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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演員是如何誕生的

演員在名利場中,沒有心態平和的,但是一定要勇於接受現實。再說了,怨有什麼用,這是單位的工作,這就是「一棵菜精神」,無論是菜心、菜葉、菜幫子,都要在這棵菜上。後來我們演了這麼多年,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說明這也是繼承了人藝的傳統,並將其延續發展了。這就是傳承的精髓,傳承北京人藝的精神。

馮遠征,好人,一個有社會責任心、不是光想演戲掙錢的人。遠征幹上話劇這行,純屬誤打誤撞,結果沒想到走進了藝術的殿堂。

話說1977年,遠征在北京108中學上高中,那年正趕上百廢待興恢復高考。一天,學校里來了一幫招跳傘的人,馮遠征本來一心想參加高考,卻因是班幹部,只好湊數去報名,沒想到他被選上了。選上就去唄,去了就跳唄,一跳,少年馮遠征就喜歡上跳傘了。小小少年感覺這多刺激好玩呀,他立志要進專業隊。四年後高中畢業,遠征放棄了報考大學,去參加了全國跳傘比賽。可往往事不隨心,結果是跳傘專業沒幹成,高考也錯過了,經過幾番周折,去拉鏈廠當了工人。

在拉鏈廠這段時間,天生不安分的馮遠征又喜歡上了文藝。那時工資不高,一般人每月也就掙個30塊,他和母親要了5毛錢,被在拉鏈廠的「文藝青年」拉著報了一個朗誦聲樂班。朗誦老師是煤礦文工團的瞿弦和和中戲的張筠英夫妻倆,聲樂老師是中戲的宋世珍。在那裡,他發現了工作之外的另一片天地。儘管別人談到的莎士比亞、老舍、曹禺,馮遠征當時還不太了解,但跟這些專業老師和班上的文藝青年在一起待久了,他開始對文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宋世珍老師很愛才,當時家就住離首都劇場不遠的燈市口空政話劇團。馮遠征學習認真,按時到老師家中去回課,趕上飯點,學生們還經常在老師家裡蹭飯吃,聽老師講有關話劇的知識,大家其樂融融。而馮遠征進人藝的念頭是因看過人藝小劇場的話劇《絕對信號》、電視里播出的《王昭君》等劇目而產生的。那時他捨得用3塊錢買張票,要坐10排2號、4號全劇場最好的位置看話劇。一次看《小巷深深》,這個戲是梁冠華、王姬他們畢業班正式參加劇院演出的劇目。當時遠征就想:「王姬和自己同歲,她能站在人藝舞台上,總有一天我也要做到。」於是,在他二十歲那年,他辭掉了拉鏈廠的工作,下定決心在演藝的道路上謀求發展。

可是見過馮遠征的許多人都對他說:「你長成這樣,既不帥,像人家唐國強那樣。又不醜,演不過陳佩斯這樣的,還是回廠里做拉鏈吧。」正巧,1984年張暖忻導演籌拍電影《青春祭》,需要找一個掉人堆里看不出是演員的男一號,在北京電影學院的考場外發現了馮遠征。馮遠征也就懵懵懂懂地在那個戲少人多的年代當了回電影的男一號。

然而,馮遠征拍了電影,又是北京電影學院北京考區的第三名,在三試都通過的情況下最終還是被刷下來了,理由是「形象一般」。這給他帶來了又一次打擊。可老天有眼,好在年底有一位武漢的導演來到家中找馮遠征拍三集電視劇《無處不飛花》。那時的遠徵到底年輕,一到劇組心情很快就好了。電視劇拍攝到一個月時,遠征的哥哥從北京拍來電報。電報只有一行字:北京人藝招生,4月19日最後一天報名結束。遠征一看,拿上電報就去找導演,導演決定用最快的速度搶拍遠征的戲,保證他18日回到北京,第二天早晨能趕到人藝報名。

