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煙花繁盛處，她未曾走過
柳如是：煙花繁盛處，她未曾走過
柳如是也是西湖邊的傷心女子?她不是秦淮河邊的「八艷」女魁么?
這些年來，柳如是屢現坊間話桌，一個淪落風塵的奇女子，總能勾起升斗小民隔岸看煙火的興緻，以及滔滔不絕的演繹。
但隔世之中，能懂柳如是心脈的，只怕為數稀少。
柳如是才色雙絕。才藝之中，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精，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她這個「精」的段位，早不只是「登堂入室」，而是當時之世，少有人能望其項背的頂級水平。她存世的詩詞才情高絕，氣度豪灑，她的書法和畫作，世界頂級博物館中，都作珍品收藏。
說她是西湖邊的傷心女子，不僅因為她自縊於西湖邊的「絳雲樓」，更因為她幾段重要的人生經歷，都發生於西湖。
柳如是的苦，從她投錯胎開始，這麼好的一個美人胚，偏出生在一個苦寒人家，以至出身無從考辨，只知她打小就被輾轉販賣，後為江南名妓徐佛收養，在松江盛澤鎮開歸家院（妓院的名稱）的徐佛善操琴，畫得一手好蘭草，把一身技藝全傳給柳如是，讓柳如是早早就在歸家才藝出眾。
稍長，告老還鄉的相國周道登來歸家院為母親挑一個婢女，看中了柳如是，又因柳如是才色雙絕，竟將柳如是納為小妾。周道登對柳如是倒也疼愛，狀元出身的他經常把柳如是抱在膝上，手把手教她詩書，雖然讓柳如是才藝大進，卻也招來周道登妻妾們的無窮爐火。不到一年，就聯手誣柳如是與男僕私通，差點被逼自盡，多虧周母保她，又將16歲的柳如是送回歸家院。
見錢眼開的徐佛馬上將柳如是包裝成「相府下堂妾」，讓柳如是聲名大噪，艷名高熾。
但柳如是性本高潔，周旋於文士名流間，不僅舉止脫俗，更難得見識不凡，她給自己取名「憐影」，又愛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句，將自己更名為「如是」，一是愛惜羽毛，一是希望能遇見相知相愛的良侶。
柳如是眼中嫵媚的「青山」，一個個端的不凡。她相愛的第一個男子，是雲間名流宋轅文，他們郎情妾意，詩詞唱和，宋轅文欲娶柳如是為妻，但名門望族的宋家卻容不得柳如是的妓家出身，宋轅文漸生去意後，柳如是又認識了慷慨豪俠的陳子龍，陳子龍志大才高，是當時的文壇領袖，柳如是要的就是這樣文武全才的大英雄，陳子龍也愛柳如是的才華和性情，兩人情切意篤，同居於松江南樓，琴瑟和諧，後來陳子龍元配帶人鬧上南樓，柳如是不甘其辱，毅然離去。後來陳子龍在抗清活動中戰敗身死，讓柳如是身心巨痛。
這時的柳如是已經二十三歲，是當時的大齡剩女，經過幾番情感大挫折後，她認真地尋找能託付終身的男人，便將目光放到了波光瀲灧的杭州西湖。大約在1638年至1640年間，柳如是流寓杭州，浪跡西湖，經常著男裝行走於湖山，後經徽商汪然明介紹，她結識了杭州地方官員謝賓三，謝賓三官居四品，書畫詩文都不錯，是柳如是喜歡的那種類型，謝賓三也很喜歡柳如是，讓她住到自己的「燕子庄」里。但過了不久，柳如是發現謝賓三人品有問題，便果斷與謝賓三絕交。
又一次落單的柳如是仍是意態安然，常與意氣相投的人物相往來。這天，她留在杭州名妓王微家中的一首詩被名士錢謙益看到，驚倒了當時的文壇領袖，經王微撮合，次日兩人在西湖的一艘畫舫上相見。
這一見碎金山倒玉柱，驚起西湖一湖碧波，泛出陣陣漣漪。白首紅顏，從此成為莫逆。柳如是「昌言於人曰，天下唯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如學士者不嫁。」
兩年後，柳如是著儒服赴常孰拜訪錢謙益，開啟了老才子與俏佳人的傾城之戀。
這時候，雖然柳如是的心境際遇都說不上好，但錢謙益的處境比她更糟。錢謙益28歲就高中探花，後為東林黨領袖，他學識淵博，經、史、子、集，無不精通，詩詞歌賦，為東南宗主，才高如此，心思卻半點也不肯落在學問和創作上，明朝末期，江山飄搖，錢謙益為主力的東林黨卻與魏忠賢為首的閹黨爭鬥不息，被罷官回鄉。崇禎登基後，錢謙益被重新起用，又與溫體仁爭做內閣輔臣被排擠出局，後又被政敵陷害，被削職回鄉，賦閑在家長達十六年。在他潦落之際，柳如是這樣的紅顏知己給他的慰藉，真是彌足珍貴。
錢謙益雖無官職，但有東林黨領袖、文壇宗主的顯赫身份，門生弟子、親朋故舊，遍及天下，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以如此身價，卻娶妓女為妻，在當時絕對稱得上驚世駭俗，不論是文壇還是市井，一時噪議紛紛，但錢謙益不以為意，他在杭州西湖最豪華的芙蓉畫舫上為柳如是舉辦隆重的婚禮，花巨資為柳如是建了座精美雅緻的小樓，名「降雲樓」，樓中藏書。為江南之冠，將柳如是起居之室命為「我聞室」，用《金剛經》中「如是我聞」句，扣合柳如是的名字。
日常生活中，錢謙益稱柳如是為「河東君」，有時還稱她為「柳儒生」，家事全權交由柳如是掌控，家人必須稱柳如是「夫人」，不得稱「姨娘」等帶歧視性稱呼。柳如是雖不是正室，禮遇之隆之重，勝過了正室元配。所以，柳如是以23歲的妙齡配59歲的錢謙益，她非旦沒有老夫少妻的缺憾，反倒志得意滿，自覺幸福無邊。
