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軼事‖婁之敬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人干。比如掏大糞，臟，沒人干更臟；比如當大官，想，就是挨不著；比如人死了，弄塊石頭，刻上字，梭在墳前，叫立碑。
誰會刻碑呀？我會!
剛入行時，才三十郎當歲，正年輕嘞。豈料，年輕人干這並不吃香。我的客戶不是步履蹣跚的古來稀，就是老態龍鐘的耄耋人，初次見我，都是一愣怔，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我，分明在說：刻碑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青杏毛桃管用嗎？
為了迎合他們，我特意篷頭垢面、弓腰駝背、衣衫襤褸、蓄鬍鎖眉,才得快被認可了，不知從哪冒出個老婆子訂碑，想測我水位，趁機發難：老師兒報個萬兒吧！
我一詫異，心說這窮鄉僻野還不敢小瞧嘞。
她以為我懵逼，正要譏笑，我開口了：您不就是說whatisyouname嗎？
這回，換她一頭霧水了。
然而，在大多數人眼裡，干這玩意，必是迂執頭——迂腐、偏執、頑冥、腐朽、獃頭獃腦、老實巴交……
人，但凡沾點「文」味兒，定被劃作異類！
招搖撞騙者人羨其精明，舞拳弄棒者人懼其神武，吃喝嫖賭者人贊其瀟洒，溫文爾雅者人嘲其木楞……
我倒不在乎這鳥事，相反，為自己終於做起「文差事」而歡欣鼓舞。白天書丹、雕刻，我樂此不疲；晚上整理、編撰，我不亦樂乎。為了把生意做大，針對不同的人事，創作不同的碑楹碑文。
有為鰥居終身的大伯刻碑的，寫」伯考落寞警後世，列侄樹碑慰先人」。
有為養父母立傳的，刻「雙親憫情收養義，孤女悲思撫育恩」。
有為嗣父勒石者，襲「清風明月懷舊宇，殘山剩水讀遺書」。（此非我創）
有個客戶說：這是祖碑，得叫好點，你看事吧！
我就搜索枯腸弄半夜，便秘一般憋出：風生水起，神宮仙府；山環雲繞，虎踞龍蟠。
至於那塋地，有木有山、水，虎、龍，鬼知道。
友人心疼我：天天費那腦筋，誰多給你一分錢？誰說句感謝話？就是胡咧也木事，因為，根本木人看！
一語泄天機！想想我為了宣傳業務，煞費苦心，把廣告植入到碑文里「俾後世子孫，俎豆碑前而懷秋霜之感，悲讀陳情益興追遠之念」，本以為這震聾發聵、抓心吸睛的詞藻，就跟用指頭點著忘本貨的眉頭教訓差不多，卻原來，全都是自說自話，還不如放個屁。
於是，決定劍走偏鋒，以驗讖言。
有一尊碑銘，嫡親載完標旁枝，旁枝注干綴外戚。什麼孫女孫婿外孫女外孫婿、曾外孫女曾外孫婿、玄外孫媳玄外孫婿，還有侄兒侄孫侄外孫……
真箇是密密麻麻，團圓匝匝，陣容空前，聲勢浩大。螞蟻鱗蜜蜂糞一般，堆滿了整個碑面。
想打架還是咋了？我強壓怒火，哦！肯定是把這石塊，當成光榮榜、點歌台了吧，抑或以為是聚賢庄、封神壇了？
便作諷聯云：風慘慘外戚助哀全上陣，霧沉沉嫡親借悲淚哭干。
我一向膽小怕事，拉碑那天，嚇得肚裡像打鼓怦怦直跳，生怕看出破綻。
誰知眾人擠扁頭查驗自己枝系的人員是否刻上，名字是否錯別，活像圍滿井沿一圈兒，勾著頭數點蝌蚪蛤蟆的孩童，興奮不已。
至於其祖上的名諱以及帶刺的楹聯，沒人敢看。你想想，誰願意當迂執蛋呀！
嘿嘿。果然沒露出馬腳！
時間一長，總結個規律：人名少，祭文湊。不管寫啥，只要把碑逮滿，大家就會笑得木眼、樂得嘴歪。
