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學 > 小說:行塵(五)

小說:行塵(五)

文/高小丁

【作者簡介】高小丁,本名高敏。浙江工業大學文化與法制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紀實《涅槃》、長篇小說《行塵》、文集《枯紅化蝶》。原創電影劇本《棲鎮,等我》,2016年1月首映。

小說:行塵(五)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九 萍水巧逢續前緣

林小森是玉城本年度的「精神文明先進人物」。全市各行各業給市委上報了八十名參選代表,最後精神文明辦公室遴選出十名,林小森是其中之一。

為了進一步推動全市的精神文明建設,使「精神文明先進人物」切實成為弘揚精神文明的旗幟和標杆,玉城電視台按市領導的意思,從十個「精神文明先進人物」中又精選出四個人,錄製一檔訪談節目,節目以這些先進代表的實際生活和工作為切入點,揭示精神文明的要義。

還有十分鐘到下午三點,林小森由市委辦公室的小車送來市電視台。林小森下了車,進入電視台大樓。

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正在樓層的電梯口等待,見林小森從電梯里出來,裂開小嘴笑了。年輕女子主動地向林小森伸出了手,親熱脆聲地叫著:「林秘書長——」,握手之後,女子將林小森引向樓道盡處的演播室。

演播室外間的休息室里,兩位男士和一位女士正陷在沙發里閑聊,他們是另外三位先進代表。節目錄製還沒有開始,導演讓嘉賓們調整一下,放鬆情緒。

見林小森邁進來,大家停止了談話,兩位男士欠起身,向林小森伸出了胳膊,招呼林小森落座。

引著林小森進來的年輕女子乖巧地給幾方介紹:「這位是市政府副秘書長林小森……」「這位是軍區政委餘光榮……」「這位是師範大學教授鄭宇華……」

三個男人親切地握手,相互說著「您好您好!」和「久仰久仰!」。

那位坐著的迷人女士並沒有起身,她只是挺了挺腰,含蓄地微笑著,望向林小森。

林小森向女士伸出了手,就在他正視對方並與之目光交匯的剎那,呆住了。

林小森感到一股強烈的電流通向全身,渾身的皮膚髮脹,酥鬆,彷彿跌進了溫泉,整個身體的構件和外層開始融化,他的雙腿有點發麻,似乎站立不穩要倒下,伸出的胳膊在半空里微微發顫。

兩隻手握在了一起。

時間靜止了,世界開始旋轉,層層鮮花相疊、漫延,直到時光的盡頭……一股久違的花香直透林小森的肺腑,風搖青草的颯颯聲撞擊著他的耳膜,一束溫暖的陽光正從藍天傾泄下來,拋灑在臉上,暖暖地,有點刺目,但非常舒服,讓人只想閉上眼睛。

「這位女士是悠爾雅的董事長王紅梅……」中間人殷勤地介紹。

林小森機械地笑著,點點頭,眼朵里除了風聲以外,什麼也沒有,眼帘里是一張白皙的臉,一雙圓圓的眼睛,睫毛斜斜地翹著揚向鬢角,圓圓的小紅嘴向前嘟著,彷彿永遠都在撒嬌,橢圓的下巴線條利落流暢,給單純幼稚的圓臉注入幾分理性和成熟的風韻。

「您好!林小森——秘書長……」

牙齒又細又白,讓人聯想到森林裡奔跑的小動物,白兔、松鼠,正在陽光斑斕的林子里休憩,突然聽到什麼,迴轉身,張開嘴,露出滿口小牙,胸前的爪子里,正捧著要進口的果子。

林小森聽到自己溫和而激動地說:「您好——您是——」

「我是王紅梅,悠爾雅有限公司的——請坐。」

王紅梅身著一襲中長深藍色發亮的皮衣,身段豐滿而又窈窕,皮衣里配著藕荷色的低領羊絨衫,脖子上一圈精緻耀目的項鏈,妝容非常精緻,整個人看上去既時尚又富貴。她抽回被林小森握得汗濕的手,退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大方地招呼林小森就座。

林小森坐回沙發上,思路像流淌中的溪流被石頭切斷了,繞過石頭之後,蜿蜒地想要繼續,他向王紅梅方向望一眼,發現王紅梅的目光也正掃過來,但目光無熱量,涼涼地,只老練地對林小森點點頭,含蓄地抿嘴一笑,很矜持。

林小森也點點頭,收回目光,將那道溪流暫時關了閘,和左右的男士寒暄起來。

看得出來,電視台為這檔訪談節目的錄製費了心思,幾名精選出的代表個個偉岸修長,長相俊美,彷彿不像是準備錄製一檔有關「精神文明」的節目,倒是像要排演一場凄婉哀絕的愛情肥皂劇。

節目錄製開始,大家被請進了演播室,幾個人圍著擺成半圓形的靠背椅子坐好,女主持人坐中間,左右是林小森和政委,林小森左邊是教授,王紅梅坐政委旁邊。

主持人挺胸收腹,下頜內斂,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各位觀眾,大家好!這裡是玉城掠影人物風采欄目,這一期,我們邀請了四位本年度『精神文明先進人物』代表,請他們和我一道,來完成今天的節目……他們是……」