亂世哪容得下如此美事？這不，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身亡，緊接著清兵入關。當時的南京作為明朝的第二個首都，趕緊成立了南明小朝廷，棄置長達16年的錢謙益被納入小朝廷，成為擔任禮部尚書的重臣。
清兵南下，一路勢如破竹，擋其鋒芒者死，南明重臣，紛紛望風而降，以求富貴。奉新朝，還是忠舊主，是擺在錢謙益面前的大問題。
錢謙益猶豫孤疑時，柳如是卻是心明如鏡，別人可以降，錢謙益卻萬萬降不得。錢謙益除了官職，還有東林黨領袖、文壇宗主的身份，是門生故吏、天下文人的表率，儒家一脈相傳，居中華核心，以千年計，皇權可變，道統不能絕！錢謙益如果降清，就像是中華文化道統被抽掉了脊樑。所以，錢謙益只能死，不能隆！
柳如是特意置辦了一桌酒席，與錢謙益掏心剖肝長談，說錢「此時應當取義全節，以副盛名」。又說「君殉國，妾殉夫」，表示要與錢謙益一同赴死。
第二天，柳如是攜錢謙益去湖邊，準備投水而死，誰知錢謙益伸手探了探水溫，說：「水太涼，改日再來吧！」柳如是說：「水冷又何妨！」錢謙益手一攤：「老夫體弱，不堪寒涼！」柳如是想不到錢謙益如此沒有節操，氣得徑直往湖水衝去，被錢謙益一把托住。
柳如是沒有死成，便要錢謙益「隱居世外，不仕新朝，也算對得起故朝了。」錢謙益明裡答應，暗地裡卻剃髮留辮，率領文武百官出城降清。
錢謙益這樣的文壇領袖一降，天下文人士子，再也沒有節操道義好講，一時降者如雲，從此，明朝不僅政權垮塌，文化上的防線也蕩然無存。
看著錢謙益只戀眼前富貴，完全不顧身後名聲，柳如是心如刀扎，卻也無可奈何。
入秋後，清廷命江南降官入京授職，一時間，赴京接受新朝官員的士子絡繹於途，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
這些降官都帶著家眷入京，唯獨柳如是不肯陪錢謙益赴京，卻穿一身紅袍前來相送。紅者，朱也，意在不忘明朝，路上的降官見了，一個個慚愧得低下了頭。
錢謙益本以為自己如此身份，必能得清朝重用，但清朝只給他一個編修明史的小官，錢謙益實在無趣，還得背著失節負義的罵名，不到半年，便稱病辭官，回到南京。清朝卻對他一點也不放心，嚴命地方官員監視錢謙益的行為，又過了不到半年，竟然派人將錢謙益押送北京，收入大牢。
這次，柳如是親赴北京，各方打點，將錢謙益救出天牢。
經此變故，錢謙益終於明白柳如是「生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深意，但這時，他就是想死也遲了，只有通過自己的言行，來洗刷身上的污點。
他帶著柳如是隱居在西子湖畔，除了鑽研學問，便是與各地反清復明勢力暗中聯絡，為他們研判形勢，出謀劃策，甚至多次寫信策動手握兵權的門生反清，柳如是堅定地支持錢謙益，多次身著儒服參與行動中，還在家中接待過前來聯絡的反清領袖鄭成功，不論是大義還是抗清策略，與鄭成功很是談得來！
隨著反清活動的一次次失敗，錢謙益反清復明的信心也日漸消失，多虧柳如是相伴在側，為他失意落寞的晚年添了些亮色。
83歲那年，錢謙益死於杭州，屍骨未寒，錢家族中子弟便上門逼索，將柳如是堵在家中，終日不走，逼柳如是交出田產契書和所有家產，這麼多年來，柳如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不堪其辱，在內室自縊身亡，年僅46歲。
隨後，錢謙益與柳如是都被族人移葬於常熟虞山，錢謙益與元配同穴，柳如是則在百步之外，另立一小墳，樹一小碑，上書「河東君之墓」。
回顧清廷奪取江山的過程，一路順利，雖然南明小朝廷的官員紛紛降清，但清兵遭遇的最強烈、最持久的反抗，卻是在江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樣的慘案，都發生在江南，究其原因，當時的江南，儼然是全國的文化中樞，儒家道統和文脈，都集中在江南，為了保存文明一脈，以便薪火相傳，這些倉促間擲筆從戎的文人明知不敵，也要拚死一戰。就如張煌言所言，「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家破家亡之際，這是何等的慷慨豪邁！
在此危亡之際，深浸於中華文脈一乾女流的表現，也不輸於這些大英雄！「秦淮八艷」是最為鮮明的代表，她們中湧出的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寇白門、陳圓圓等，個個胸懷俠義，氣節端儼，而以膽識、俠義、胸懷論，柳如是當是她們中的佼佼者。
柳如是天生麗質，聲名四播，雖淪落煙塵，若以才色經營，雖身逢亂世，也能求一生貴平安，但她卻避開煙花之盛，以真性情，活得大苦、大痛、大悲，卻也活出了壯烈、剛毅、大義凜然。
她生命的餘暉，殞落於西子湖上。
桃花得氣美人中，
湖山有幸伴俠魂。
-End-
作者簡介
蕭樹[自由職業者 文化參與人]
曾為佳公子，百毒不近身。浮雲無寄託，湖濱歸舊年。
圖/網路
編/江心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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