北京人藝的初試老師是李濱老師和顧威老師,李老師看了看馮遠征填的報名表,哦,拍過電影。當時李濱老師骨折了,精瘦的李老師扎著骨折的雙手問道:「準備什麼了?」「沒準備什麼。」遠征回答。「哼,電影都拍了還什麼都沒準備。」(遠征說到這兒,我能想像出李濱阿姨說話時那小損的樣子)於是,遠征朗誦了一首詩。老師又問:「小品準備了嗎?」「老師,我也沒準備。」遠征有些膽怯地回答。「裝吧……你跳過傘,把跳傘的動作來一遍。」李濱老師又說。馮遠征按要求做了一遍無實物的跳傘動作小品。而顧威老師在整個考試的過程中,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走出考場本來心裡就沒底的馮遠征更不抱什麼希望了,沒想到,初試順利通過了。從這一刻起,遠征就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北京人藝的,因為他發現,這裡的人長得不是都好看,放人堆里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到。一天,接到一封信,裡面有一張小條寫著:馮遠征X號到劇院參加複試。

複試在一樓排練廳,主考老師是林連昆,當時考的什麼,遠征現在都忘了。他只記得,一進考場,人就暈了。那陣勢,北京人藝所有的大腕老師全在場,前排是刁光覃、朱琳、于是之、藍天野、鄭榕、英若誠、朱旭,許多像任寶賢這麼大牌的老師都坐在後排。願望歸願望,理想是理想。之後的考試,朗誦、唱歌、小品、形體做的什麼,一點兒都不知道了,人懵著就下來了。

回到家沒幾天,又接到個信封,通知去劇院參加自出題的文化考試。在收到人藝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晚上,馮遠征和老同學高冬平坐在人藝門口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望著眼前的首都劇場,糾結著一件事。在考人藝學員班的同時,兩人同時考了中央戲劇學院,也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但是中戲還要通過全國文化統考,小哥倆到底上人藝還是上中戲呢?最後一合計,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後還不一定能分配到人藝,既然人藝已經要咱們了,7月報到,9月開學,幹嗎不直接進人藝呢?於是他們將回執返回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就這樣,形象不出眾的馮遠征和老同學高東平雙雙走進了北京人藝85班。從此登上話劇的聖殿。

85班的虎哥們(攝於2016年),(左起)王剛、馮遠征、吳剛、丁志誠、高冬平

馮遠征小時候練過跳傘,走起路來晃晃悠悠。他記得很清楚,剛入人藝時幾乎每一位老師都十分愛護他們,時時提醒著他們的言行。一次去辦公室,推門見到劉濤老師,老師的第一句話是:「你站直了,能站直嗎?你當演員啦,不能離拉歪斜的。」遠征說到這兒,我笑了,他提到的劉濤老師就是我那不苟言笑,走路筆直,挺胸抬頭的婆婆。

遠征感慨地說,85班是人藝第六屆演員表演訓練班,大多數同學不是應屆畢業生,在社會上有過工作經歷,所以格外珍惜學習機會,非常努力。到了今天,只要給予機會,每個同學都會大火。遠征說,老同學吳剛在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出色的表現就是一例。吳剛進人藝三十年,前十年在舞台上演出、磨鍊,2009年因電影《鐵人》獲得金雞獎最佳男演員榮譽,火了一把,然後又是十年默默耕耘,才有了今天的結果。

85班是個非常團結的班集體,男生王剛、馮遠征、吳剛、丁志誠、高冬平有「人藝五虎」之稱。五虎心連心,遇到事兒的時候大家都伸手。誰家老人去世了,大家像自己長輩走了一樣去送行,相互關心,親人一樣,早已超出了簡單的同學、同事的情感。

露特·梅爾辛教授和馮遠征(攝於1986 年)

馮遠征所在的85班,恰逢改革開放初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特別多的時候。中國對西方藝術正處於從茫然不知所措到逐漸了解的階段。但導演林兆華思想意識是超前的,希望探索,而不限於從外國照搬、複製表演的方法,所以在劇院排出了《絕對信號》和《野人》這樣的現代派先鋒劇目。

林兆華導演又去德國做訪問學者,結識了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的露特·梅爾辛教授,接觸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之外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於是在1986年,劇院把梅爾辛教授請到北京人藝,聘為學員班的老師。梅爾辛教授來北京時將近六十歲,一頭金髮,精神矍鑠。人藝師生對梅爾辛教授十分友好,但對於格洛托夫斯基學派,當時在人藝的老師中也有爭議。在訓練中,梅爾辛教授大量使用身體技術來激發演員的潛能,三四個小時的課程包括翻滾、跳躍等運動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學有了抵觸,比如吳剛就不喜歡她的教學方法,逃避上課,跟梅爾辛教授說自己腳不舒服,有腳氣。結果翻譯把腳氣翻成「腳有毛病」,梅爾辛教授一聽,以為他骨折了,馬上准假。

