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為五陵輕薄兒,天地興亡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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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小歲月由李舒主理,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追求一點無用,在這個處處談論有用的世界。主聊八卦,有時夾帶私貨。
吳小如先生為人很驕傲,但是一提起吳興華這個名字,他就換了一副神情,肅穆而莊嚴,連本來垂下的眼袋都彷彿瞬間直立了。
好多年前,吳小如先生對我說過,吳興華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句話看起來普通,但吳小如認可的「有學問的人」,這世界上大約不超過二十個,還包括他自己。
「吳興華是誰?」
我至今後悔,當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結果,吳小如先生便用了一個「哼」,結束了我們的對話。
後來,一位在北大讀書的朋友,有段時間,特別熱愛從圖書館借冷門書,借書卡上沒什麼名字的那種。在一本破到小半個封面都沒有了的《古希臘修辭學》的後面,借書卡上有一個名字:
吳興華。
那朋友半是惋惜這名字的捷足先登,半是好奇地問:「吳興華是誰?」
現在,只好靠我自己,像做猜謎遊戲一樣,自己回答我的問題。
一
大家對他的最大評價便是:聰明。
最神奇的例子是他可以一邊打橋牌,一邊看書,一邊談笑風生,一個也不耽誤。
我連邊聽講座邊玩連連看都做不到。
他看書速度很快。去圖書館借書,開口就是十本。燕大的規定只能借三本,圖書管理員說,十本不行,你先借三本回去慢慢看好了。
然後,吳興華就坐在那裡,三個小時之後,十本書看完了。他又回去打橋牌了。
據說他和別人打賭,可以隨便說一首詩中的一句,如果他不能說出上下句和詩的名字,他就給別人兩毛錢。說出來了,別人就買花生請他吃。
他一直吃著花生,吃到撐,也沒失手。賠本的買賣,大家都不和他賭了。
難怪王世襄說:「吳興華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二
1921年,杭州人吳興華出生在北京,一個留日醫生的家庭。
他很小就顯露出不同尋常的記憶力,很多文章,看一遍就會背誦,老師們都紛紛感到驚訝。只有他的母親對此憂心忡忡,因為太過早慧的孩子,之後的命運總是容易動蕩。十六歲,吳興華就考上了燕京大學,據說一進學校,中文系的老師們聽到吳興華的名字,都有意看一眼,因為他們讀了吳興華入學考試的作文,不相信這是十六歲孩子寫出來的。
吳興華的好朋友不算多,孫道臨是一個,他們是崇德中學的校友,在中學時,他們成了好基友,又一起考上了燕京大學,做了室友。這友誼一直持續著,到他們生命的終點,都沒有結束。
上燕大時,「孫吳」組合進入了第三個人——宋淇,知道張愛玲的人會熟悉這個名字。這三個少年互相欣賞,他們的通信和小女生之間也沒什麼兩樣,「最親愛的你」「你知道我是最看重你的」,沒想到直男也說這樣的話。
在吳興華寫給宋淇的信里,他和我們身邊任何一個學霸,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誰也看不起。
現在這些文史學家真使人哭笑不得,連李健吾也在內,讀過一點外國東西,便趾高氣揚。事實上他們的學問要比起古人最淺鄙寡聞的也不過是太倉一粟。豈能對他人妄加譏評?人家一句話有多少書作後盾,他們的話後面就有一本胡適,與他的「白話全好派」。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他的閱讀趣味很高雅,里爾克最好(勝過歌德和海涅),喬伊斯不錯,至於那時候就開始流行的簡·奧斯汀(宋淇的最愛之一),吳興華的態度是:
我知道她偉大,就是她還沒偉大到使我不得不提起勇氣來咬牙翻開她的書那種程度。好些作家(彼些大不相同的)都是這樣,我就是看不下去,偉大的上至歌德,都使我煩,我也不知為甚麼。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但他並不是憑空這樣說的。
他寫一篇評論現代詩選的文本的論文,真的把清華大學和北京國立圖書館的所有選本全部看過,然後再論文里逐一對比,他西語系的老師Grace Boynton看了這篇文章,感嘆自己知道的也沒有這位學生多。
Grace Boynton的現代詩考試,是選十節詩,讓學生根據這些詩的特點猜出作者。這種考試我大學裡學中國古代文學史也遇到過,老師拿出幾個句子讓我們猜作者,一開始王維孟浩然杜甫還不在話下,結果後面的句子全部是晚唐艷情詩,一個也猜不出來。Grace Boynton的考題更難一些,因為這些詩並不在他們的課本里,同學們都回答不出,只有吳興華,不僅能猜出作者,還能說出詩名和上下文,因為他全都看過。
「錢鍾書一樣」的吳興華,在給宋淇的信中,提到了錢鍾書,兩次。
第一次,他問:「錢鍾書在幹什麼?」那時候,宋淇已經在上海,宋家客廳里,錢鍾書是常客,夏志清曾經透露,錢鍾書有意把楊絳的小妹妹楊必介紹給自己,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宋淇家裡。
第二次提起錢鍾書的時候,就充滿敬佩:
前幾天我又翻了一遍錢鍾書先生的雜感集,裡面哪管多細小的題目都是源引浩博,論斷警辟,使我不勝欽佩。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何前倨而後恭?
