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這種方式跟我說再見

姥爺重病彌留之際，全家人決定送他回農村老家，為此我大鬧一番，始終覺得在醫院輸氧搶救一番，他會好起來。奈何自己人微言輕，大人們忙前忙後哪裡肯搭理我，我輕輕握著姥爺的胳膊，淚如泉湧但又不敢發出聲音，姥姥看出了我的囧態，一邊安慰我一邊自己偷偷流淚。

對於農村人來說，儀式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公閉眼的那一刻，家人都一言不發，強忍淚水，姥姥說不哭是讓姥爺安心的離開這個世界，不要帶著牽掛走。所以當各種儀式準備就緒，到了可以哭的時候，我卻沒有了眼淚，外婆的撕心裂肺讓人心酸，我悄悄的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個相伴六十多年的夫妻，應該怎樣面對別離。

鄰居們紛紛前來弔唁，感嘆世事無常，說到動情處不免跟著家人一起傷感流淚，但又很快轉變口氣，說大家不必過於悲傷，胡老師沒有病痛走的也很安詳，87歲的年齡，兒女們也都孝順，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如此一番說辭，效果還不錯，姥姥會繼續著話題，東拼西湊的講一些關於姥爺的事情，最後再做一個總結，兒女們都不錯。而聽到鄰居和姥姥的肯定，媽媽舅舅們又會回想起哪次給姥爺買了什麼吃的喝的穿的，心裡稍感安慰，再想想這些安慰還是抵不過失去父親的痛苦，心裡默默傷感。當他們跪在姥爺靈前痛哭流涕的時候，我心裡總會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除了失去親人的痛苦是否也有一些自責，或是別的什麼？

真正的思念是在喪禮之後，當一切又回歸平靜，姥姥沒有了之前的精氣神，常常一個人呆坐，晚上睡覺也總是翻來覆去，偶爾想到一些什麼事情，就偷偷抹眼淚，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就強行找一些話題打斷姥姥的思緒。而姥姥也很配合的去回答我各種無聊無趣無用的問題，但話題總有說完時候，我們二人又彼此陷入沉默。

如果談我小時候的事情，外婆一定滔滔不絕，但是我卻很猶豫，因為我的小時候都是姥爺姥姥共同參與的，難免又讓她勾起過去的回憶，想起姥爺傷感。有一個故事，我在姥姥那裡聽過不下五十遍，她說你記得嗎？小時候你姥爺背著沛沛，拉著你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而我每次都會表現出一種姿態，裝作是第一次聽到，直到姥姥說起別的事情。她記性越來越差，這是我唯一給的安慰。

常常在想我的性格遺傳到底來自父母的哪一方，始終沒能找到答案。但我知道我的強迫症一定是來自於姥爺，他有一個習慣保留了一生，甚至到他記憶力衰退不認識自己的親人，還堅持睡覺前把衣服整理好放一邊，然後把被子疊的整整齊齊鑽進去。從小在他們身邊長大的我，曾經也保留著這種習慣，後來被逐漸的「克服」，因為這樣太麻煩了，好吃懶做的本性最終還是戰勝了在姥爺身上學到的所有優良品質。

姥爺是個很刻板也很傳統的知識分子，他的嚴厲在子女和學生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至少在他失去記憶前，沒有一個人是不懼怕他的。在姥爺面前絕對不能表現出三種樣子，不努力、自私、懶惰沒有朝氣，我吃過不少的虧。如果姥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後悔還不夠嚴厲，沒讓我長記性。

姥爺最大的武器是直擊你內心的軟肋，不留一點情面，總之我在姥爺面前常常露出狼狽的一面，被訓得無地自容。記得當年中考失利，沒能考入理想的學校，自己又沒有主見，不知道應該選擇復讀還是隨便去一所高中，當時兩個月的假期我就一直住在姥爺家不出門，每天躺沙發上無所事事，看各種雜誌小說度日，姥爺實在看不過去，把躺床上的我一把拽起說：「你不心疼你媽，我還心疼我閨女。」說完便哽咽到不能開口。他的話像是一把打開我情緒的鑰匙，憋了好久的迷茫和委屈，索性一股腦都發泄出來，管他什麼面子不面子，哭到最後眼淚都沒了還在大聲的吼叫，不知道是在跟姥爺對著干還是在抱怨自己的無能，現在想想，再沒有那樣痛快的哭過。