強烈的光線打在一圈人的頭頂,不知什麼設備開始「嗞——嗞——」地輕響,林小森感到他們幾人的外圍模糊一片,遠遠的陰影處,好像有一個人在對著他們比劃手勢。林小森開始發熱,女主持人和王紅梅都是有備而來,穿得很少,政委身體好,也穿得很少,好像教授也不熱,就是林小森渾身開始冒汗。

主持人向虛擬觀眾一一介紹著代表,代表也向著鏡頭裡的未知觀眾微笑、點頭。

「……這些代表是本市德才兼備的精英,更是新時代奮力拚搏的有志青年,他們分處不同的行業,代表著我們玉城人民、玉城青年的風貌,更代表了新一代接班人的風貌,好,下面我先從理想這個話題入手,和各位嘉賓聊一聊……」

今天的訪談節目由理想、事業、家庭三方面入手,讓每一位嘉賓圍繞自己的生活談感想,這些話題和訪談方式兩周前就通知了幾位代表,每位代表要講的話、所要闡述的觀點五天前就以書面的形式報告給了電視台,不妥之處,雙方都進行了更正和商榷,今天的所謂「聊一聊」其實就是將大家提前準備的內容大致地背下來。

林小森滿腦子裡都是圓圓的眼睛、橢圓的下巴以及一層又層四處漫延的鮮花,他感到後背的內衣發燙,緊緊地貼著身子,腰部左右也像有兩個火藥包死死地箍著自己,他煩躁、緊張又絕望,他很想將難耐的身子動一動,換個姿勢,但是又覺得鏡頭好像一直對著他,實在是怕攪了電視台苦心經營的節目,不好意思亂動,但這演播室里確實太悶了!四處不通空氣,還大開著這些超強的巨燈!唉,真地要憋出人命!

林小森突然發現好像自己要忘記了所有的內容。

「非常感謝鄭宇華教授的獨到見解!鄭教授的發言風趣、幽默而又貼近我們的現實生活,對我深有啟發,謝謝!」主持人將目光由遠處一收,射向身邊的林小森,笑容可掬地說,「林先生,您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長期在政府部門工作,其間還下基層鍛煉兩年,大家都知道,無論在哪裡工作,您都能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十年如一日,得到領導和同事的認可與讚揚。我很好奇,這麼些年,是什麼樣的理想,什麼樣的追求,促使您如此地奮進、如此地不懈努力呢?能和我們談談嗎?」

林小森耳朵里全是主持人圓潤清朗的聲音,主持人就坐在他的身旁,他感到主持人說話時產生的空氣振蕩震動了他的椅子,主持人衣服上的香水味也刺得他兩眼眩暈太陽穴突突直跳,林小森很想突然消失,像超人一樣,飛出這逼仄而又強烈無比的光束,再也不回來。但是,不能,他只是普普通通的林小森而已,他必須按質按量地背誦完關於「理想」的高論!

「嗯……謝謝!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只是做了該做的工作而已……」林小森由衷地說。

和準備稿有出入?主持人端正地坐著傾聽,優雅地微笑。

「玉城是一座具有兩千餘年歷史的文化名城,自古以來,經濟與交通相當發達,文化藝術極其繁盛,歷朝歷代都是名人、文士輩出的盛地。它風光秀美,山河壯麗……」既來之則安之,為了早點過關,林小森激情昂揚滔滔不絕地背誦起來,「我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到這裡,一踏上這塊土地,我就愛上了它,我想,有幸來此,一定要努力工作,要將青春和熱血奉獻給它!從此,我將它作為承載我理想之舟的港口……人的一生,應該是一個追求理想的過程,理想,是人生的指示燈,只有擁有了堅強信念和明確理想的人,才永遠不會在生活的海洋中迷失方向……」

林小森在京城讀過幾年大學,為了從內到外徹底地改造自己,聰慧的他學習之餘,發奮模仿「上層人士」的言行,其中有一項就是練就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平時不說,關鍵時候亮出來「震人」,比如戀愛的時候,在初夏的月光下,以男主播式的聲音朗誦那些柔情涌動的詩句,讓文心在回家的路上只想仰望著浩渺的蒼穹流淚,再比如給領導彙報工作,在充斥著省內省外市內市外鄉音的會議室,他只需以磁性的聲音和標準的發音來說明自己卓爾不群的素質和身份。

今天和往常一樣,主持人及嘉賓都被林秘書長的激情宣言以及整個人的超凡魅力給折服了。

小說:行塵(五)

「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我非常喜歡這句名言,願與大家共勉!」

林小森背完了,但嗡嗡作響的腦子裡還迴旋著自己那慷慨陳詞的發言,他突然發現,簡直就是在進行就義前的宣誓!

