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 《沈家本傳》

路有多難不可怕，怕就怕白走了這些路

《沈家本傳》應該是作者整個學術生涯念茲在茲的集大成作品，並且是著力甚巨的收山之作。不同於關於晚清題材的各種學術著作更喜歡在大勢上著墨的傳統（畢竟付諸意識形態的語境，是歷史研究的一種傳統）；作者對於傳主個人境遇的挖掘，使得這個一般會放入歷史背景的宏大敘事中一筆帶過的人和事具有了鮮活的面貌，或許，就因此我們離真相近了一點。如果讀者是一個歷史研究的愛好者，相信你能夠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歷史研究方法在文字下激蕩。

傳主是一個舊式的技術官僚，從舉人—刑吏—進士—刑部堂官—大理寺正卿—修法大臣，雖然是大器晚成但也能算得上是一帆風順。在國難—變革—修法的歷史大背景之上，一個專業技術官吏生涯的沉浮、淹騫更令人唏噓。我們發現，其實每個人的追求是那麼的接近，最終的結局其實也是那麼的接近。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職場人士」個人「奮鬥」的經歷，從一個側面描繪了那場歷史巨變前夕前朝的努力。從後來者的邏輯看，這一切努力都是無益的和徒勞的，而在歷史中的個人們的作為對他們自己和家庭、家族，乃至信念、信仰，卻都是那樣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這也許就是歷史反覆教育人類，而人類始終無法自覺的終極道理吧。

由於波瀾壯闊的改朝換代的歷史運動，以及之後對於前朝的長期的詬病，使得廣大讀者對於清末這段歷史的了解停留在圖式化的層面，或許這樣做能夠更容易解釋後來者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但是，也使得人們對於前朝的歷史觀缺乏足夠的自省能力。真相就像指縫間的細沙，隨著時間而流失殆盡。作者則相反，幾乎用盡自己學術生涯的全部，扒疏出時間荒蕪中的經脈，重建了那段歷史時期的一個重要側面。

在西方勢力的衝擊影響下，清政府為了挽救危局，走上了變革之路，其中法律改革首當其衝，這是延續千年的中國古法傳統的終結，對今後中國法律現代化具有深遠的影響。而沈家本是修法活動的具體操作者，不能算是決策者，反倒是因此，從技術官員的角度我們更容易獲得從古法傳統中掙脫的現場感。

沈家本是一個典型的科舉出身的傳統士大夫，並且沖齡入衙，長期從事刑部的吏員工作，以一個中國古法傳統的行家裡手來終結幾千年的律法傳統，開啟近代法律之門，無論如何是有一些諷刺感的。一個對傳統律法頗有精研、沒有系統學習西方法律知識的士大夫——沈家本，能夠洞見中西法律異同，接受諸如三權分立、憲政立國等西法精髓，積極推行現代法律理念，實在是出人意表。

我不禁懷疑，沈家本的傳統道德體系與我們所理解的士大夫應有的道德體系是有區別的，他似乎更開放，更沒有束縛，更能夠根據現實進行修正，顯然與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官吏階層的刻板印象相左。很有可能，其實即便是那個時代，即便是那個時代的循吏，很多人也已經在靈魂深處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或者，根本就是每個時代始終有這麼一批內心的「革命者」在待機而動，雖然他們中很多人仍然沿用了傳統的表達符號和行為模式，但是，變革衝動早已潛伏了下來。但是，關於舊鞋與新鞋、新路與老路，以及鞋與路之間的選擇可能不是像沈家本這樣的技術官僚可以選擇的，這是他的悲劇。沈家本之流的努力只能成為政權的治理工具，所以，鞋也好，路也罷，就是沒有人去關注穿鞋走路的腳和指揮雙腳的大腦。

清末，中國人老老實實向西方學習，兢兢業業修改法律體系，認認真真折衝調和傳統和現代，希望通過國家治理方法的改變，走上日本變法圖強的道路。這前後僅僅十年（1902—1912年），歷史不可能倒退，也沒有如果。歷史追尋真相，走過的路有多難並不可怕，怕就怕白走了這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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