從此在姥爺面前，我都要裝作很努力的樣子，把精氣神都拿出來，像個年輕人。在家裡我懶得要死，媽媽說是個老頭，但只要到了姥爺家我就會換一副面孔，家人都說我老實勤快懂事，我只能微笑表示同意，誰還沒有個人設呢，要是見到我真實的樣子，一定很難接受。

姥爺到後來就失去了記憶，其實就是老年痴呆，但這種叫法我說不出口。他在徹底糊塗之前，還在用自己日漸衰竭的記憶，努力的維持著最後的體面。在村子裡遇到熟人，即使已經叫不上名字，但他還會把多年來的客套話條件反射般的說出口：「好久沒見你了。」

如果是多年未見的舊友，對方會先問姥爺：「胡老師，還記得我嗎？」

每每遇到這種場面，我總是默默替姥爺捏一把汗，這個問題不合時宜且過於冒失。當姥爺巧妙的避開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心裡總是暗自佩服，又莫名的傷感。如果姥爺的回答露了怯，旁邊的姥姥就會開口說：「他身體還好，就是現在記憶力太差。」一是替姥爺解圍，二是安慰那些被姥爺冷落的舊人。

在外人面前姥姥會給姥爺維持一些必要的面子，但是在家人面前，姥姥就喜歡拆台讓姥爺尷尬。每次我過去看望他們，姥姥就指著我問姥爺：「這是誰？」

「他你也不認識？」

「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我不告訴你。你真是老糊塗了。」對話進行到這裡，姥爺會發點小脾氣，姥姥識趣的轉移話題。

有次去看望他們，飯後躺著玩手機，姥爺進來，把窗帘拉上，找了幾塊枕巾蓋在我的身上，明明旁邊就是被子。眼睛酸酸的，他像小時候一樣把每個角落給我掖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然後悄悄的出去。直到後來，我們之間基本的交流都變得困難。平時去看他和姥姥總騎著摩托車，所以當他想不起我名字的時候，就會說：「你走哪條路來的？」「車放在哪裡了？」

終於他連摩托車的名字都叫不上，見了我總要想半天，然後說：「你那個....」

我說：「摩托車」然後彼此微笑，再沒有下文。

姥爺嚴肅了一輩子，讀了一輩子的書，養育了一輩子的兒女，相伴了一生的姥姥，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忘的一乾二淨，他平凡而不平庸的一生，他經歷的喜怒哀樂，早已隨風而散。也許覺得自己對子女過於嚴厲，他想要去彌補，於是扮演了一個失憶父親，給兒女帶去了無數的感動和歡樂。

記得有一次爸爸跟姥爺開玩笑，指著媽媽說：「他是壞人總欺負我，你替我打她。」

姥爺說：「捨不得...」

媽媽眼眶濕了，姥爺眼眶也濕了，姥姥帶著哭腔說：「看來你還不是很糊塗。」

有時候會自私的想，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人，不應該把我忘記。但又覺得姥爺因為失憶變得更可愛，他的歡喜憂愁都寫在臉上，不必偽裝，甚至到了後來，他只有一種情緒，那就是笑，看到誰都笑，這未必不是一種人生的大境界。

姥爺於我來說，是整個童年，是片段的青年。

是每次開學回家時，在公交站旁的目送，他說：「回家後記得給姥姥打電話。」

是兒時拉著我的手教我唱的那句：「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

是我入學前，用毛筆幫我寫的字母卡片。

......

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你告別了這個世界，我猜一定是你無法在最後跟大家說再見，所以要用這樣的方式讓我每年都有一次固定的時間想起你，無論過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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