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浮沉
第0001章六月的魔咒
這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
常寧自己也不明白,六月份可是他出生的月份,為什麼每到六月,總會不斷碰上令他倒霉透頂的事情,據外公說,自己四歲時,曾掉進一個深十多米的深坑;十歲時大青山山洪爆發,自己被大水衝出去幾公里遠;考大學那年,他得了一場奇怪的病,差點錯過了高考時間;從大學畢業後回縣裡報到時,長途汽車從盤山公路上翻滾到山腳下,那些倒霉的事,竟都發生在六月。
這一回更糟,他在"法制學習班"里渡過了自己的第二十二個生日,說是學習班還好聽一些,其實和隔離審查差不多,廠里有專人看著他,限制他離開這個待了十幾天的小房間,廠里、局裡和縣紀委都來了人,弄得正兒八經的,情況有些不妙,看樣子這事兒有點上綱上線了。
不就是組織機修車間的工人出去干點私活賺點外快,有這麼嚴重嗎,不是說改革開放搞活經濟么,縣農機廠已經有三個月沒發工資了,身為車間主任兼黨小組長,總不能讓手下幾十號人喝西北風吧,大傢伙都是拖家帶口的,過日子容易么,至於黃小冬揍了張廠長,那也是後來吵架時動手的,張高明廠長就挨了那麼幾拳,又沒有重傷,現在照樣活蹦亂跳的,純屬人民內部矛盾嘛。
甭管咋樣,這鐵飯碗總要設法保住,該低頭還得低頭,不然,怎麼對得起還在窮山嶴里吃苦的老娘和外公外婆。
今天來談話的人又換了,是個從沒見過的小老頭兒,看樣子比前幾天來的人和善一些,老頭進來後,只拿一對小眼睛瞅了瞅躺在木板床上的常寧,一句話也不說,坐在破書桌前,"叭達""叭達"的吸著香煙,常寧斜眼一掃,心裡不禁一樂,老頭穿著一身草綠色舊軍服,矮矮胖胖的,頂上沒幾根頭髮,額頭上有點油光發亮,象廠里食堂那個掌勺的大廚師傅,夾香煙的兩根手指,薰得黃黃的,一定是個老煙槍了,但常寧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老頭不簡單,倒不是他那一臉的老斑和皺紋,而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雖然不大,眯起來象兩條縫,卻散發著特別的光芒。
常寧的煙癮被勾起來了,他娘的,十多天沒抽煙了,他囁著鼻子聞了聞,盯著老頭手上的香煙,笑呵呵的說道:"老同志,您辛苦了,給根煙抽行嗎?"頓了頓,又誠懇的補充道,"俗話說煙酒不分家,發揚一下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嘛,待我出去了,一定請您喝酒。"
老頭一楞,旋即笑起來,說話的嗓門有點大,"呵呵,臭小子,就你這態度,你能出得去嗎?"
有門兒,常寧一骨碌下了床,坐到破書桌前,一本正經的說道:"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心,平常心么,老同志,我肯定能出去,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大救星,您來了,我一定就沒事了。"
老頭笑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打開的飛馬牌香煙,伸到常寧面前,常寧不好意思的一笑,毫不客氣的伸出兩根手指,熟練的叼出兩根香煙,一根夾在耳朵上,一根放到嘴上,湊到老頭嘴邊的香煙上點著了火。
"臭小子,一下子拿兩根煙,你挺貪心的嘛。"老頭笑著罵道。
常寧大口大口的吸著香煙,咽進去,然後吐出一長串煙圈,"敬煙敬雙,這是我們青陽縣的老規矩哩,嘖嘖,好煙,好煙那,謝謝您老同志,這是我有生以來吸到的最好的香煙。"
老頭不說話,只是笑眯眯的看著常寧。
"嘿嘿,老同志,"常寧晃了晃手上的香煙,認真的說道,"就沖您的香煙,我也要徹底的坦白交代,您問吧,我保證知無不言,絕對沒有絲毫的保留。"
老頭不理常寧,徑自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收起笑容念道,"常寧,男,一九六一年六月出生,本縣水洋人民公社石嶴生產大隊人,一九七七年十月考入之江大學,一九七九年十月入黨,學習成績一般,一九八一年六月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縣紅旗農機修配廠工作,一九八一年底擔任廠機修車間技術員、車間主任兼黨小組長,從今年四月開始,擅自組織車間工人外出幹活,被廠領導發現以後,不但不聽廠領導批評,反而教唆和縱容車間職工毆打廠領導,現被廠黨支部撤銷一切領導職務,並勒令隔離檢查……"
"得得,整得一清二楚,我不用再交代嘍,"常寧攤攤雙手樂道,"不過,老同志啊,說我教唆和縱容打人,我可不承認,咱好歹也是新時期的大學生,知識分子,向來是動口不動手,當然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官字兩張口,遇事胡亂吼,你們要強加於我,我也只好自認倒霉了。"
老頭皺著眉頭說道:"知識分子?我看不象,一流大學的三流學生,還敢自稱知識分子,嗯,倒也真是奇了怪了,怎麼有資格入黨呢?"
