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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殺掉的英雄們,來世再見吧

那年我爹還活著,我是家裡的庶出的小兒子,但天資聰穎,偷酒讀書,都能讓我爹喜歡。

五歲那年,我爹去世了。

那個時候我忽然發現,從前圍在我身邊的大人變少,玩伴或許是受家裡影響,也開始若有若無的疏遠我。

我慢慢明白,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

後來我讀書練字,薄有聲名,我還擅長模仿他人筆跡,學誰像誰。

有次我模仿阮籍的筆跡,寫下一篇文章,名士清流們看到,說這文章字字生義,簡直是天賜妙筆。

我淡淡對那些人說,其實這是我寫的。

名士們默了一下,相視一笑,打著哈哈:哎呀,我說這怎麼字裡行間有點生澀,問題還有很多嘛。

我冷冷看著他們,轉身離去。

阮籍說的沒錯,這年頭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很多年後,我被人稱作王佐之才,其實想當王佐之才很簡單,只要你放下清高與風骨,看誰想買你的才華,你賣給他便是。

反正時無英雄,我只想一步步走向高處,翻雲覆雨,執掌天下。

我把才華賣給了司馬師,二十餘年如一夢,我聽夠了人們對我才華的頌揚,他們頌揚我的才華,又鄙視我謀求功利的生活。

而他們其中大部分人,只不過是因為嫉妒。

我不在意這群廢物,有司馬師看重我的才華,還認同我的生活,這就夠了。

只是在這個世道里,仍舊有些人尚未丟掉清高與風骨,他們如松下風,如雲中月,有時我心潮澎湃,會極其想得到他們的認同。

我知道,他們才是這個世道里的英雄,比如夏侯玄,比如嵇康阮籍。

可惜這樣的英雄,註定不會與我為伍,我想結交夏侯玄,被他拒絕了。很多年以後,夏侯玄被捲入刺殺司馬師的叛亂中,入獄問罪。

我去獄中找他,他該知道這時候只有我能救他。

我問他,我們之間還能不能做朋友?

夏侯玄冷冷一笑,像極了當年我模仿阮籍文字後,對那群所謂名士的冷笑。

我的心緩緩沉下去,再往下便是幽暗的深淵。

那年司馬家在議論該不該殺夏侯玄,我沉默很久,緩緩吐出兩個字:該殺。

夏侯玄直到死的那天,仍舊從容自若,驕傲的像天上的太陽,他在告別從前的時代,以風骨清正,以至死不屈。

我攥緊了拳,看他的鮮血染紅了天。

其實這種事情我不止干過一次,在我年輕的時候,我還寫過一本書,我想讓嵇康看看,我想他或許會因為我的才華而欣賞我。

但我怕,我怕他看都不看就把書給扔出來,還怕他像夏侯玄一樣冷笑。

我偷偷把書丟進他家的庭院,四下無人,我扭頭就走。

所以我不知道嵇康到底對我那本書有什麼看法,我再見嵇康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無論我以什麼樣的身份,什麼樣的排場去見嵇康,他始終都一言不發。

甚至我代表司馬家去徵召他,背後跟著洋洋洒洒的門客,他只端坐樹下打鐵,連頭都不抬。

那一剎那,我只覺得寂寥,身後沒有數十門客,只有無邊的蒼茫與空曠。

而我面前的嵇康,他身後站著雄才大略的魏武帝,站著一世留香的荀令君,站著許許多多我這一輩子都比不上的人。

嵇康是舊時代的追悼者,而我是新時代的開啟者。

新時代有什麼,有門閥奢靡,有富貴如煙雲,有的是宵小跳梁,盡歡散場。

再也沒有大一統的豪情,再也沒有不屈不撓的熱血,那天我強撐著自己,轉身告別嵇康,我對自己說,那些舊時代的追悼者,我一個個都要殺掉。

不然我活在世上,翻雲覆雨,也只像個笑話。

後來嵇康論罪,又是我提議殺他。

彼時我二十齣頭,用一封假書信離間東吳大將,算無遺策,每戰必勝,古往今來都沒有幾人在我這個年紀,便位極人臣。

我終於站上山巔,山巔只有無盡的空虛與寂寥,我想我快到盡歡而散的時候了。

我提議伐蜀,大軍壓至漢中,一路高歌猛進,卻被姜維攔在劍閣。姜維彷彿不是這個末世的人物,他師承諸葛亮,一次次不屈不撓的北伐中原。

這大概是我遇見的,最後一個英雄,他註定也會死在我的手下。

只是我沒想到,鄧艾竟然走陰平小道,偷襲成都得手,蜀漢的劉禪未做抵抗便降了。

我笑了笑,這世道當真都是豎子。

只是我沒有想到,姜維竟然也降了,姜維說:若是鄧艾在此,或者任何一個人物在此,我都不會投降,但你鍾會不同,你是一顆流星,這個時代沒人比你更閃耀。

那一刻,沒人能比我更激動。

我終於得到了舊時代的認同,我攬住姜維的肩,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說你怎麼來的這麼晚,你怎麼來的這麼遲!

六十二歲的姜維搖搖頭,說我來得還是早,我本還想再領兵與你抗爭一番的。

我深吸口氣,笑了,這才是英雄,這才是配與我高歌飲酒的人!遠在成都的鄧艾不配,他進城之後只知修築高台,誇耀功績;北方的司馬昭也不配,陰毒狡詐,把所有人都只當成工具。

那些天,我與姜維出則同車,秉燭夜談,我從來沒有這麼暢快。

姜維很了解我,他知道我想盡歡而散,我發現他經常勸我,不要把天下讓給我看不起的人。

他是想讓我反了司馬昭。

夜深的時候,我會想姜維為什麼要這樣勸我,他是不是想趁亂復國,他這些日子對我的情義是否都是假的?

我沒敢問他,我怕他騙我,我更怕他不騙我。

我只是大笑著,說對啊,我怎麼能把天下讓給我看不起的人呢!

我看到姜維很開心,擦拭著他的刀劍,那雙眸子像有星辰落入。我很想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激動,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兵敗之後又會如何?

姜維抬頭看過我一眼,夜風吹動他蒼白的鬚髮,他笑了一笑。

我便知道了他的回答。

無非是竭盡全力罷了,力戰而死罷了,那時我會與他倒在一起,那豈不痛快?

於是我離間鄧艾與司馬昭,派人殺了鄧艾,又領兵北伐,要直取長安,這是我最後一次的落幕表演,我卻表演得不太精彩。

起兵未免倉促了些,我沒能掌控全軍,兵敗被殺了。

但我隱約知道,這場表演的主角並不是我,而是姜維,他代表著舊時代,借我的手做了落幕大戲,慷慨激昂,百折不撓。

我臨死才發現,原來能在這場戲裡當一個配角,比站上山巔,要開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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