遠征喜歡這樣的訓練方法,上課一直特認真,不惜力,領悟也快,經常得到梅爾辛教授的表揚。格洛托夫斯基的很多方法是從印度的瑜伽和中國的氣功得來的,動作是瑜伽的,理念是氣功的,整體是東方神秘的內涵,信則有,不信則無。有一次,馮遠征不覺中徒手爬上了排練廳牆上的撐柱,一直上到房頂,他下不來了。大家慌忙找來換燈泡的長木梯,七手八腳才幫他安全下來。

每天訓練完,梅爾辛教授會盤腿坐在排練廳角落,一個一個地把學員叫過去悄聲交流。說缺點時,別人聽不見,保護你的自尊心。鼓勵時則大聲,使你有沾沾自喜的小得意,這就是當老師的藝術。有一天,梅爾辛教授在角落裡和馮遠征說:「如果你明年去德國,考我的班,我會第一個錄取你。」翻譯以為自己聽錯了,請她再說一遍。她又說了一遍。「你願意嗎?」她問馮遠征。遠征回答:「不願意。」培訓班結束後,梅爾辛教授讓翻譯把馮遠征叫到她的住處,正式邀請他第二年考她的學校。遠征又拒絕了,遠征的理由很簡單,人藝是中國最好的劇院,進來不容易,他不想離開。

1986年下半年,劇院第二次請梅爾辛教授給學員們上課,這次人藝僅負責教授到北京的路費住宿和每天的早午餐,晚上她還要自己掏錢吃飯。一個咱們當時以為是最看重金錢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不要任何報酬,是挺令人感動的事。梅爾辛教授再一次鄭重地跟馮遠征談,希望他去德國深造。當時馮遠征從學員上調到《北京人》劇組演曾文清,夏淳導演有意培養接班的年輕演員。遠征想,我還沒畢業就當了主演,前途這麼光明,為什麼要去德國?他再一次回絕了教授。

柏林牆前的馮遠征(攝於1990 年)

1987年暑假,梅爾辛教授第三次來到北京,這次劇院沒有邀請她,她是以個人旅遊的名義,坐了整整8天火車來到這裡。後來,馮遠征去德國也是坐火車去的,他才體會到路途的煎熬。這次教授來京,馮遠徵才知道教授給自己發過好幾次邀請函,寄到人藝都被扣下來了。遠征陪教授在北京玩了近20天,臨走前,梅爾辛感覺邀請是無望了,便對遠征說:「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去德國上學,就去三個月吧,完整地看一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教學。」當時馮遠征在戀愛,她還邀請遠征和女朋友一起去,說:「我在德國給你們舉辦婚禮。」

一年後,馮遠征從人藝學員班畢業了。已經談婚論嫁的女友突然吹了,他大受打擊,一心想離開中國,便給梅爾辛寫了封信,告訴她打算去德國,教授得知他要來德國特別高興,立刻重新給他發了邀請函—這次寄到了遠征家裡。就這樣,1989年,馮遠征應邀前往德國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戲劇系進修戲劇表演,兩年後回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繼續演員生活。

遠征告訴我,出國是件好事,千萬不要走馬觀花,不要和中國人住在一起,這樣可以接觸到當地人真實的生活。遠征在德國的兩年大開眼界,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和生存觀。就拿現在中國的藝術學院中一直使用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論來說吧,它是20世紀50年代,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學生引進的,一代代傳接,到現在還能保留多少真正的精髓?應該是負數了吧。再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要求模仿動物練習,模仿動物練習對演員的一生沒有多大作用,中國有幾個演員演過動物?除了兒藝,還有《西遊記》。可中戲現在還安排一整個學期都做這樣的練習。

遠征又指出,無實物動作練習也是脫離實際的,舞台劇和影視劇哪有沒布景和道具的表演環境?沒酒可以,但要有酒杯。拿斯坦尼比作電話中的大哥大,現在的表演應該是智能手機了,孰優孰劣?