"嘿嘿,老同志,你是有所不知有所不曉,咱是人才,有絕招啊,"常寧得意的說道,"告訴你也沒關糸,咱從小練武出身,在學校舉行的運動會上,一下子拿了七項冠軍,項項破紀錄,七項冠軍呀,學校有史以來從沒有過,我們農機糸的領導當然高看我嘍。"
老頭瞧了瞧常寧瘦不拉幾的身材,搖著頭說道:"就你?吹牛也不找個好目標。"
常寧看看門外,小聲說道:"告訴你吧老同志,咱有真功夫,別的不行,論打架,打從記事起,就沒輸過人。"
"哦,厲害厲害,所以現在發展到不用自己動手,只用教唆別人就行了,"老頭冷笑著說道,"臭小子,說到打架,我倒還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你曾經在十六歲的時候,和隔壁的老區長吵架,幾言不合,就動手揍了人家,有沒有這麼一回事呀?"
常寧一驚,怔怔的看著眼前有點高深莫測的老頭,"老,老同志,您,您是怎麼知道的?"心裡想道,當年那事,除了陳老師和兩家人,沒其他人知道啊,後來陳老師調解,不就算過去了么,這老頭是從哪裡知道的?
老頭慢悠悠的續上一支香煙,吸了幾口說道:"臭小子,我還知道,你當年考上大學時,差點政審沒過關,畢業分配時,也是走後門才回到青陽縣工作,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陳中平同志幫忙的吧?"
常寧"嗖"的站了起來,死盯著老頭說道:"這,您怎麼知道的?老同志,您,您倒底是誰?"
老頭彈彈香煙灰,不慌不忙的說道:
"陳中平也叫陳中陽,聽他生前說過,他在青陽有一個小朋友,聰明調皮,不務正業,急公好義,文革動亂時還救過他一命,那就是你吧?呵呵,現在讓你猜猜,我是誰。"
第0002章是福不是禍
常寧一邊仔細的打量著老頭,一邊腦海里想著當年陳老師的交待,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可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麼當官的朋友啊,老頭的樣子蠻可愛的,看著就舒服,對脾氣,不象是來落井下石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妨猜上一猜。
"老同志,咱從小跟算命為生的外公學過幾招,說錯了可別見怪,"常寧端坐著瘦削的身體,一本正經的說道,"青陽縣城就巴掌那麼大的地方,咱雖然不是政府里的人,但好歹也算見過幾個人,一看您就是從地區派來的,我這個事情么,小事一樁,根本用不著地區的人過問,呵呵,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您老人家是剛從地區調來我們青陽縣工作的。"
老頭雙眼一眯,興趣盎然的說道:"哦,是嗎?你小子還會搞算命那一套,呵呵,再說說看。"
"還有,您老人家說話的口音里,除了我們本地的,還夾雜著外地的,好象是北方口音吧,再看您老人家的年紀,估計在五十五歲以上,一瞧就是老幹部的樣子,嘿嘿,如此說來,您老人家一定是當年南下來到我們青州地區的北方幹部,不折不扣的老革命,不是縣委書記,也起碼是個付書記或縣長什麼的。"
"好,臭小子,陳中陽當年沒看錯人,你還真有一套嘛,"老頭一拍桌子,爽朗的說道,"老頭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劉為明,青陽縣新一任縣委書記,今天是我到任的第三天。"