我猜想,吳興華是個真誠的學霸,對於任何有才華的人,他都發自真心的佩服。當然,在他的世界觀里,這樣的人並不多。
三
在給宋淇的信里,吳興華基本都在講學問,談讀書,不常說到自己,偶爾談及一點家裡的事情,都非常有節制,後來,他坦誠地說,這是因為自己性格內向,覺得在朋友面前,應該多說正能量的事情,而不要拿自己的煩心事影響別人的情緒。
看著他們「談笑有鴻儒」,你根本想不到,吳興華的生活,清貧而多舛。
珍珠港事件,改變了吳興華的命運。燕大被日軍佔領,師生解散,宋淇前往上海,吳興華則留在北京,父母雙亡,八個弟妹都需要靠他養活。只好給人做翻譯糊口。
他鐘愛的妹妹病逝,內心大慟,寫了《記亡妹》,發表在1946年的《大中》上,那篇散文寫得感人肺腑,是詩人難得的真情流露。妹妹的去世,對吳興華的打擊是巨大的,他的朋友郭蕊曾經目睹:
他得了肺結核,這個病症,使得他之前考取的哈佛和牛津的全額獎學金統統作廢,無法成行。在給宋淇的信里,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的病情,輕描淡寫地彙報司徒雷登幾次想要送他出國而不得,彷彿那都是別人的事。只有一次,那時已是1951年:
當初在大學的時候,年紀輕,人聰明,前途遠大,把世界上的事看得輕而易舉。過了這些年,被命運buffeted around之後,志氣銷沉了,身體都變得不大好,眼看許多庸陋之流,策駿足,登要津,實在有說不出的感覺。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那時候的他,已經和當年燕大校園裡意氣風發的少年,截然不同。
四
1948年,27歲的吳興華擔任了復校之後的燕大的西語系副教授。
1949年,他的英文班上,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女學生。
女學生的名字叫謝蔚英。
謝蔚英當時在燕大相當出名,被稱為「燕京校花」。她上課並不用功,經常逃課,遲交作業,還為此吃過吳興華的批評。然而,很快,她便被這位才華橫溢的老師征服——他的課引經據典,下了課,這位老師還打得一手好牌,甚至有一副好歌喉,他唱了一首《Danny boy》——這首歌在他們後來戀愛的日子裡還被常常歌唱,謝蔚英雖然暗自狐疑,為什麼吳興華愛唱這樣「鬼魂為心愛的人所唱」的歌曲,但她也不否認,自己完全被迷倒了!

Danny Boy
Greatest Hits
Harry Belaf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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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蔚英的追求者很多,她有一次對吳興華說,周末去他家裡玩,結果「人家一叫我跳舞,我就走了」,吳興華站在車站等謝蔚英,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他們很快開始戀愛,吳興華並不是一個只懂得讀書的書獃子,在這份戀愛中,他給予謝蔚英兄長一般的寵愛。吳興華為了謝蔚英做出很多生活上的改變,比如周末一定陪她去看電影,從來不對她發火,謝蔚英看上的衣服,過兩天,吳興華不聲不響把這衣服買回來。
有趣的是,錢鍾書對謝蔚英同樣青眼有加,翻譯家李文俊曾說,在幹校時,一個年輕人向錢鍾書請教英語問題,錢先生看了一下,回答:「這種問題還來問我,你去問謝蔚英就行了。」
1952年,吳興華和謝蔚英結婚了。他給宋淇寫了一封信,報告了自己的結婚情況,這封信寫得情深意切:
我已於上星期結婚,附上兩張隨便照的照片給你,穿禮服的相片照得很滑稽,而且送像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合適(你看了準會「仰天大笑絕冠瓔」的)。蔚英今夏畢業,不知組織上會分配給她什麼工作或到什麼地區去。她的出身是官僚資產階級,父親老早就死了,所以家境已經中落。不過她過去一貫表現得孩子脾氣很重,奇裝異服,近於招搖,而且渾身洋派,所以有許多人(特別是女人)很不贊成她。……我記得《世說新語》里記某一個人娶妻時,別人都說她判斷很糟,說那女人是個傻瓜,結果表現得又聰明又賢惠,別人都差異非凡,問丈夫他如何眼光如此好。他的回答是:他曾一次看見她在井邊挑水,舉止很安詳合度……我覺得我的愛人很天真而倔強,但絕非如其他女人所想的:淺薄而毫無心肝……可惜你不在我身旁,我深信你會跟我同意的。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這是他寫給宋淇的最後一封信。那張照片,宋淇一直珍藏著,就是下面這張:
結婚時,吳興華對謝蔚英說,自己有一個計劃,40歲之前埋頭苦讀,奠定根基,40歲以後,他要開始兌現自己的雄心壯志。
他的雄心壯志,是想根據義大利原文,嚴格按照但丁詩的音韻、節拍翻譯《神曲》;他也在寫以柳宗元為主角的歷史小說《他死在柳州》,吳興華自己曾說,這部小說「閉上眼睛,彷彿就到了唐朝,衣著打扮,人來人往,宛如自己置身其中。」
在面對新社會的改造時,吳興華的態度是積極的,這當然源自一種讀書人的幼稚。他的弟弟吳言回憶,「當時《光明日報》上刊登過吳興華很多發言,可見他是極力想跟上這個形勢的。」關於吳興華的「進步」,燕大校友巫寧坤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寫道:「最後一次全校批判大會上,陸校長最賞識的學貫中西的典範、英語副教授吳興華也登台控訴,慷慨激昂,儼然把校長當作美帝的化身。」