遠征在德國學習時發現人家表演沒體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只是一個階段的學習方法。全世界有各種方法和派別,不能把一種方法捧為《聖經》。中國的表演教學已無人探討,一所院校的畢業大戲可以幾年不變,教學方法已經僵化到機械錶演了。

馮遠征經過在國外的學習,對劇本和角色的認識有了與以往不同的視角。在挑選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演員時,只有遠征和導演講,安嘉和不是個壞人。他始終按照安嘉和是一個「人」在表演。至於被觀眾恨,也是人物的行為,他的所作所為讓人們恨他,但是他的社會角色並不是一個壞人。有了這個基調,人物就非常成功。

馮遠征說,北京人藝是他永遠的家,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會自豪地說:「我是北京人藝的演員。」他也從沒因為外面演戲而耽誤劇院的工作。他還告訴我,每年劇院都會在9月做好來年的演出計劃,在不衝突的前提下,他再安排自己在外教學和拍攝的工作。在外拍攝影視,一定要和人藝訂合同,這是對家的責任,也應當為家效力。這種責任感他在十年前是沒有的,因為那時,上有老藝術家和高班學長,下面有小一撥演員,自己得以清閑自在。七八年前他突然有種感覺,瞧年輕演員什麼都不對,不順眼了,希望跟他們講些表演的事了,希望他們進步。就好似當年進劇院時,老一輩藝術家看自己一樣,總想「這孩子怎麼辦呢」。遠征自問,這種變化是不是表示自己老了?自答,不是,是有責任感了,有責任將人藝的精神傳、幫、帶給下一代,是要對劇院負責任了。這幾年,隨著濮存昕、楊立新這代演員的退休,馮遠征意識到自己該是頂梁的時候了。

《嘩變》劇照(攝於2006年),馮遠征飾魁格(左二),吳剛飾格林渥(右二),王剛飾查理(右一)

遠征回想,前些年北京人藝沒有做新人培養的事情,2008年以後再也沒有與戲劇學院合辦班了。共同辦學和學院式的教學方式是有差異的,合辦教學培養出的演員更合槽,能更快地適應北京人藝的環境,對劇院的感情更貼近,只靠從戲劇學院招收新人是不夠的。2017年9月,馮遠征擔任了演員隊隊長的職務,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培養劇院的年輕演員,讓他們了解人藝,知道北京,儘快地接班。

這讓他想起自己初進人藝,那些老先生對自己的教導和發生的趣事。北京人藝是講規矩的劇院。1987年排練《秦皇父子》,濮存昕演扶蘇,尚麗娟演孟姜。他們在前面排戲,馮遠征一幫學員演大兵,在後邊看著激動了,窸窣有聲,只聽鄭榕老師一聲:「誰在後面講話,滾!滾出去!」舞台監督立馬將這幫孩子從排練場轟了出去,在樓道里罰站。

夏淳導演讓馮遠征在《北京人》劇組中演曾文清時,建議他去請教原扮演者藍天野老師。遠征當時還是個小學員怎麼找大師呀,不敢當面直接問。一天在劇院澡堂子碰見了天野老師,沒別人,於是他邊洗澡邊想怎麼開口。一看天野老師洗完出去了,自己就趕緊洗吧洗吧,忙著出來跟老師說:「天野老師,跟您說個事。」「什麼事兒?」「我是學員班的馮遠征,劇院讓我演曾文清,您能跟我談談創作經驗嗎?」天野老師邊擦著答道:「沒什麼可談的。」事後一想,在澡堂里倆人光不出溜的,老師怎麼和你談呀!

復排《嘩變》時,請教朱旭老師,老師也是說,你們先排。就怕和新人談後,將演員框住了。每個演員對角色的理解有不同,角色是自己創造的,表達的方式方法千差萬別,不能用先前的經驗禁錮住後人的想法。後來在排練場點評時,朱旭老師也從不說自己當時怎麼演的,而是說導演赫斯頓當時說這段台詞要緊著說,不能停。朱旭老師這樣做是讓馮遠征知道,你在演魁格,而不是朱旭演的魁格。老藝術家的言傳身教不在於培養多少個小于是之、小藍天野,而要培養人藝的接班人。

想到先生們是如何傳幫帶的,新上任的馮遠征隊長行動起來了,他開辦大師課,請藍天野、濮存昕、楊立新等人給年輕演員講課。並請來外面的老師講公共關係課,讓大家了解自媒體時代,不光是演戲,還要開闊眼界,注重形象的宣傳,遇到問題時有解決方法。大家聽課以後非常受啟發。