"劉書記,"常寧又一次"噌"的站了起來,有些結結巴巴的說道,"劉書記,對,對不起。"
劉為明擺擺手,雙眼一眯笑起來,"呵呵,怎麼,是不是要說啥子有眼不識泰山的屁話呀?坐,坐下嘛,咱們現在算是認識了,你是陳中陽的朋友,我也是陳中陽的朋友,以後咱們也是朋友嘛。"
常寧慢慢的坐回到凳子上,不好意思的說道:"劉書記,您,您怎麼到這裡來了?我,我一個平頭老百姓,豈敢和您老人家攀朋友。"
劉為明的大名,常寧還是聽說過的,因為他當年南下的目的地,就是青陽縣,是青陽縣軍管會付主任兼首任縣武裝部長,後來還當過付縣長、縣長和付書記,文革動亂初期被打倒,一九七三年重新出來工作,不久就調到地區行政公署當農業局長,是當年整個青州地區赫赫有名的神槍手和"打不死"。
劉為明說道:"三年前,陳中陽老師到地區參加青州地區優秀教師表彰大會,當時就住在我家裡,我們可是當年一起被批鬥的對象,他是右派臭老九,我是當權派走資派,他和我說起,他被下放到水洋公社勞動改造的時候,就住在你的家裡,有一次他上山砍柴,不小心掉進了深水潭,是你小子救了他,後來他在水洋中學教書,一直很關心你吧,所以,我調回到青陽縣工作,一想起他,就想到了你。"
常寧點點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黯然道,"劉書記,可惜陳老師不在了。"
"嗯,是你和你母親幫忙料理後事的吧,幾時有空,你帶我去他的的墳前看看,"劉為明伸過手來,拍拍常寧的肩膀以示安慰,"臭小子,先不說陳中陽的事了,說說你吧,你可別小看嘍,你的事可大可小,有人要是盯著不放,可夠你喝一壺的。"
常寧聞言精神一振,昨晚的夢果然靈驗啊,真的有救星下凡,看來鐵飯碗是保住了,"劉書記,您來了,我的事就不是個事了。"
劉為明搖頭笑道:"呵呵,那可不一定,你要是不說出個一三五來,我可不會管你。"
常寧討好的說道:"劉書記,您是誰啊,您不但是當年土匪眼中的神槍手和打不死,還是我們青陽一百萬幹部群眾中心目中的劉『青天』呢。"
"呸,少拍馬屁,我劉為明不吃那一套。"劉為明笑罵道。
"劉書記,您應該知道,我們青陽紅旗農機修配廠,可是全縣最大的地方國營企業,有二百七十多名現職工人和一百二十多名退休工人,也是全縣乃至全地區經濟效益最好的工廠,可是,自從今年年初,那個不學無術,一肚子壞水的張高明當上廠長後,廠子就越來越不行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最不濟,廠里還能堅持開工,工人們的工資應該還是發得出來的。"
劉為明點點頭問道:"嗯,那為什麼連著三個月不發工資,錢都到哪裡去了?"
"是這樣的,現在海上不是走私很猖獗么,張高明以權謀私,和廠里其他幾個領導暗中勾結,狼狽為奸,私自扣下工人的工資當本錢,購買了一大批走私柴油,準備在夏收夏種的農忙季節時出售,以便從中獲利,可沒想到今年海上的走私柴油進來得特別多,價格一路下跌,他手中的柴油都是高價進的,捨不得出手,就被積壓下來,工人們的工資也就無法開支了。"
"這幫敗類,"劉為明罵了一句,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瞪著雙眼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向工業局和縣委縣政府反映?"
