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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收麥天

去年麥子熟得早,那茬麥子受旱了,該分櫱的時候沒雨水,該拔節的時候沒雨水,該出穗的時候雨水少,後娘養的孩子般緊巴巴在乾旱的田裡長了一年。今年麥子受澇了,春雨過多,眼看麥子抽穗蚜蟲密牙牙,燕麥雜草一地,老人們不禁嘆息一聲:莊稼不好務,白面不好吃吶。說歸說,也沒見多少人夜不能寐,麥子,現在也不是懸在人心頭的劍。不缺糧食了,年輕人對麥子的收穫就缺了儀式感。

比起現在的五黃六月,前十年的收麥子在人心裡才是最隆重的節日。

麥子黃,心裡慌,庄稼人夜裡瞌睡都少了。自打過了清明,看麥地就一天一個樣。抽了穗的麥子顏色隨天氣,岐山人說:曬幾個太陽麥穗就帶了色兒。

清明雨後,人們忙光場,孩子都喜歡干這活。趁早起的土場帶潮氣,還蚯蚓堆起的土印子,大人們拉著大石料制的碌碡,一遍又一遍把土場碾壓平整,小孩子端著爪籬擱在滾動的碌碡上篩草木灰,防止土場潮濕黏了地皮。那天早晨,家家的土場里都是來來回回掀碌碡的吱扭聲。土場經過三五個雨後的碾壓才能平整。土場要經受碾麥子、曬麥子,光場面這項活庄稼人都經心。沒碾壓好的土場,碾麥子帶起土層,麥子口袋裡塵土飛揚,這要被人責罵和嘲笑。

「算黃蟲」是會看天氣的一種鳥,麥子黃了,它就在枝頭歡快地叫:算黃算割,不割就落,叫得人心裡發慌。麥子一邊黃一邊割,麥穗子熟容易落,辛苦種一年麥穗子卻沒拾到手,這是罪過。人說:麥子打到「包」才算。農人樸素的唯物觀就是盯著糧食口袋不盲目,他們實實在在數麥口袋看收成,顆粒歸倉是永恆的信念。

過小滿麥子揚花,庄稼人收拾鐮刀傢具,磨鐮刀刃子準備開戰。割麥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麥子長得厚實,割起來就得更拼體力。麥子厚實得下不去鐮,這樣的麥子壯勞力一天能割一畝都要玩命割。人說:割麥子不能望,望著望著就眼暈,手裡就不出活。世間的事情都是埋頭苦幹才有成績。地多人手少的人家看天氣要請人割麥。甘肅一帶麥子成熟晚,壯勞力就來關中趕場做「麥客」。他們是一支奇特的隊伍,人人穿得破爛不講究,背蛇皮袋子,戴黑乎乎的草帽,唯獨腰間的刃片子鋒利無比。麥客在縣城大十字的台階上休息,誰家要人就去請。村裡開拖拉機的人趕早請,誰家要一個兩個打聲招呼就給捎帶上。麥客割麥按畝數算錢,他們是不要命得割麥子。金燦燦的麥地里,穿破棉襖的,披個破褂子的麥客們像撒在燒餅上的芝麻粒,又像爬在黃沙里的螞蟻。小小的黑點一點點揮動著鐮刃子,一寸寸向前挪動,身後是一片新麥茬和整齊排開的麥捆子。賣力地割麥不是愛莊稼,是用汗瓣子換錢,可花錢請人割麥子,是庄稼人對麥子的愛惜。如此說來,麥客也值得庄稼人愛。

我家偶爾請麥客,母親做飯盡心從不敷衍。她說麥客下苦力要好招待。漿水面、炒菜、大蒸饃、臊子面,頓頓飯換花樣,父親有時陪一兩杯小酒解個乏,發顆煙和他們嘮嘮嗑。麥客走時都說父母是好主家,明年還來。可家裡地少潤薄,請人勞作到頭來連辛苦錢都沒了,母親有時也就充當麥客。

母親割麥子割得乾淨又快。她是左撇子,右手攬麥,先割一撮長得長又順溜的麥子對頭打結,做捆麥子的「腰子」,她一刃子下去一抱麥,右腳尖挑起順勢放在「腰子」上,割兩下就是一捆。看似輕鬆的活,我做起來千萬難。成熟的麥子芒似刺針,葉子也因乾枯像刀片子,輕輕划過,我胳膊臉上就火辣辣地疼。麥稈子帶起塵土,割半天麥,人灰頭土臉,一笑只露出白白的牙,鼻子窟窿都是黑的。白面饃饃好吃,誰知道麥子怎麼來的?我從來就怕割麥天,可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用汗水給我換糧食,我又怎敢憊懶。

麥子割了。架子車、拖拉機拉都像甲殼蟲爬在鄉間小路上。一縷夕陽里,每輛回去的車上麥捆子垛得都冒了尖,車子超載個個頭重腳輕,顫顫巍巍小心翼翼。麥捆子一時半會碾打不完,要垛起來防雨淋。垛麥摞子是技術活,底大上尖看起來像糧倉,家家場里地里有十個八個這樣的麥垛子站著,人心裡高興又踏實。可麥垛都是嬌娃娃,時刻要操心勞神。

