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與真實：一個戰地記者眼中的敘利亞

圖片來源：中新網

一番造勢之後，14日上午，美英法三國對敘利亞的空襲最終成真。

關於這次空襲的具體細節，各方心裡的小九九，俠客島上一篇文章已經做了比較詳細的解讀，這裡就不再贅述。事實上，每次發生這類事件，我們最關注的，其實是那些無辜平民。根據媒體報道，美英法此次雖然宣稱要精準打擊敘利亞，但截止目前為止，依然造成了至少6名平民的死亡。

誠如上一篇文章結尾所說，西方國家往往會拉長敘利亞的苦難，用無辜者的鮮血牟取自己的國家利益。在敘利亞這樣的國家，由於存在多方勢力的角力，看似簡單的事情背後，更有普通人想不到的複雜利益鏈。

拿這次美英法空襲敘利亞來說，明面上，他們的理由是敘利亞出現了「化武襲擊」。但實際上，直到今天為止，西方國家也沒能拿出直接的證據證明這是巴沙爾政權所為。其實，對於他們來說，到底是誰所為本沒有那麼重要，有「借口」開打就得了唄。

是的，這個「借口」很關鍵，從古代我們就說「師出有名」，今天西方國家更是如此。但其實，大家可能沒注意，「借口」背後 ，往往是各式各樣的輿論爭奪戰。

作為一個駐敘利亞4年的前戰地記者，這次島叔也想從「敘利亞化武危機」講起，談談我眼中發生在敘利亞的話語爭奪戰。

當地時間13日，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傳來數次爆炸聲

話語權之爭

先來看看敘利亞電視台行政總監薩默爾在博鰲亞洲論壇2018年年會期間舉辦的亞洲媒體高峰會議上的發言——

「在敘利亞，正是因為文明的倒退，如今西方傳媒集團控制著我們國家的新聞報道，操控著如何報道一個事件，把敘利亞發生的衝突說成兄弟間的戰役，絕口不提地區和國際干預，煽動戰爭，摧毀我們的國家。敘利亞政府軍已把許多極端組織從我們的國土上驅逐，保衛敘利亞人民。

自2011年以來，超過1萬4千名敘利亞平民在大馬士革周邊恐怖組織的炮火中喪生，另有7千多人在阿勒頗的襲擊中遇難，這成千上萬人的遭遇並沒有被傳遞到大家的耳中，因為西方媒體決定了如何敘述我們國家所發生的事，如果人們不了解事實真相，那國與國之間就不可能建立建設性的友好關係。因此，我們非常有必要重新掌握我們的新聞話語權，讓我們自己來講述發生在我們國家的事實真相。」

作為媒體人士，薩默爾自有其代表的立場，但拋開具體內容，薩默爾為我們解讀本輪敘利亞局勢升級提供了一個角度：新聞話語權。

島叔於2013年至2017年在敘利亞常駐。期間，聯合國常駐當地的一位官員告訴我，「聯合國等第三方機構作為中立機構，只負責調查化武襲擊是否證據確鑿，但具體是哪一方使用了化武，一般情況下不予公布。」

這意味著，本輪事態升級的核心——疑似化武襲擊事件，乃至可能引發的軍事行動，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新聞話語權。誰的調門高，理由充分，誰就能掌握上風。

化學武器襲擊，是影響敘利亞局勢的重要因素。2013年8月，大馬士革發生化武襲擊並導致多人死傷，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指控敘政府「逾越了紅線」，威脅展開軍事打擊。在俄羅斯斡旋下，敘政府表示願意清除所有化學武器庫存。2016年，禁止化學武器組織稱，敘利亞已申報化武的銷毀工作全部完成。然而，有關化武襲擊的消息始終沒有平息。

在敘利亞，主流輿論普遍認為，層出不窮的「化武襲擊」疑似事件，基本上都是上演「羅生門」的劇情。「去化武」在成為各方共同訴求的同時，也是各自手上的籌碼。只要敘利亞還有存放化武的可能，「發生化武襲擊，雙方互相指責，然後無果而終」這樣的循環就會一直上演。

「白頭盔」

支持政府和反對政府的輿論戰，總是與疑似化武襲擊事件聯繫緊密。根據島叔觀察，這其中有兩個規律：一，化武襲擊發生的時間，往往都在僵局，或者局勢有利於敘利亞政府軍；二，往往是以反政府並且有西方背景的媒體首先報出新聞，指責政府一方。

本次疑似化武襲擊事件，發生在由敘利亞反對派武裝控制、但已處於政府軍包圍中的東古塔地區杜馬市。不少媒體援引了非政府組織「白頭盔」的消息，指責敘政府使用化武。據「白頭盔」公布的現場照片顯示，一些人出現昏厥、口吐白沫、痙攣等癥狀，但是CNN等媒體表示無法證實那些照片的真實性。而敘利亞駐聯合國代表賈法里則反擊稱，這些化學武器從來都不去攻擊手裡有武器的人，而且已經學會分辨出女人和孩子了。他們像拍好萊塢一樣拍攝的視頻，就是為了栽贓敘利亞政府。