常寧苦苦一笑,"劉書記,我們怎麼沒有反映?工人們都鬧到縣政府去了,據工人們說,張高明是縣委方付書記的小舅子,反映了也沒有用啊,這不,大家沒辦法,總要吃飯吧,才找門路出去干私活的,張高明反而倒打一耙,要給大家辦什麼法制學習班,工人們就和他吵起來,嘿嘿,當時不知道是誰喊了聲,揍他娘的,我們車間的黃小冬就動了手……"
劉為明點點頭,盯著常寧問道:"小常,我問你,你說的這個情況,有確鑿的證據嗎?"
常寧嘿嘿一笑,壓低聲音說道:"劉書記,張高明家的後院,是一個舊倉庫,原來那批走私柴油就放在那裡,後來他看到工人們不斷的向上反映,怕被查個人臟俱獲,就轉移到附近廢棄的防空洞里去了,他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嘿嘿,其實我早安排人盯上嘍,那麼一大批柴油,足有幾百噸之多,他想藏也藏不住。"
劉為明站起身來,摸著肚子想了想,微微一笑,"小常,以你看,我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常寧一樂,"劉書記,方付書記,怕是要官官相護呢,這個事不好說,不好說呢。"
"臭小子,"劉為明也是咧嘴一樂,"有屁快放有話快說,別整婆婆媽媽那一套。"
第0003章有條件幫你
聽到大名鼎鼎的劉為明書記說出"有屁快放有話快說"的話,常寧不禁心中一陣莞爾,果然是傳說中的性情中人,剛直不阿,嫉惡如仇,張高明啊張高明,自從你當了廠長,對咱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百個不滿意,讓老子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今日活該你小子倒霉,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老子就對你不客氣了。
常寧不再多想,湊上身去,壞笑著說道:"當官要為民作主,新官上任三把火,劉書記,您老人家這回正好可以藉此揚刀立威了,您也給他們來個神不知鬼不覺,先派縣緝私辦的人沒收了那批走私柴油,縣裡可就多了一大塊財政收入,張高明呢,要是承認那批走私柴油是他的,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身為國家幹部搞走私,可謂知法犯法,罪大惡極,他要是不承認,您就派人到廠里查帳,挪用公款的罪名也是跑不了的,交不出錢來,他就是貪污公款,罪名比挪用還要嚴重,嘿嘿,您老人家穩穩噹噹的坐在辦公室里,保准張高明乖乖的主動找上門來自首投案,那時候要抓要殺,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么,方付書記這條地頭蛇,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自然也會乖乖的向您這強龍俯首稱臣,您以後的工作,嘿嘿,就方便多了。"
劉為明瞧著常寧頻頻點頭,臭小子,果然象陳中陽說的,是一塊從政的好材料,自己正愁剛剛走馬上任,工作無從著手呢,"呵呵,小常啊,你有種,你就不怕我真的來個官官相護?"
常寧拿過桌子上的大半包飛馬牌香煙,大大咧咧的放進自己的口袋,笑嘻嘻的說道:"劉書記,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好夢,有位神仙告訴我,今天是我逢凶化吉,遇難時來運轉的日子,呵呵,再說了,我的小道消息靈光著呢,其實么,您一進門我就猜出來了,據說老書記不久前因病離休了,縣委要來一位新的書記,不是您又是誰,農機廠出了這麼大的事,捂蓋子是捂不住的,早晚有您這麼一位大清官來為我們工人階級主持正義,您這樣的老革命要是與他們這些腐敗分子同流合污,那豈不是洪洞縣裡無好人了么。"
劉為明擺了擺手,"臭小子,別口口聲聲自稱自己是工人階級,搞搞清楚,你自己也是xx黨員,也是一名黨員幹部。"
常寧又是一樂,"嘿嘿,劉書記,咱特別聲明,咱不是幹部,本人家庭出身農民,現在么,屬於不折不扣的工人階級,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么。"
劉為明瞧著常寧,心裡不禁有點喜歡上眼前這個臭小子了,這不就是幾十年前的自己么,敢這麼隨隨便便同自己說話的人,他還是頭一回碰上,"呵呵,臭小子,你好像對幹部的印象不大好啊。"
"不敢,不敢,"常寧狡猾的一笑,"我是農民出身的讀書人,只知道埋頭幹活,對政治不感興趣,只對事不對人,對幹部一般不作評價。"
劉為明奇道:"不會吧,你小子自稱堂堂的大學生,雖然在工廠上班幹活,好歹也是幹部待遇,就應該時時刻刻以幹部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全心全意的為人民服務。"
"嘿嘿,咱可沒有您說的那麼崇高的革命理想。"
"哦,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平常心,平常心嘛,至於個人的理想么,努力干好本職工作,爭取在縣城分個幾十平方米的公房,然後把老娘和外公外婆接出鄉下享幾天清福,娶個會過日子的老婆,生個胖兒子為常家傳宗接代,嘿嘿,劉書記,讓您老人家見笑了。"
"呸,屁的理想,虧你還自稱是新時期的大學生,我看你呀,就是一隻小水井裡的賴蛤蟆。"
常寧自得其樂的說道:"劉書記,人各有志嘛,咱不是農民的後代么,小農意識,目光短淺,您老是干大事的人,別和我一般見識,呵呵。"
劉為明笑眯眯的問道:"臭小子,如果我老頭子一定要讓你當幹部呢?"
