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弘-數據透視貿易摩擦:中國反制清單對美國意味著什麼?
感謝清華大學馬弘教授的第二篇數據分析快報。此文首發於界面新聞。
數據透視貿易摩擦:中國反制清單對美國意味著什麼?
美方清單避開了日用品和電子代工產品,而中方清單則避開了工業製造的上游核心部件。兩國刻意避開的那些行業,正反映了雙方在全球價值鏈分工上的真實位置。只要全球價值鏈的運行規律依然發揮作用,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措施就難以發揮功效。
馬弘2018/04/08 12:39來源:界面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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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本文作者馬弘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副教授,文中所述僅代表個人觀點)
在美國發布對華加征關稅的商品清單短短十幾個小時之後,4月4日,中國宣布對原產於美國的大豆、汽車、化工品等14類106項商品加征25%的關稅。由於缺乏確切的數據,彼特森國際經濟研究中心(PIIE)的ChadBown使用美國2017年對華出口數據估算涉及金額大約498億美元,筆者用2016年的數據估算是435億美元。因此大體上是同等規模的反制措施。
2016年,美國出口中國總計6093項8位HS碼的商品,價值約1317億美元,大約佔中國全部進口總價值的9%,是中國的第4大進口來源地區。比美國更大的進口來源國或者地區,包括韓國、日本和中國台灣。這個信息非常重要,我們稍後再談。
從表1可以看到,這106項商品大約佔到美國出口中國全部價值的33%, 全部品類的1.7%,可以說是非常集中明確的打擊。
需要強調的是,美方統計的對中國出口貨值,與中國海關統計的從美國進口貨值存在一定的差異。反過來,美方統計的從中國進口,與中方統計的向美出口,甚至存在更多的差異。兩項加起來,就造成了美方統計的美中貿易逆差,比中方統計的中美貿易順差,要超過1000億美元之多。除去出口和進口報關不同的統計口徑(出口通常用FOB價,而進口則通常在FOB基礎上加運費、保費即CIF價),轉口貿易(包括東向的直接貿易加價)是最主要的原因。舉個例子,中國出口到香港的貨物,經過在港商人加價轉運至美國,在中國海關統計里是對香港出口,在美國海關統計按照貨物來源地統計,是從中國大陸進口。還有一種情況下,大陸直接出口美國,但香港地區、新加坡或者台灣地區的中間商以離岸轉手買賣的方式賺取中間價差(即東向的直接貿易加價)。因此中方可能低估了中美順差,而美方則高估了美中逆差。
撇開統計差異不談,那麼中方的反制清單,又有怎樣的行業分布特點呢?我們按照《海關進出口商品分類目錄》將中國從美國進口商品按照2位協調編碼(HS2)分為1-97章。分別來看各章產品受到中國反制清單打擊的程度。因為中方名單往往一個HS2行業只覆蓋一種產品,因此在不影響理解的情況下,我使用該具體產品名稱而非行業名稱來命名(比如HS12項下包括油籽、子仁、工業或藥用植物、飼料,但可能我們最熟悉的還是大豆。大豆也是這一項下唯一被打擊的產品,這裡就用大豆來命名這個行業)。由圖1可見,中國反制主要瞄準打擊的不出意外是:大豆(HS-12: 31.7%),汽車(HS-87: 28.3%),以及飛機(HS88:17.3%)。其他行業受影響比例稍微大一些的就是塑料製品(HS-39:7.9%)。傳統上我們講美國商品在中國的存在感,無外乎「吃大豆」、「開汽車」、「坐飛機」、「看(好萊塢)電影」,這一下除了電影,似乎全部「照顧」到了。
再進一步去看這些被列入反制清單的行業,受到的影響有多大。我們將每個HS2位行業里被列入清單的產品價值加總,除以該行業中國從美國總共進口的價值,就得到美國該行業受影響程度的一個測量指標:
由圖2可見,僅就對華出口行業而言,多數時候,中方清單上的產品價值佔了美國各HS2行業對中國出口的絕大部分。在小麥、玉米、高粱、大豆、棉短絨、煙草上基本上是100%的打擊。棉花和汽車受影響程度超過80%。飛機接近60%。特別有意思的是飛機:中國限制了「小」飛機(45000≥空載重量>15000公斤),對「大」飛機(空載重量>45000公斤)高抬貴手。這一空載重量範圍限制覆蓋了美國波音公司對中國出口的主要機型——波音737系列,而中國國產飛機C919的目標恰恰就是要成為737的有力競爭對手。
美方在制定301清單時,有一條規則是「可替代性」。那麼中國進口的美國商品替代性如何呢?我們來看看同類產品來自美國進口的貨值占來自全球的份額(也可以理解為美國產品的市場佔有率)。圖3在2位HS行業的層面做了概括。從圖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大體而言,在農作物(玉米、大豆)、飛機、汽車進口上,美國的市佔率較高。比如大家都很關心的大豆(黃大豆+黑大豆),中國從美國進口了全部大豆進口值的40%。又比如飛機,在空載重量在15-45噸這個範圍內,美國貨(波音)佔了70%以上。大豆、飛機都是典型的寡佔市場。美國和巴西是國際上最主要的大豆供應地(各佔30%以上份額),其他還包括阿根廷(14%左右)。作為直接上最大的大豆買家,美豆進口關稅上漲,對國內和國際市場價格的影響,需要專業人士的判斷研究。在飛機市場上,波音的主要競爭對手是空客。在中國的C919成長起來之前,不買波音,那就只能買空客了。
我們在討論美國對華301清單時提到,如果按照4位HS編碼美國進口值排序,找出從中國進口排名前十的HS4位產品,包括無線電話等通訊設備(比如手機),自動數據處理設備(比如電腦),玩具,汽車零附件等。這10種HS4產品就佔了2015年美國從中國進口全部貨物價值的40%。反過來,我們也可以同樣按照4位HS編碼將中國從美國進口商品進行排序。這10大產品列在下圖中,主要包括以下幾類:一是大豆、飛機、汽車等農產品或最終品;另一類是發動機、集成電路、半導體製造設備、汽車零附件等;第三類是分析儀器(比如醫療器械);最後廢紙也榜上有名(這是否和中國快速發展的快遞業有關?)。這10大產品中的第一類,這些直接面對用戶的最終產品,都在反制清單上佔據了顯著位置,從橙色的線亦可以看到這三樣是中方反制清單的主要對象。而發動機、集成電路等這些下游支柱製造業所依賴的上游核心部件則基本沒有被波及。
因此,對比中美雙方列出的清單。美方清單避開了衣服鞋帽、玩具等對消費者影響較大的日用品,也避開了外資企業加工貿易為主的電子代工產品(蘋果手機、戴爾電腦等等)。而這些產品才是中國出口美國的最主要產品。而中方清單,則避開了工業製造的上游核心部件。這一方面反映了雙方擬定清單時的理性克制,也反映了中美之間在解決貿易平衡問題上存在的巨大困境。簡言之,兩國在互列清單時所刻意避開的那些行業,正反映了雙方在全球價值鏈分工製造上的真實位置。
大洋彼岸的美國,依然在高端製造業上佔有絕對的優勢地位,「中國製造2025」上列出的重點發展行業,大部分正是美國這個老牌製造強國的絕對優勢所在,這些產品,迄今為止仍然在中國進口中居於非常重要的位置。
此岸的中國,在過去的40年里,以大量廉價勞動力起家,通過大進大出的加工貿易模式,一方面解決農村剩餘勞動力的就業,另一方面也不斷地積累、學習、集聚,從而提高生產力、不斷地向加工裝配的上游擴展本土化的供應鏈。
因此,中美之間在全球價值鏈上的分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是互補的。下圖所示的這個管理學中常見的微笑曲線,放在全球價值鏈下來分析也同樣合適。在這張圖上,美國居於價值鏈微笑曲線的兩端:左端是製造的前序,包括研發、設計、創意;右端是製造的後續,包括市場、銷售、還有越來越重要的服務。在高科技含量的零部件生產上,美國同樣居於領先地位。而中國則居於這條曲線的中段:製造,甚至更多的是零部件的加工裝配。而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的大大小小的國家,則分別在這條曲線或左或右找到自己的位置。日本、韓國、台灣地區等,在組裝的前端;越南、孟加拉等則在加工組裝上希望能與中國競爭,分一杯羹。這條曲線深刻地刻畫了全球化的利益分配:兩端相對壟斷,附加值高,利潤率高;中間競爭激烈,比拼成本,附加值低、利潤率低,但能夠容納大規模就業。