比如,過去年輕演員和濮存昕同台演出,既熟悉又陌生,濮哥心中的想法,他的藝術追求大家未必知道。通過講課交流,濮哥會把剛進人藝排《秦皇父子》的困惑和苦悶,演出《李白》台上搶戲的故事講出來,使年輕演員看到老師成長的故事。

他還帶演員們去虹橋市場體驗生活。雖只有一天時間收穫卻很大。大家了解到北京的市井文化和三十年來的發展過程。虹橋市場從練攤兒起家,賣水產,賣珍珠,發展成現在先進的商業中心,響應著市場經濟的需求,下一步將轉換職能成為珠寶設計中心,這一步步的發展,見證了北京的發展和時代的變遷。

馮遠征通過這些活動,使年輕演員熱愛北京,了解北京人藝,知道前輩是如何演戲,如何堅守舞台的,他希望大家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演舞台戲掙錢少,大家面臨改善生活的現實問題,這就更要傳承人藝的精神,要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遠征說,人藝每年都會安排國內的巡迴演出。《茶館》駐場演出,只要開票,一定賣得出去。走出去是要讓更多的人可以看到經典的話劇,同時對年輕演員也是一種鍛煉。現在年輕演員是否可以組成一台《茶館》的演出?再不培養新人可就完蛋了。所以在人藝舞台上演出的老演員都有責任傳幫帶。要重視再教育的工作,不能只講院史,不講表演,不講人藝的傳統。他認為,人才的斷層是人藝發展的最大危機。

所以巡迴演出,到大學開展講座,都是在培養戲劇觀眾。遠征說,我們的觀眾是要培養的。戲劇觀眾首先要學會看戲,中國的觀眾一部分是從附庸風雅開始變為喜歡,也有一部分觀眾總是帶著思想來看戲。看戲是要用心的,思想是看完戲之後的事。帶思想看戲,當看到的戲劇與心中的模式不同時,就不會看了。比如演《哈姆雷特》,王子穿著西服或大褂上了台,觀眾就要琢磨了:「他怎麼能穿這身衣服呢?」就開始從頭到尾地批判。來看戲就是要用心去感受,聽演員說的台詞,看他的動作,看完了再去想為什麼穿西服或大褂。

我真沒想到馮遠征心裡這麼多大事,他還說:「人藝這個舞台,多少人想站在這,但這是花錢買不來的。你想花1000萬進《茶館》來演戲,這些角兒誰陪你玩兒呀,那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和這些好演員同台演戲,是多麼幸福的事兒。寧可放棄拍攝影視劇的錢,也要回劇院演戲。人藝是我們的家,家再破,也是溫暖的,要回家。何況人藝這個家是一座殿堂呢。」

近幾年馮遠征一直用劇院工作之外的時間在北京電影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教課,但從不過問報酬。他說,把自己的知識和表演經驗傳給年輕人是莫大的幸福。遠征在上海戲劇學院教課,同時也留意是否有合適人藝的學生,幾年中哪怕只有四五個人,對人藝也是很好的事情,這要比出去掙多少錢都划算。再有,能將在德國學習的格洛托夫斯基教學法實踐到教學中,能夠對上戲的表演教學有所幫助,也是件好事。他給上戲一年級的同學上《發聲和台詞的工作法》課,十天的課全程錄像,上完後,觀摩老師評價說:「他們比大四學生的台詞都好。」現在已經有老師用這種方法教課了,學生很喜歡,新方法會促進表演教學的改進。

馮遠征在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代課,每年面對的都是新生,他們從沒有一點表演基礎到完成一台大戲,僅用了30天時間。當我問到遠征,為什麼選擇在攝影系教表演時,他這樣回答:「選擇攝影系的初心是為電影界做些貢獻,可以培養出一批懂表演的攝影師。現如今很多攝影師不懂表演,只在意保證畫面的美,但往往演員到不了所要求的畫面,要不就是到了位置表演不好,這就需要攝影師學習和了解表演的內涵,可以和演員有良好的溝通。」

馮遠征曾在北京電影學院帶過表演系的在職研究生班。首先教了10天的《表演基礎開發》課,因為有一半學生是唱歌跳舞的,為拿文憑考進表演系研究生,一點表演基礎都沒有。在教課的過程中,發現他們沒讀過戲劇名著。搞表演沒讀過名著怎麼可以?於是在一個半月中帶學生反覆讀了中外13部有名的劇本。讀完後,學生的傲氣全沒了,開始敬畏名著。後面他為全班排了兩部戲《足球俱樂部》和《等待戈多》。《等待戈多》還被推薦到第34屆莫斯科大學生國際電影節戲劇單元展演,獲得最佳女主角獎。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由亞裔女演員獲得這項榮譽。