"哎,不當不當,"常寧忙不迭的起身,連連的搖手,"劉書記,您老人家大慈大悲,行行好放過我吧,我們全家老小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呵呵,那你的問題我愛莫能助,等著別人來處理你好嘍。"劉為明說著,站起來作勢欲走。
"等等,我,我還有有什麼問題?"常寧撓了撓頭,小心翼翼的說道,"劉書記,您,您不會是真的瞄上我了吧?"
"哼,算你小子聰明,你們農機廠的事情,我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實話告訴你,我今天來,就是專門來談你的問題,聽說你還曾經煽動工人圍攻縣委縣政府工作組,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劉為明板起老臉,背著雙手冷冷的說道,"臭小子,別想和我套近乎,我說過,你的問題可大可小,我劉為明的眼裡,決不會揉進一粒沙子。"
常寧坐回到木板床上,心一橫,搖著手說道:"劉書記,你可不能嚇唬我,您是官我是民,您雖然是領導,但是,老祖宗說過,我們工人階級可是領導一切,我就犯了點小錯誤,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嘛,請不要來個無限的上綱上線,文革那套過時了,您無權讓我回鄉下放牛種地吧,再說,咱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手上有技術,到哪裡都能混口飯吃,不象你們當官的,除了喜歡開大會作報告,指手劃腳亂說一套,什麼實事也幹不了。"
"呵呵,臭小子,你別得意的太早,"劉為明聞言頓了頓,不以為忤,反而笑眯眯的說道:
"當然了,我答應過陳中陽,有機會要幫你一把的,呵呵,我肯定要幫你,但是,我這可是有條件幫你,臭小子,你現在給我聽好了,明天上午九點,你給我老老實實的,準時到縣委組織部幹部科報到,你要是不去,哼,看我怎麼收拾你。"
常寧瞅著劉為明遠去的背影,心裡嘀咕道,這個老頭兒,不好侍候呢,他想讓我幹什麼?他娘的,這六月還沒過去,麻煩還是纏身,這幹部,是說當能當的么,咱祖宗十八代,連個當官的細胞都沒有哩。
第0004章最好的時代
第二天,常寧早早的趕到了縣委大院,劉為明書記的命令讓他心裡沒底,他要找大院里的"老鄉"摸點情況,這年頭,改革開放以後,人的思維活躍,可千萬別稀里糊塗的被人"賣"了,這也是他為人處事"既謹慎又大膽"的一貫原則。
縣委大院座落在縣城西邊山腳下的一個小土崗上,背靠青陽山,俯瞰全縣城,是解放前一個大地主留下的產物,縣委和縣政府的主要機關,都在這裡辦公,一道兩米多高的石頭牆圍攏著,大院門前有個小廣場,是平常停車的地方,小廣場前有一道從青陽山裡彎曲而出的溪流,在縣院大院和居民區之間的石頭橋下悠悠淌過。
常寧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攥著兩個饅頭,不住的往嘴裡塞,眼睛卻盯著身邊的林蔭小道,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飄來,他故意大聲的咳嗽一下,扯開嗓子喊起來,"錢領導,別老往地上瞧呀,地上沒有錢的,大清早的都讓我撿光啦。"
被叫作錢領導的中年人瞅見常寧,微微的笑了,"喲,這不是小常同志么,大英雄,你跑到縣院大院門前來做啥,想攔路搶劫呀。"
常寧跳下來,親熱的挽住錢領導的胳膊,"呵呵,你還真說對了,最近手頭有點緊,思來想去,全縣城就你們當幹部的工資高,我不搶你們搶誰去。"
錢領導拿手在常寧的肩上擂了一拳,笑著說道:"被隔離審查了半個多月,情緒還不錯嘛,我估摸著,你小常要時來運轉了吧。"
"呵呵,平常心,平常心啊,"常寧笑著埋怨道,"我說錢領導,你可一點也不念老鄉之情,咱們水洋公社在這縣委大院里工作的,就你一個人,你也不幫幫我。"
"哈哈,咱們都是每月領四十二元五毛的人,我可幫不了你。"