在這種分工中,各國根據自己的資源稟賦形成比較優勢,佔據自己的位置,各有所得,取得「雙贏」。發達國家如美國的跨國公司,樂見於全球價值鏈的形成,致力於維護其高效運轉,因為他們從中獲益最大。而發達國家的勞動階層則面臨全球化勞動力供給大增的壓力,如果因為跨行業跨地區的轉移機制失靈(經濟學稱之為存在「摩擦」),則工資下降或者失業增加。而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先解決就業,再提高收入,沿海地區由於出口的迅猛發展而迅速城市化,而農民工則由內地向沿海遷徙,分享全球化帶來的收益。
因此,中美之間的貿易格局,只不過是過去三十年間東亞、東南亞製造業供應鏈不斷調整分工、將最終組裝部門逐漸轉移至中國沿海地區的結果。如下圖6所示:美國從東亞地區(下圖只包括了中、日、韓及香港地區)的進口額占其全部進口的比重,在過去的30年間是基本穩定的。而前文也說到:韓國、日本和中國的台灣地區才是中國進口的最大來源國,中國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維持著持續的逆差。可以說,只要全球價值鏈的運行規律依然發揮作用,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措施就難以發揮功效。白宮的戰略家是否正是要執意打破這一價值鏈系統,則不得而知。而對中國而言,加工貿易越發達,為加工裝配進口越多的中間品,則貿易順差越大。
數據來源:美國國家統計局
不斷學習、技術進步和對高附加值產業的渴望,使得中國不斷地在產業鏈上努力想兩端擴張。一方面是向高科技裝備、上游開發進展,這體現在「中國製造2025」的藍圖中,另一方面是利用新興技術(通訊網路、智能製造)向下游拓展。對美國而言,一方面在上游領域面臨中國的競爭,一旦失守,利潤率迅速降低,產業就進一步向中國遷移(或者說外包)。
在圖7中,筆者試圖以出口來展示中國過去20年間的產業升級。1996年的時候,紡織、服裝、鞋帽佔據出口份額第一的位置,佔中國全年出口的32%以上,其中加工貿易佔到了近58%。到2006年,機械車床(HS-84,計算機除外)和電子電氣(HS-85 + 計算機)就已經在出口規模上取代了傳統紡織的地位。同樣,在這兩個行業,加工貿易在2006年的比重甚至達到了近80%。到2016年,電子電氣行業繼續發展,同時,非加工貿易的比重也在顯著提高,出現了供應鏈上的進口替代。筆者把交通設備(汽車、鐵路、船舶,HS87-89)加上醫療儀器等(HS 90)歸到一類考察。儘管他們在出口中所佔比重到2016年加起來也不超過8%,但一方面這些行業正是中國進口中的「大戶」,另一方面,這些行業也在「中國製造2025」中有所體現。大體上看,他們在出口中的比重有所上升,而且加工貿易比重顯著下降。
另一方面,在圍繞生產的服務領域(技術、金融、售後服務等等)美國又遲遲不能打開中國有著巨大潛力的市場。如下圖8所示:美國對中國的服務貿易出口,在2016年僅僅550億美元,其中一半以上(300億美元)是旅遊(留學)支出。而技術使用費、交運、金融、信息產業、保險等等加在一起才貢獻了250億美元。這可能也是美國等發達國家,對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和市場准入頗多抱怨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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