遠征認為,表演不是教出來的,要有天賦,所有人都有表演的天賦,只是後期沒有開發。每個嬰兒,每個人都有當總統的潛能,每人也有做乞丐的可能。這都取決於後來的環境、成長、教育和性格。馮遠征能利用10天、30天教課,他不是教表演,而是注重開發個人的潛能。

我真心為馮遠征在藝術傳幫帶上做出的貢獻而感動。他告訴我:「藝術家不是隨便說出口的,必須真的做到那兒,況且自己年齡還不到藝術家那麼大。明星是炒作製造的,自己做個演員就挺好。」多麼樸實的語言,可做到這點談何容易。正是有這樣的做人準則,當社會的民辦學校找馮遠征去講課時,無論開價多高,他都不去,因為這不能用金錢去衡量。他覺得自己只是為了傳授這些年的經驗,他希望中國藝術院校培養的學生和演員是名副其實的。

我們又將話題轉到傳承與發展上來,這是一個不得不談的問題。如何看待名著演出的狀況,如何讓觀眾了解那個年代,讓他們接受那時人們的生活方式及思維方法。

遠征想了想,說:「《茶館》和《雷雨》需要保持,現在的《茶館》和老藝術家們演的已經不一樣了,節奏快了,為什麼?現在觀眾需要節奏稍微快一點兒。我們這撥演員拍過大量的電影和電視劇,知道現在的表演節奏和原先是不一樣的,如果還固守陳規,悠著演,觀眾就接受不了。國外在上演經典喜劇時也不是照搬原版的,隨著認知的改變,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這就是傳承與發展的關係。」

比如《茶館》,現在這些演員開始時也是刻模子出來的,到了今天,梁冠華演的王掌柜,楊立新演的秦二爺,濮存昕演的常四爺,馮遠征演的松二爺,已經不完全照搬老一輩藝術家的方法表現了,每個人物都融入了演員個人的理解。我插了一句:「好些觀眾評論你們沒有老藝術家演得好。」遠征說:「沒錯,老一輩是豐碑,已經立在那了,我們夠不著,無法逾越。」比如1999年《茶館》建組,宣布馮遠征演松二爺,他差點兒瘋了,憑什麼讓我演?演不了,我還想演更好的呢!黃宗洛老師把松二爺都演絕了,別人怎麼演?於是遠征找各位領導談話,理由是:如果承認焦菊隱是大師,為什麼當初不讓別的藝術家去演松二爺,而選了黃宗洛老師?現在劇院有合適人選演松二爺,為什麼讓我演?一周後,院長找到馮遠征說:「兩條路,一是演松二爺,二是寫辭職報告。」當時只能演了,要演就要演好。馮遠征沒有工夫想怨氣的事情,怨氣的產生往往是因為一個人想做沒做到。演員在名利場中,沒有心態平和的,但是一定要勇於接受現實。再說了,怨有什麼用,這是單位的工作,這就是「一棵菜精神」,無論是菜心、菜葉、菜幫子,都要在這棵菜上。「後來我們演了這麼多年,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說明這也是繼承了人藝的傳統,並將其延續發展了。」馮遠征說。這就是傳承的精髓,傳承北京人藝的精神。

為什麼人藝還能成為中國戲劇的一個標杆,並不是有多少經典劇目和大腕撐票房,而是有一種精神在,也就是「一棵菜精神」。演什麼戲都是完整的,小角色是有光彩的。像李光復、米鐵增、王大年、李士龍、蘭法慶、張福元等一批任勞任怨演著小角色的大演員都是人藝的寶,沒有這樣的演員,《茶館》成不了一台戲。

我們又談到了如何評價林兆華版的《茶館》。遠征說,《茶館》是一部很生活化的劇目,生活化的景,生活化的道具,生活化的表演。林版的《茶館》只是沒再向前邁一步。如果再邁一大步,試想弄一空台或一現代化的景,讓演員不梳辮子,穿著西服上台,那人藝將會有兩個版本的《茶館》。

