甚至有些忘記了自己是為何來美國。我嘗試著讓自己忘卻掉以前痛苦或支離破碎的記憶,忘記關於媽媽的那個最後的夜晚,從此落地生根,安穩地生活下去。是露絲給了我新的希望,她讓我迫切想要開始新的

生活,而大家一起抱團取暖看起來是多麼美好。我在書店裡找了一份工作,不忙的時候就窩在公寓里打打遊戲,和露絲一起出門遛遛狗。那真是太愜意了。

後來,有天早上,我正蹲在院子的台階上刷牙。突然聽到了隔壁院子里有汽車熄火的聲響。我站起身一看,隔壁從沒見過有人住的小房子門口剛剛停放的車裡走下來兩個人。準確的說,是兩個亞洲人。年紀大的那位老頭頭髮全白了,我猜他足足有60歲,年紀稍小的那個女人體型很胖,大概有四十歲?好像也沒有這麼大。他們沒作何交談,只是簡單地從車上往屋子裡搬運行李,很顯然,他們應該是剛經歷了一次長途旅行。我差點忘記了刷牙,腦子飛快地旋轉著,不知何時起,心也開始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沒錯,的確有一刻我眼前飄過了父親和姐姐的影子。可面前的兩人和我想像中的,總歸是差距很大的。我有些慌張地走進屋裡,可我又沒有做錯事。露絲問我怎麼了,我把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她當即要高興地去找他們,可我卻拉住了她。老實說,我不敢。我剛剛想要努力忘記地記憶似乎又死灰復燃了,那一刻,我腦袋裡湧現出以前很多破碎的不愉快的畫面,一股深深的莫名而來的悲傷衝擊著我的內心,我不禁嚎嚎大哭起來,癱坐在地,不知所措,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怕爸爸和姐姐的突然出現,會打亂我和露絲現有的平靜生活。過去的東西再怎麼珍貴也不如現實中你能真正把握在手裡的。這是我自己慢慢悟出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道理。

我打開帶到美國來的那個木箱子,看見照片里我們一家人站在陽光下,尤其是媽媽的臉上笑得格外燦爛的時候,心裡就止不住地感覺到悲傷。可我覺得,哪怕是為了共同紀念死去的媽媽,我也應該去見見他們。一連好幾天,我都隔著院牆悄悄觀察那對父女,不對,應該是我的爸爸和姐姐。是他們了,我想就是了。至於單子上的地址為何是露絲家的地址,大概也不排除不小心填錯的可能,有的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不過,讓人悲傷的是,他們看起來過得並不是太好。自從那天他們回來,姐姐第二天又出去了,一連好幾天再沒回來過。我爸爸看起來很蒼老,就那麼一直待在屋子裡,也不常出來走動。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我決定好了要和露絲去拜訪他們。我們帶著自己做的小點心,露絲安慰我不要緊張,就當成是一次鄰居間的拜訪。可我的手還是忍不住地微微顫抖。我們按響了他們家的門鈴,過了三分鐘,門才被打開。

老人防備地看著我們,直到確認了我們確實是住在隔壁的鄰居,才讓我們進來。不得不說,當我進門的那一刻,我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要奪門而逃。他的屋子看起來雜亂不堪,各種雜物堆在地上,門窗緊緊關著,窗帘把屋子裹得密不透風,還隱隱約約能聞得出一股令人作嘔的糞便的味道。我心裡盤算著,該怎樣對他直接表明我的身份。我的手心裡直冒汗,並且緊緊攥住那張我們全家在一起的照片。我不知該作何開頭,就把那張照片拿給他看。我爸爸接過看完,大驚失色。然後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片刻,沉默起來。

也許你會覺得,像這樣子的場景總會抒情一點,但我爸爸的表現顯然要平靜許多。良久,他嘆了口氣說,為我媽媽的死感到抱歉,就再不提及當年的種種了。提到媽媽,我心裡痛苦起來,我們沒有再聊下去,就失落地告辭了。

第二天,我的姐姐找上門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顯然已經不太記得有我這個弟弟了吧。她變成了一個精明的中年婦女,我再也不敢說她長得賽過西施了。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共同話題,更不會有誰談及幼年時的共同記憶,那場分裂總是痛苦的,沒人想要故揭傷疤。可後來,姐姐開始沒那麼客氣了,她看起來有些嚴肅。她說不知道為何我會突然出現,但這麼多年爸爸都是由姐姐照顧的,所以爸爸的那套房子,希望能留給她。

其實,我從未覬覦過那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心想找到他們。姐姐告訴我,爸爸帶她離開家後,去了美國娶了另外一個女人。後來生意失敗賠了錢,便一直潦倒至今。姐姐的繼繼母又生了病在醫院裡住了大半年,前些天姐姐和爸爸剛從醫院裡看望了繼母回來。

又過了些時日,他們把醫院裡姐姐的繼母接了回來,我還去幫忙抬了輪椅,他們要留我在家吃飯的時候,我怎麼都不願意,覺得十分彆扭。就告訴他們我住在隔壁,有事可以隨時過來。話雖如此,他們卻從來沒有來找過我。

姐姐家住在離我們那個地方几十公里外的鎮上。不知她何時結的婚,並且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一個六歲的男孩和一個三歲的女孩。暑假的時候,姐姐把他們送到我這裡來,讓我和露絲照看,露絲開心極了,她喜歡小孩子。就這樣,又過了半年之久的時間,由於住的地方很近,我們彼此還算熟絡了一些,交流也不似之前那麼冷淡了。我父親在一個月前生病去世了,我這次回來料理一些他的後事,他告訴我這邊還有一些他的東西。我這不就想起你來了嘛!對了,我打算明年和露絲結婚了,明年要請你去參加婚禮呢!父親去世後,姐姐還是把房子留給了我,當成是結婚禮物,然後帶著孩子們回家去了。」