錢領導其實不是領導,因為他的名字叫臨濤,所以縣委大院里的人都叫他錢領導,連書記縣長都這麼叫著,其實只是縣委檔案室的資料保管員,和常寧一樣都來自水洋公社,今年快五十歲了,還是機關里的小幹事,不過錢臨濤心態好,整天笑呵呵的,高中畢業就進了縣院大院,在檔案室一干就是三十年。
跟著錢臨濤進了大院到了辦公室,常寧大大咧咧的坐在他的藤椅上,瞅著滿桌的文件,認真的說道:"錢哥,小弟碰上難題了,你可得幫我參謀參謀。"
錢臨濤微笑道:"怎麼,你那個經典的平常心不管用了?呵,我的知足常樂才是貨真價實,你呀,學不了我的。"
常寧嘆著氣,"唉,看樣子,農機廠我是待不下去了,即使張高明垮台了,他的狐朋狗友也不會放過我,方付書記可是他親嫡嫡的大姐夫啊。"
"既然發生了,就沒有必要害怕嘛,"錢臨濤微笑著說道,"小常,雖然你這次不小心,無意之中捅了個馬蜂窩,但昨天劉書記親自去看望你,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縣委大院,現在可謂是水漲船高,金剛護體,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非也非也,"常寧搖晃著腦袋,"錢哥,你也是在機關里混了大半輩子的人,應該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劉書記快奔六十的人了,明擺著是臨時派來收拾爛攤子的,幹不了幾天,恐怕還是要人走茶涼吧,方付書記可不一樣,人家才四十來歲年富力強,在咱們青陽縣經營多年樹大根深,我怕劉書記走後,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錢臨濤一楞,"嗯,小常啊,你對官場的門道挺精通么,說得有道理,不過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逢凶化吉。"
"快說快說。"
"只要你立志從政,努力掌握權力,既可以為人民群眾服務,又可以達到你保護自己改善家庭生活的個人目標。"
常寧一樂,攤攤雙手說道:"錢哥,不要開玩笑,我,我能當官嗎?"
"小常啊,不是做哥哥的說你,咱倆三年前經陳老師介紹,結成忘年之交的時候,我就看好你了,"錢臨濤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和陳老師一起研究過你,我們認為,一個人的命運,根本上不在於外部環境的影響,而是在這個人自己,在於他內心的追求和堅韌的性格,不是說性格決定命運么,你小常每每遇事,拿得起放得下,既謹慎又大膽,早就具備了一個優秀政治家的基本素質。"
常寧苦笑道:"錢哥,陳老師已走,你還賊心不死,千方百計想把我往火坑裡推啊。"
錢臨濤正色說道:"小常,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結束了十年文革動亂,國家開始改革開放,斯大林說過,政治路線確定以後,幹部就是成功的決定性因素,但我們現在的幹部在哪裡?老一輩到了退出歷史舞台的時候,接班的還沒有上來,幹部隊伍出現了嚴重的斷層,這對你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國家要想實現四個現代化,首先就要實現幹部隊伍的四化,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小常啊,你哪樣都不缺啊,乘著年輕打起精神,努力的拚搏一番吧。"
常寧雙眼盯著錢臨濤瞅了好一會,"錢哥,我明白了,他娘的,敢情是你把我出賣給劉書記的吧。"
錢臨濤並不否認,有些得意的笑笑,"劉書記新官上任,日理萬機,我要是不主動介紹介紹,你就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恐怕他也沒功夫理你,哈哈。"
常寧壞壞的笑出聲來,"呵呵,去你的吧,你一個幹了三十年的小科員,胸無大志一事無成,劉書記他能聽你的話?"