他暢想,十年後,北京人藝再排的《茶館》和今天又會不同,只要能夠繼承人藝的精神,它就是原汁原味的。再比如《蔡文姬》,該劇表現的不是當時的真實生活,焦菊隱先生學習了西方的戲劇理念,同時融入了本土京劇等民族元素,舞台上朱琳老師走的是鑼鼓點台步,觀眾一樣接受。

遠征繼續說道:「《雷雨》觀眾的笑場其實是愛情觀不一樣。周沖還『四鳳,四鳳』地在台上表現近百年前的示愛,觀眾是要笑。1987年演《北京人》觀眾也笑,為什麼笑?觀眾理解不了那個時代談戀愛是那樣的。愫芳說:『我只要每天能看見他就行。』觀眾說:『有病啊!曾文清有病啊!』這是觀念的問題。所以對名著我們要尊重,也要研究如何適應當前的審美觀,同時培養觀眾的欣賞水平。」

在北京人藝多年,馮遠征對如何做人,如何演戲,深有體會。他特別對李光復在《嘩變》中飾演的厄本,《小井衚衕》中飾演的賣咸帶魚的表演印象深刻。他說:「不要老以為都要往舞台中央站,一輩子演這些小角色也是光彩的,是偉大的演員。以前這樣的演員在北京人藝數不勝數,沒有他們哪有一台好戲呀。這就是『一棵菜精神』,一切為了藝術。」

他又舉了青年演員王雷的例子。他說:「王雷為什麼火,因為他有心。」2005年演《全家福》時,王雷剛進劇院。每天演出時馮遠征老覺得側幕邊有個人,留神一瞧是王雷。「他抓緊一切時間觀摩學習。而現在的年輕人在後台幹什麼?看手機,發微博。」

記得2009年排《知己》,馮遠征跪在地上一段流著淚的獨白,04班學員就在邊上看畫報,吃東西,聊天。遠征急了,「啪」地抬起頭,他不說了,看著他們,這些孩子一會兒沒聲了,遠征狠著說:「你們不說話會死呀!」從那以後這些孩子見了馮遠征就躲。其實遠征就是要讓孩子們知道排練場的規矩(現在想想話說得有點狠了)。

排練場的導演鈴,過去只有導演才能按響,年輕演員不知道這個,上來就按。這些規矩需要有人告訴他們呀!於是現在遠征隊長來了個老演員一對一的傳教。一個戲建組後,每天給老師沏茶倒水,有什麼不懂的問老師,而學生學壞了由老師負責。

現在有的演員在後台用手機發朋友圈,親友說「你們在後台真歡樂」,同行會說「北京人藝完蛋了」。一次,手機微博剛有,馮遠征化好裝照個相,發了句話:「還有20分鐘就演出了。」一位觀眾當時就回了一句:「演出了你還玩兒手機!」遠征馬上就刪了,有了這位好觀眾的提醒,他從此進劇院再也不玩兒手機了,所以他要求大家都要做到。

聽到此時,我想起小時候後台的管理員姚漢鈺伯伯,大家都稱他為老姚。他演戲前早早就到後台,把住通往化妝間的過道門,閑雜人等一律不能進入。孩子來找爸爸媽媽,就跟不認識你一樣揪出去。

遠征感嘆地說:「北京人藝是有規矩的,這規矩是口傳心授的,不希望把規矩變成規定。一旦變成了規定,劇院就倒退了。現在排練廳和後台明確了不許用手機的規定,什麼時候將規定拿下來,北京人藝就又進步了。」

聽遠征從進劇院談到當隊長,從院里談到院外。我不住地點頭。幾天對大家的採訪讓我看到人藝人對自己劇院的熱愛,對「一棵菜精神」的傳承。他們都談到下生活、傳幫帶、人藝是我家,內容雖然不一樣,可觀點相同。北京人藝有這樣一個特點,人人都稱人藝為「我們劇院」。還有直到這兩年人們才有官稱,過去都叫「大叔」「哥」「導」「老師」,好似朋友又像親人。林連昆老師剛當副院長時,有人稱他「林副院長」,林老師嚴肅地說:「告訴你,再說這個我跟你急。」

北京人藝從前就是一個大家庭,現在也是。我願這個大家庭好似一棵大樹,根深葉茂,四季常青。

馮遠征口述 方子春筆錄

本文原標題《馮遠征:演員的品格》,選自《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

方子春 宋苗 著

定價:88.00元2018年4月

編輯 | 舒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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