「所以說,你在美國的這幾年,一切都還順利,對嗎?你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而你自己也要組建一個新的家庭了?」不得不說,我為安東尼感到高興,他終於又有了一個家了。

「算是這樣吧。所以說嘛,幸福都是些值得等待的東西。也許一開始並不美妙,但你得等等看嘛,沒準它還在路上呢,也許禮物過於貴重,上帝要好一會兒才能將它送到你的身邊。」他看著我一臉認真的說。

「那好吧,今天能聽到你說這些,真為你高興。」

「話說,我婚禮你是答應參加了對嗎?我可是和露絲提及過你這個老朋友哦。」

「不不不,安東尼,能知道你現在過得還不賴,我已經很開心了。美國我可是去不了,夏牧師年長了,她可離不開我呢。」

「別搪塞了。一直待在教堂里,都要熬成老修女啦!要知道,沒人能躲得過幸福,就如同沒人能逃得過死亡。」

幸福果然是個讓人有底氣的東西,安東尼在告訴我這些的時候,看起來容光煥發,連背後都環繞著朦朧的光環。

我們一直聊到黃昏,走出咖啡館時,我突然想起來了一些事情,突然轉身問安東尼:「你還記得那天的事嗎?我們翻過操場的柵欄,跑到一條小巷子里見到了你的媽媽。」

他卻顯得一臉茫然,說道:「有過這回事嗎?操場上有柵欄嗎?」

「我也不記得了。」我回答。

臨走前,我記得他最後跟我說了句什麼話,回想起來不知道是「很高興再見到你」還是「我是來找你告別的」這其中的哪句。

生活一旦趨於平穩,人就會變得無趣之極。這就是成年人面對一成不變的生活的悲哀之處,哪怕他們一直幸福。我的安東尼也要成為一個無趣之人了,我憂傷地想。

那天安東尼走後,我獨自走在回教堂的小路上。一路上,我都思索著這件事,認識安東尼的整個過程。想著他對我說的那些話,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像是親眼目睹了他成長的整個過程一般,見過她穿裙子跳舞的媽媽,見過他面容姣好的未婚妻露絲。想著想著,我就感到頭痛欲裂,一回到教堂的地下室就撲倒在床上。

從那以後,有關安東尼的印象,就都變得越發模糊了。很多時候,我看著周圍與他毫無關聯的一切,找不到一點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據。我變得越來越懷疑安東尼這個人是否究竟真實存在過。他真的存在過嗎?我感到身體很沉,大地在下陷。我又要睡去了。

自從上次和安東尼見過面之後,我發獃的時間大於幻想的時間。我總覺得時光定格在了他再度離開的那天。許久之後的一天里,夏牧師走過來告訴我,我可以不用從教堂里工作了。當我提著為數不多的行李走出教堂的時候,教堂門口圍了一圈人。

他們都笑著,他們手捧鮮花。他們迎接我,他們真誠地擁抱我。

其中一個女孩兒對我說:「太好了,你終於出院了。」

我再回頭看那個教堂,它的磚在一塊塊地迅速脫落。既而一所新的建築拔地而起,變成了以前和安東尼一起上學的那所學校,緊接著學校轟然倒塌,變成了一片破舊的廢墟。廢墟上站著夏牧師,安東尼,安東尼的媽媽,露絲,還有很多很多曾經活在我生活里的人們。他們都微笑著朝我招手,一束光閃過,他們就隨著廢墟一同消失了。

此時,眼前的世界清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我身後的是一座醫院。一座十分高大的醫院。

他們微笑地歡迎我,歡迎我回家。

彼時,我一抬頭,太陽正懸掛東邊,露出大半個腦袋,和我以前上學路上見到的,一模一樣。我感覺它正躲在雲層後面狡黠地偷笑。

我被很多人簇擁著,他們歡迎我回到他們之中來。

我在那一團擁擠之中,選擇了閉上眼睛。

番外

隔壁病房裡一直住著一個病人。

自我住進這所醫院之時,她就已經住在那裡了,不知住了多長時間。

我們這群精神病人啊,只因作為少數群體而被特殊對待,這一點我理解她。

我時常穿著寬大的病服站在門口看她發獃。她極其喜歡曬太陽,也喜歡坐在板凳上讀著一本破舊的詩集。並且從來只在下午看書,讓陽光正好照在書頁上。

而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在面對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這一身份上,我選擇妥協,而她卻始終無動於衷。沒人看得見她眼前的世界,醫生說她的那種病很複雜,對發生過的事情選擇性地接收或遺忘。當然,這些都是我在清醒的時候記得的。

她開始引起我注意的時候是在一個早上,她騎在醫院後的柵欄上面,一邊回頭朝病房眺望,說不清是想要逃跑還是在等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每每見了我總喊我安東尼。他是誰,我不知道。

後來,我死了。我看著我的身體被蓋上白布,推出了病房。

自此我開始在病房裡飄蕩。

她走後,我在她房間的桌子上面看到了一個她留下的本子。

我翻了翻,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沒人能躲得過幸福,就如同沒人能逃得過死亡。

我就帶著那句話,飛去了我該去的地方。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八一會唱歌 的精彩文章:

TAG:八一會唱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