如果索要簡歷素材，就驚訝得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刻碑的？連個文都不會寫？！
無奈，只得天天反來複去地，搬出「吃苦耐勞、嗚呼哀哉」那一套填空。
在我膩歪得快崩潰的時候，來了一位客官，劈頭就問：你知不知道，刻碑就是記載歷史的？
真算開眼界了，別看此君滿臉橫肉虯須叢生，居然是我開張業務以來，第一個提出這個概念的人。
請講歷史，我說。
俺爺爺一輩吃喝嫖賭，把房把地都賣光了，你看著寫吧！
沒有金鋼鑽，敢攬瓷器活？本石匠專攻此術！何況喜逢絕佳題材，真是天賜靈感啊！當即揮筆推文：
高朋滿座，食客如雲，有孟嘗之風範；
邀月對飲，撫花獨酌，具太白之雅興；
不屑塵事，瀟洒脫俗，藏陶令之遺韻；
盪屋棄田，疏財散金，步柴公之後塵！
噫唏嗟乎哀吁哉！
杯中之物無有盡，長醉此地不復醒
金樽玉盞伴君右，月白風清萬古同
衰草凄凄秋葉敝，落花隨水杳無蹤
飲者留名人千古，鐫石樹碑著美聲！
趕忙把這得意之作刻好，擺在路邊醒目處。很快吸引過來一位老先生，交給我自帶的碑文說：只要一字不漏地刻上，要多錢都中！
半年了，人家不是沖著我文筆來的。這也好，我光省勁。
晚上整理時，我差點哭嘍。只見幾張紙寫的滿噹噹的，什麼你的他的什麼的，八哥壓路，日本帝國主義，共產黨萬歲。
給你爸立碑，不忘恨日寇、歌頌黨，是好事。關鍵是有必要臭長裹腳加胡夢顛倒嗎？
我忿然按原意改編縮寫，付諸幀珉。第二天，老先生就來驗工了。可能是熱急欣賞他的大作吧，俯身一看，暴跳如雷：你知道我幾夜沒合眼寫的嗎？你胡改八改，比割我身上的肉都疼，你懂嗎？
沒想到這世上，竟有比我還自戀的傢伙呢！
茫茫人海，知音難覓。就在我失落傷懷之際，迎來一段曠世奇緣。
那天，我正伏石疾刻，忽聞吟詠之音「莫道月照寒潭空有影，風過竹林無跡痕……」
循聲望去，一位鶴髮銀髯、面色滄古的老者正與我相對而視：此文出自君之手筆乎？
我揉揉眼，心想，難道真有時空穿越嗎？一面答道：然也。
但見老人拈鬚微笑，頷首讚許，相貌清奇，談吐高雅，儼然出土文物，恍如前朝遺老。
天吶，終於有人認可我了。直覺得自己暈乎乎懵登登欲仙欲飄。
老古董把自撰碑文，鄭重其事地交給我說：老朽不才，管曲毫禿，瑕疵難免，尚乞斧斫！
翌日，老人閱讀了我俢改後的稿子，當即把他的底稿撕成碎片，往空中一揚，瞬間如梨花飄零，落英繽紛。
隨後塞給我一包軟中華說：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追加酬金太俗，以此聊供筆耕提神吧！
香煙是我的最愛，甚於愛鈔票。自然竊喜難耐，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如今，我雖然已經改行多年，不再刻碑，但每想起往事，個中況味，一言難盡。
在此謹向我曾經的客戶們表示感謝！向幫我丹書多年，當地名儒王公寶印老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
還有，如果有誰需要，可聯繫我胞兄婁之義先生，他仍在堅守這個行業。他的書法、文筆、刻工等造旨，我均不能望其項背。
作者簡介：婁之敬，延津縣榆林鄉西婁庄村人，現就職於豫飛重工，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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