天陰下雨得用塑料布苫麥垛,太陽出來要及時晾開,真真是看老天爺臉。割麥天的夜,大人都睡得淺,稍有風吹草動,就起身看天,若有陰雲雷聲,全家老小抓起草帽,直奔場里地里去苫麥垛,就像搶救溺水的娃娃。田裡場里站著卧倒的麥捆子像一個個死豬,人恨不得有六隻手,拉提抱抗,迅速歸攏它們苫好。每一次睡眼惺忪奔跑在夜裡,我都感覺是在和老天搶飯碗。無數次心裡埋怨老天爺不長眼,可大人們默默地奔跑在路上,偶爾還有一兩句悲壯的秦腔吼著,也就心無怨念,一心一意跟著父母奔跑。也有人隨手提個收音機,天氣預報一天聽三次,可割麥天孩子臉,說變就變。任性的老天爺在開玩笑呢,飯碗端手裡,乾麵還沒攪開,頭頂烏雲一片,嚇得人趕緊扔下碗去苫麥垛收麥子,等你苫好收裝好,太陽又艷艷地照,湛湛藍天沒一絲兒的雲,哭笑不得的莊稼漢子又爬高沿低地拉開苫布,推開麥堆子,一碗乾麵都坨成石頭了,人還是憨憨地笑,搖搖頭無奈地吃涼麵,只要麥子沒受雨就好。我總算在黃土地上認識了人的韌性和頑強,努力掙扎地活著,這是一種求生的力量。

麥黃時節無閑人。成年勞力在地里收割,老人在家裡燒水做飯,孩子給田裡人送水送飯,各司其職。白天收割,晚上拉麥、摞麥垛子,太陽好的天氣要火辣辣的「攤場」碾麥或脫麥粒。這些天,村裡晚上燈火通明,壯勞力都坐在地頭眯眼打個盹或邊吃飯休息,龍口奪食,萬一沒趕在天陰下雨前收了麥,連著兩天雨就能讓麥粒在穗里脹鼓鼓,伴著溫熱潮濕浸出麥芽,那老天爺呀,造孽呢,不但是浪費了糧食,還把一家人一年的鍋灶給禍害了。我曾學大孩子喊著要吃芽麥甜面角,母親責罵又趕緊念聲阿彌陀佛:小孩子不懂事,今年千萬要手腳勤快,一定不敢偷懶貪睡。麥子收到包里才能鬆口氣!這樸素的簡單話語讓我在今後的人生里信奉一句:人生沒有僥倖,看不到成功莫大意。這是麥子地教給關中人的道理。

大太陽天要碾麥子要攤場。麥捆子被解開腰子抖散,一層一層鋪圍成圈,讓太陽曬,曬得麥芒刺起來就碾場。拖拉機拉個大碌碡,一圈一圈碾過麥子漸漸平整顆粒盡散,及時用杈挑麥秸鬆動再碾,直至麥粒脫殼。人們把抖乾淨麥粒的麥秸摞起來做燒柴,麥殼堆起冬天要煨炕。麥子渾身都是寶,可一樁樁一件件要歸置到位,全要人不惜力氣和汗水。

「揚場」是高難度的技術活。父親說好把式揚出來的麥堆子是「魚」狀,外行人只能揚個「鱉」。「揚場」靠自然風,觀天象很重要。太陽正紅時沒風,人們坐在場邊樹下聊天等風,桐樹葉子嘩啦啦擺,男人們起來「揚場」,一木杴一木杴揚起一條條拋物線,麥粒子落下處,主婦用掃帚掠掃。老天爺賜的一場風,讓麥粒麥殼各是各,人們輕快愉悅地完成最後的收穫。主婦們早早收拾糧食口袋,灌滿麥粒的蛇皮袋子胖墩墩,砸一拳人都心裡踏實,笑眯眯的臉龐到處都是。麥子帶著太陽的味道被拉回家,夜裡麥香瀰漫在屋裡,疲憊的庄稼人夢裡樂滋滋。

收割完畢,婦人孩子拾麥子。挎籃子提袋子,把遺散在田間地頭的糧食顆粒撿拾乾淨。撿一穗麥子磕一次頭,這是虔誠艱辛的活。拾麥的人是功臣,母親夜裡用棒槌敲打白日拾的麥穗,一簸箕一簸箕地積攢麥顆,餐桌上就多一個餅、一碗面。母親叮囑我拾麥是為了不糟蹋糧食,可不能去拿人家麥捆,壞事不能做。好事壞事就簡單地被拾麥穗給定義了。

晾曬麥子是大人捎帶的活。早起看見太陽的金邊,把麥口袋拉出去攤開。拉著曬筢子攪麥,是每家的孩子的任務。孩子們穿個背心戴個草帽,來來回回拉著曬筢子在麥場里走來回,不穿鞋子最舒坦,腳趾縫被麥粒撥弄得痒痒。麥子要好,曬時多攪。母親扔顆麥粒在嘴裡磕,憑響聲判斷能不能收藏。我要偷懶沒好好攪,麥粒乾濕不一,耽擱一天的好天氣是要挨打的。

曬好麥子裝好麥包,家家歡歡喜喜吃新鮮,臊子面、白麵餅、攪團涼魚。村裡飯時都是新麥面的甜香。母親張羅著去看姥姥,父親操持賣麥子,計算一年的開銷用度。這茬麥子收了,這季日子也過去了。一茬麥子一茬日子,好多日子好多茬麥子,曾經的關中人就這樣掀著太陽過著日子。那些遙遠又清晰地記憶,在今日機器轟轟隆隆的收割里都被人念叨。一年念叨一次,一次念叨記好多年。

麥子又黃了,感謝這茬麥子又喚醒了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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