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志 爆米花
爆米花
文/楊成志
那天我與賣爆米花的老奶奶吵架是因為我要「教訓教訓」她。但很快我就敗下陣來，實際上被教訓的是我。
老奶奶有80多歲的年紀，一口標準的山東腔在吵架時又快又急，每個字從她嘴裡往外一蹦就如同射出一顆機關槍子彈，可惜我卻是一句都聽不懂。小縣城人口並不多，但老奶奶的「機關槍」一開火，立刻就圍過來「神兵千百萬」。
我看著眾人不滿甚至略帶敵意的目光，便不想激化事態，便想撤退。卻是無路可退。我被包圍了。我的處境很尷尬。我從眾人的面部表情里讀到的都是責難二字。他們也許要責怪我年輕人不懂禮節，不知尊敬老人；或者嗔怒於我是名軍人，軍人的天職是保境安民，而我的行為看上去好像是在擾民。我一時語塞。
幸虧一位「見義勇為」的大姐出手相助，幾句話就把圍觀的眾人驅散，把老奶奶安撫好，然後把我領到附近的社區辦公室，向我了解情況。大姐是社區主任。我是邊防團三營文書。我拿出軍人證件亮明身份，向大姐講述吵架的緣由。
我說：大姐不是我多事，我幾次進城辦事路過這裡，都能看到吵架奶奶身邊有一個銀髮奶奶在賣幾小袋用老式機器爆的那種大粒爆米花。我就想，銀髮奶奶可能快有100歲了吧，就算那種老式爆米花現在還有人願意吃，可那幾小袋爆米花即使都賣了也不值10塊錢，一天下來還不夠遭罪的。銀髮奶奶家裡肯定是非常困難，地方政府咋就不出面幫扶一下呢。
今天首長派我到縣裡聯繫春節互訪的相關事宜，可是一走到這裡我的眼淚就流下了來。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我們年輕力壯的戰士站崗還定點輪換呢，銀髮奶奶那麼高齡的老人卻整天在露天地賣那幾袋爆米花，誰能看得下去眼。我對銀髮奶奶說，這些爆米花我全買了，多少錢？這時旁邊的吵架奶奶攔住我，說那個爆米花不賣，讓我買她那個外罩玻璃箱的新式機器爆的爆米花。
我萬沒想到銀髮奶奶這麼大年齡生活這麼困苦，賣幾袋爆米花還要被欺行霸市，我偏不信這個邪。我上前去扶銀髮奶奶，要把她送回家，這時我才發覺銀髮奶奶好像神志不太清楚。吵架奶奶在一旁扯住我，說她二姨腦子有病，不讓我碰。我一聽她這不是為了自己好賣貨，逼著有病的老人演苦情戲嗎，簡直太不像話了，我要替銀髮奶奶說兩句公道話。我要「教訓教訓」她這個當外甥女的。我就跟吵架奶奶吵了起來。
大姐說：還真就是你錯了，錯在你沒弄清事情的原委就跟人家吵嘴。這兩位奶奶都是我們社區的居民，銀髮奶奶姓邊，吵架奶奶姓溫。她們家的情況我了解，你聽我給你簡單講一講。
我們這裡承蒙長白山的庇佑，是著名的長壽之鄉，百歲以上老人將近100 位，最高壽者107歲，就是你看到的那個銀髮奶奶。邊奶奶生於1911年，對，辛亥革命年，是我縣目前唯一在世的前清老人，被譽為活化石。縣裡對老人的健康和生活情況非常重視，免費安排她入住條件較好的敬老院。可你也看到了，老人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她不肯離開自己的親人。
那個溫奶奶是邊奶奶的外甥女，是邊奶奶在國內的唯一親人。我們不能違拗老人的想法，只好給兩位老人安排廉租房住下。邊奶奶是革命烈屬，享受撫恤待遇，溫奶奶只享受低保，生活不太寬裕。溫奶奶在市場門口擺個小食雜攤，多少掙點錢補貼家用；可是把邊奶奶留在家裡又不放心，只好領來一起出攤賣爆米花烤香腸。剛開始邊奶奶坐不住，一不留神就走丟了，我們社區工作人員都幫著找過幾回。後來溫奶奶就用幾袋爆米花把邊奶奶穩定下來。挺神奇吧，當初我們也很納悶，後經溫奶奶一講，我們才恍然大悟。
這話還得從1936年說起。那時日本鬼子為割斷東北抗日聯軍與人民群眾的聯繫，強制推行「集團部落」和「推大溝」等殘酷措施，大面積製造無人區，妄圖將深山老林里的抗日聯軍困死餓死。溫奶奶聽老輩人說，那年秋收結束後，邊奶奶家沒有按期下山歸入「集團部落」，就被日本鬼子燒了房，把即將臨產的邊奶奶和三個孩子開槍打死，把她丈夫抓去出勞工。所幸邊奶奶重傷未死，被娘家人救回。她丈夫後來上山參加了抗日聯軍，犧牲於1940年。倖存下來的邊奶奶生了個男孩，因其福大命大，小名叫福子。按老姐妹的意思，從小給福子和表姐，也就是溫奶奶定了娃娃親。
新中國成立後，頒布了《婚姻法》，19歲的福子有了依仗，拒絕跟大三歲的表姐結婚，娶了一個叫丫兒的小姑娘。丫兒是外來戶，是一對老夫妻的孫女。沒幾年，邊奶奶膝下就兒孫滿堂了。那年頭生活困難，過年時孩子們最喜愛的零食就是爆米花。後來，中日友好，日本來人尋找戰後遺孤，查訪到丫兒是日本遺孤，就把丫兒接回日本。福子氣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再後來，邊奶奶的幾十口孫男娣女全都移民日本，都改換了日本姓名。邊奶奶只能與終身未嫁的外甥女相依為命，靠東北抗日聯軍家屬身份領取烈士撫恤金生活；雖然衣食不愁，卻是孤苦伶仃。邊奶奶思念孫男娣女，總想出去尋找，溫奶奶咋都看管不住。後因溫奶奶偶然說了句話，說那些孫男娣女都喜歡吃爆米花，只要邊奶奶能把幾袋爆米花看管好，孩子們就都能回來看她。邊奶奶信以為真，就天天守著那幾袋爆米花寸步不離。這辦法還真不錯，雖然大冷天的人在外面遭點罪，但總比留在家裡又哭又鬧四處亂跑要好。
大姐講的舒緩平淡，我卻聽得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
楊成志 1958年生
吉林省和龍市老區建設促進會
嘗試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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