這個「白頭盔」，全名叫做敘利亞民防組織，成立於2013年初，主要活動在敘利亞反對派主導的阿勒頗省。根據其官網介紹，「白頭盔」組織大約有3000名志願者，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當襲擊發生後，「儘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挽救更多的生命」。「白頭盔」的創始人叫做詹姆斯·勒·梅西耶爾。公開信息顯示，梅西耶爾畢業於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是一名英國前軍事情報官員，曾參與了北約一些以「人道主義干預」為名的戰爭，包括波斯尼亞、科索沃和伊拉克等。

2016年，一個從空襲中倖存的敘利亞小男孩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在一段廣泛傳播的視頻中，5歲的奧姆蘭被人從瓦礫中抱出來，送進救護車裡。在救護車裡滿身灰土和血跡的他，似乎被發生的一切驚嚇到，甚至忘記了哭泣。這一幕被諸多西方媒體用來暗示敘利亞政府是「劊子手」。視頻顯示，營救這個小男孩的，正是「白頭盔」。

然而，隨後「劇情」卻發生了逆轉。2017年，奧姆蘭的父親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反政府武裝和 「白頭盔」組織在利用他的兒子，以達到反對政府的目的。襲擊發生後，「白頭盔」從他手中奪走奧姆蘭送進救護車。視頻中，奧姆蘭頭上的血來自父親，他本人頭部受傷不大，是白頭盔對傷勢進行了誇大。此外，奧姆蘭父親不確認襲擊就是政府軍製造的。

據伊朗媒體法爾斯通訊社4月11日報道，在敘利亞政府軍（SAA）佔據東古塔杜馬鎮郊區村莊Saqba以後，敘利亞政府軍發現了一處「白頭盔」組織的「影視基地」。軍方人員在現場發現了相機和電影製作設備。政府軍稱，這個基地是用來拍攝類似於空襲和化學武器襲擊等。

哈桑阿巴斯：西方媒體看不見的東西

與敘利亞本國媒體相比，西方媒體在場上更具優勢，在輿論戰中也常常更佔上風。這也給各種「假新聞」帶來了可乘之機。讓敘利亞人自己講述真相，自己決定前途未來，是解決敘利亞問題的必要條件。

常駐敘利亞時，我認識很多極端敬業的當地記者同行。他們為了講好自己的故事，不惜獻出生命。然而，這些「貨真價實」的真相，常常因為周遭的雜音太大而啞然。

想起了那個說著一口流利中文的「網紅」敘利亞記者—哈桑阿巴斯。哈桑供職於國內某電視台，每次出鏡報道結尾，他都會拖著「魔性」的長音說：「哈桑·阿巴斯，大馬士革包刀（報道）。」

哈桑阿巴斯

我和哈桑是好朋友。工作中，哈桑也是一個「瘋魔」的人。他會隨時給我打電話或者發信息，「好朋友，這個地方用中文該怎麼說……」 彷彿他除了睡覺，就是在工作。

我已經記不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合了，但我還記得在那次交談中他說過的一句話：「朋友，這場戰爭就是西方的陰謀！他們一直想把敘利亞搞亂。」他的「理直氣壯」，讓我印象深刻。

哈桑是一個願意，並且善於「講述敘利亞真相」的記者。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那句標誌性的「魔性」中文，已經成功地在中國引起了一部分關注。這難道不就是影響力么？他會在微信朋友圈發布一些題為《西方媒體看不到的畫面》，會經常給我私信，內容大多是一些有關人道主義救援的活動。每次他都會加上一句：「你應該去看一看，做報道。」

去年5月，哈桑來中國參加一個活動。由於行程太緊，我們終究沒有見上面。後來，哈桑在朋友圈裡po了一組關於中國行的照片。那是他圈裡唯一有他本人「出鏡」的照片。看得出，他很珍惜在中國的時光。

哈桑阿巴斯的朋友圈

由於安全局勢不穩，敘國基本暫停了長途國際航班。要出國，必須先花4個小時，坐車到黎巴嫩貝魯特的機場。從敘利亞到中國，基本要花20個小時。近年來，對於一些官方背景濃厚的組織和個人，出國的機會更少。一些西方國家將其列入了制裁名單，中止了交流活動。

2016年，敘利亞派出了5人的代表團參加里約奧運會。賽前，我問時任敘利亞全國體育聯合會主席joma，對奧運會有何展望？他說，只要我們站在里約的賽場，這就是勝利了。

在三亞，我和那位薩默爾的交集並不多，為期一天的會議滿滿當當，我們很難有深入交流。初次見面，是在酒店的大廳里。薩默爾帶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辦完入住手續，他把箱子直接從前台拎回房間。巨大的重量，讓已經磨得很舊的箱子和他走路的形態都變了形。

平行分論壇上，主持人做完開場白後請與會代表自願發言。薩默爾自告奮勇，第一個發言。我想，那一刻，他和敘利亞人都已經等了很久了吧。

來源：俠客島

文/宦翔 人民日報國際部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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