見常寧起身要走,錢臨濤不以為忤的笑道:"小常,將來步步高升青雲直上,可別忘了老哥我呀。"
"呸,你別把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拉,"常寧湊過身來,狡猾的一笑,"錢哥,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我昨晚就想好了,豁出去賭他一把大的,不成功便成仁,嘿嘿,我一定要努力達成我的個人願望。"
錢臨濤問道:"什麼個人願望?"
常寧擠擠一對大眼睛,俏皮道,"呵呵,等我當了縣級領導,一定讓錢哥你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面打轉轉。"
第0005章組織部談話
組織部那扇又舊又破的木板門,常寧還依稀記得,因為一年前來報到的時候,他在它旁邊待過十幾分鐘,它永遠都是那樣半開半閉著,以至於每個人走進走出,都要小心翼翼的側著身,生怕一個不留神碰到,讓它那搖欲墜的情形變為現實。
當然,見到幹部科那位大鬍子付科長的時候,常寧又開心的樂了,那張讓黑乎乎的毛髮佔據了太多面積的臉,讓常寧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更絕的是,大鬍子付科長的姓名恰恰叫做鬍子茂,充分證明了他父母的偉大正確的前瞻性。
"胡科長,您好,您請抽煙。"常寧掏出從劉為明那裡順來的飛馬牌香煙,昨晚捨不得抽哩,叼出一根來,恭恭敬敬的遞過去,當然,在這時候,付科長的付字總要恰到好處地省略掉的,這些小技巧,常寧還是懂的。
"哦,是小常同志啊。"鬍子茂接過香煙的時候,在那馬牌香煙的盒子上瞟了一眼,那臉上的鬍子立刻便張開了來,常寧心裡有數,這表明胡科長板著的臉松馳開了,下面的談話便會比較的輕鬆舒心,"常寧同志,現在剛好九點,你蠻準時的么。"
常寧心裡直樂,熟門熟路的順手拍起了馬屁,"胡科長,劉書記特地交待過的,一定要我準時向您報到,他說組織部幹部科就一個科級幹部在頂班,夠大鬍子科長忙乎的,可不能耽擱您的寶貴時間。"
"哦,是嗎?"鬍子茂聞言雙眼一亮,立時從辦公桌邊站了起來,幹部科的科長已經空了快半年了,作為唯一的付科長,急於扶正的迫切心情可想而知,不到四十歲的人,肯定渴望事業的不斷進步,鬍子茂走過來,雙手把常寧那竹竿似的身體按到藤椅上,"小常同志,坐坐,組織部就是幹部同志們的家,坐下說話嘛。"
常寧臉上還裝著謙恭,身體卻自然順勢的坐了下來,也難怪大鬍子科長心切,就象錢臨濤說的,這是幹部們從政的最好時代,到處都缺幹部,在歷史的轉折關頭抓不住機會,象大鬍子科長這樣年到中年的人,就只有端著茶缸等退休的份兒,縣裡的所謂付科長科長,實際上不過是叫著好聽,根本就是不入流的二杆子,國家的人事制度里都不予承認的,象縣委機關里的科長,頂多是比縣政府機關的科長強一點,退休的時候勉強能弄個國家付科長待遇。
鬍子茂客氣的回敬給常寧一根香煙,主動的幫著點上了火,"小常同志啊,你跟劉書記很熟吧?呵呵,透露個小秘密,劉書記上任之後,你可是他點名考察的第一個人。"
常寧高深莫測的笑了笑,"這個么……胡科長,呵呵,我也不知道,劉書記是哪隻眼睛看見了我,反正,反正他把大半包飛馬牌香煙扔給我,就說了句,到組織部找大鬍子科長去,呵呵。"
鬍子茂聞言,若有所思,"嗯,嗯,小常同志,我們先不說這個了,改日找時間,我們再溝通溝通。"
"胡科長,你是領導,我聽領導的,"常寧說到這裡,又頗有深意的加了一句,"我以後一定多多的向領導彙報工作。"
鬍子茂點點頭,這小子,這最後一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哩,吸了幾口煙,正色說道:"常寧同志,我受縣委組織部領導的委託,現在正式和你談話,希望你誠實的回答組織提出的任何問題。"