但很快,因為在「大鳴大放」中提出「蘇聯專家的英文教學方法不一定適合中國」,吳興華被打倒,成為北大西語系第一批右派。
但他並沒有停止工作。在不停的檢查之餘,吳興華編撰了北大西語系的教材《英語常用詞用法詞典》,並承擔了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的勘誤校訂。「全集」的主持編輯者施咸榮之子施亮曾經在《〈莎士比亞全集〉的幾位譯者》中回憶:「50年代出版的朱生豪譯本,有其特色,可這個譯本卻存在不少誤譯和刪節的缺點……吳興華先生慨然應允承擔了很大部分校訂工作,一共校訂朱生豪譯的15個劇本,工作態度極其認真負責,對這一套《莎士比亞全集》的出版實在是功不可沒。」(朱生豪的故事,可戳朱生豪君,莎士比亞和宋清如掉到水裡你救誰?)
當然,這些書上,我們都看不到吳興華的名字,因為是「集體創作」。
1966年,「文革」開始了。
北大成了批鬥的樣板。朱光潛被剃了頭髮,拎著一隻破筐檢西瓜皮。每來一批要鬥爭他的學生,他就站在反扣過來的水果筐子上,「自報罪行」。6月11日,歷史系副教授汪篯在歷次鬥爭之後,在家裡鎖上房門,服用敵敵畏自殺。據說,因為特別痛苦,死前用頭撞牆,鄰居們都聽到了那些恐怖的聲音。
吳興華進入了「勞改隊」,王友琴在《校園「勞改隊」的建立和吳興華之死》里說,「勞改隊」中的人統統被剃了「陰陽頭」,在脖子上懸掛寫有罪名的大牌子,唱「我是牛鬼蛇神」。對於「勞改隊」的人,紅衛兵要打要斗,統統隨便。
1966年8月2號,吳興華的女兒吳同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早晨爸爸說他得去系裡,讓我幫他找自行車的鑰匙。我把鑰匙遞給他的時候,他對我說,小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希望你好好照顧媽媽和妹妹,我哭了,他看起來非常難過。
——吳同《懷念我的父親吳興華》
幾個小時之後,有人來通風報信,說你快去看看,你爸爸出事了。
吳同趕到北大校醫院,她那平時風趣幽默的父親,被扔在醫院走廊里,像一個破紙片。他的臉色發紫,已經呈現休克模式。
她和母親一起把父親送到北醫三院,然而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更可怕的是,一度,有人說,吳興華是自殺的。「畏罪自殺」在當時是很重的罪名,但吳同和謝蔚英都不相信,因為吳興華反覆對她們說過,自己絕對不會自殺。因為疑似自殺,吳興華被解剖了屍體。在這之後,不停有人上門來搜查材料,吳興華的許多文稿,都在那時丟失了。
直到文革結束,她們才得知,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先被勒令清理校園裡的雜草,因為體力不支,被紅衛兵毆打,被人把頭摁在漿糊桶中。吳興華對紅衛兵們說,自己口渴,想要喝水。紅衛兵說,好啊,這裡有水,你喝吧。他們所說的水,是從北大化工工廠污水溝里排出的污水。
吳興華被紅衛兵摁著喝了幾口水,很快當場昏迷——後來,醫生說,這是急性病毒性痢疾。
吳同說自己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她看見父親躺在校醫院的走廊里:「他這一生,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過。」
吳興華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45歲。他曾經說過的,40歲之後要大展宏圖,就像他一直擔心的:「我又怕我尚未將我的工作趕完,我的筆就和我一齊在土中深深收殮,那時縱使我想向你,或一切別人,呼喊:『聽著,我已明白生命的意義』也是徒然。」
在寫給宋淇的一封信里,吳興華曾經這樣說:
你知不知道王荊公的這一段詩?我覺得整箇舊詩領域內很難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
願為五陵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
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愛這段詩的心理。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他的夢想,停在了1966年。
文中圖片來源網路。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吳興華,《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唐逸,《追思吳興華先生》
謝蔚英,《再憶興華》,《新文學史料》,2015年10月
溫天一,《打撈吳興華:一個被遺忘的天才》,《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3月
補 充
本文發出之後,吳興華老師的女兒給文章作者李舒留言,就吳興華的死因做了一些不同的說明:
編輯 | 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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