常寧也不得不認真起來,這套機械死板的組織程序還是要遵循的,好在他以前早就經歷過了,在大學入黨的時候,在去年離開大學前來報到的時候,無非是挖地三尺刨根問底,從祖上三代到遠親近鄰,藏無可藏的翻個遍,已有檔案上的個人記錄,更是不厭其煩的拎出來再曬一回。
不過這次的程序省略了許多,鬍子茂主動的跳過了很多例行公事的問題,談話始終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沒有讓常寧感到一點點的壓力,讓他對組織部這個過於嚴肅神秘的機關增加了不少好感。
"常寧同志,組織和領導對你是充分信任的,相信你沒有掩瞞自己的歷史,對你近一年來的工作,也是比較滿意和充分肯定的,希望你在今後的工作中,繼續努力,戒驕戒躁再接再厲,以更出色的成績,回報黨組織和廣大人民群眾對你期望。"
鬍子茂為前面的既有程序作了個小結,不待常寧啟口就接著說道:
"常寧同志,現在組織上經過研究,決定派你到新的工作崗位上去,請你談談你個人的真實想法。"
"我向組織和領導保證,我已經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接受黨組織對我的考驗,"常寧一本正經的說著,忽然壓低聲音問道,"胡科長,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敬愛的組織和領導,準備把我派到什麼地方去呢?"
鬍子茂笑了,合上手中的檔案卷宗,伸出手指點了點常寧,"你這個小常同志啊,呵呵,問到點子上嘍。"
常寧咧嘴一樂,"胡科長,反正我把自己當作革命的一塊磚,哪裡需要那裡搬,可總得知道革命的方向吧,這是你們組織每次結束談話的時候,讓同志們最高興的美妙時刻。"
"嗯,到最需要最重要的位上去,"鬍子茂認真的說了句,彎彎身子趴到辦公桌上,神神秘秘的眨了眨眼睛,"不過,你小常同志享受了非常的待遇,組織部對你的任命只有建議權,任命書上的空白位置,將由劉書記和王縣長親自填寫。"
常寧裝出了受寵若驚,學著外國電影里的樣子,洋里洋氣的聳了聳肩,"平常心,得保持平常心啊,我這個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容易犯暈,我可不想被你胡科長帶到水溝里去。"
鬍子茂瞧一眼牆上的老式掛鐘,又把目光轉回到常寧身上,心中不禁有些感慨,這小子相貌平平,油里油氣的,坐沒坐相站沒站樣,哪是塊當官的材料,運氣真他媽的邪門,想找找不著,來了卻檔不住,人比人氣死人啊,這小子參加工作不滿一年,卻馬上就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會躥到前面去了,這樣充滿希望的青年才俊,以後應該努力"團結"才是,欺老莫欺少么。
"小常啊,別一口一個胡科長鬍科長的,我喜歡你叫我老胡。"鬍子茂又扔給常寧一根香煙,嘴裡非常親熱的提議道。
常寧也不客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是這麼縮短的,怪裡怪氣的笑道,"呵呵,那我就不客氣嘍,老胡,老衚衕志?老胡兄弟?老胡大哥?"
鬍子茂哈哈的笑著,拿起桌上的檔案說道,"好好,小常兄弟,我們走吧,劉書記和王縣長在等著你呢。"


※白居易《長恨歌》真的是在諷刺楊貴妃和唐玄宗?
※多虧了這個人,最偉大的唐詩《春江花月夜》才沒有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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