主持人和所有的嘉賓都由衷地鼓起掌來。

話題繼續進行。

軍區政委餘光榮同志開始敘述了,這位軍人不像林小森那樣超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抑揚頓挫,他相當樸實,就用自己說了半輩子的外省蹩腳普通話,將自己辛勞的妻子和他自己平凡悲壯的人生一一道來,他說得很真實,其間甚至還帶出了兩個土話用詞,但傾述得真切,非常平實。當然,這是最能滲進他人內心世界的話語了。如果說林小森是一位金光燦爛的偶像,能夠使崇拜者們一時地盲目發狂激動,那麼這位軍人則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少帥,持重、沉穩、平和,傲然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本色,無所謂外界的認可與否。

軍人的發言理所當然地博得了女主持人的誇讚和其他代表的掌聲。

林小森猜測著時間,他猜大概快一個半小時了,他心裡計算了一下,還有三個人的傾訴內容就要結束。他很想抬起手腕看看錶,也很想四處望望,但是控制住了,他繼續直著腰背端坐著,偶爾配合鏡頭笑一笑,鼓鼓掌。

王紅梅說著玉城普通話,夾雜著外市的口音——林小森老家的鄉音,王紅梅的音色既不尖脆也不敞亮,但是,非常柔和,非常親切,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她是一位非常溫柔的女人,在夜晚昏黃的檯燈下,她一定是一位合格的母親和妻子。

「啊,美麗的王紅梅女士認為幸福婚姻是事業的動力,非常有見地。確實如此,婚姻永遠是女人溫馨的港灣,是人們奮鬥一生的最後歸宿,能將事業與家庭都經營得這麼好的女性非常少見,王董事長,您真的是一位生活強者!請接受我的致敬!……那麼,我們再聽聽男士們的高見又是如何呢?在工作上任勞任怨的林秘書長,請問,您是怎樣經營自己美滿家庭的呢?」這個主持人,今天是要把林小森判死刑才後快,林小森從來沒有如此地厭煩一個漂亮的女人!

其實所有的話題、內容和程序都是經嘉賓和電視台反覆議定好了的,但不知為什麼,林小森現在只覺得所有的話題都是在扯淡,是在和他作對!

「嗯……是的,美滿的家庭確實是事業強有力的支撐,家庭的和美不僅使人心情愉悅,讓人能夠全心地投入工作,它還是我們社會和諧穩定的基礎,因為,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我平時……」不愧是名校才子,博聞強記,更不愧是長期經受行政事務考驗的人,內心雖然極度反感,卻還能照常以宣讀政府工作報告的流暢態勢一泄而下。

男播音的朗誦結束了,主持人又滿意地拍手連連叫「好」,林小森松下一口氣來,想著,這下終於要結束了,他覺得強大的巨燈也不像先前那麼熾熱刺眼了,心裡想,它們馬上就會閉眼的。

這個煽情的主持人,又開始讚美:「看得出來,林先生是一位非常有責任感的男士,他非常愛他的家庭,非常地熱愛她的妻子,將家庭與事業的關係處理得非常地好,能夠讓每個家人都享受到他無私的愛!林先生,您真是我們玉城男性的楷模!是精神文明的先進代表!作為一名女性,我為您的妻子感到高興!謝謝您!林先生!」

這個陰險的主持人,不將男人們架上高空再摔下跌死誓不為人。

林小森腦子裡想像著近在咫尺的王紅梅,想像著她聽到他發言時的表情,會冷笑吧?肯定會冷笑,這些話語是多麼地不切實際,多麼地虛假啊。但願她能理解!林小森給自己開解著。

「好,謝謝各位嘉賓今天的參與……」

終於刑滿獲釋。

幾位嘉賓離開演播室離去。

林小森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後面,想和王紅梅繼續先前的話題,溪水得由本來的路徑流走啊,可不能老關在自己這裡!

王紅梅好像遺忘了他,她和軍人邊走邊談,過樓道,上電梯,一直同行到電視台大樓的停車場。

林小森遠遠地跟著王紅梅,看她發亮的藍皮衣在微微的寒風中搖動後擺,看那帥氣的軍人與王紅梅搭配成冬日裡美麗的風景。

最後,林小森立在自己的小車不遠處。心裡急切了這一下午,現在反倒不著急了,心裡一時輕鬆,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悠閑地抽著,時而望望陰沉的天空,進而望望遠處迷茫的樓群,他安安心心地等待著,等著王紅梅來開啟光陰的閘門。

那一對修長美麗的人終於親切地互道 「再見」分手。

林小森掐滅煙,向王紅梅走過去。王紅梅向他看過來,收了笑,呆立著,等著林小森走過來。

「林秘書長今天的發言真是太精彩了!」王紅梅先發制人,她的目光像寒風一樣冷,但是嘴角卻做出上揚的笑紋。

林小森眼鏡片後的一雙眼睛清晰可見,長長的眼睛秀美地向外側伸展開去,細膩白凈的皮膚有點泛黃,他後退半步,嚴肅地說:「王董事長,請別再諷刺我了!您就是紅蓮的姐姐吧?」

王紅梅的嘴角又向兩邊一揚,她抬頭向滿天厚重的陰雲望上兩秒,再低下頭來,彷彿承接了天上飄下的雨,眼裡全是盈盈淚水,「我諷刺你?我看著我妹妹的愛人過得這麼好,活得這麼成功,我不該為她感到高興么?」

「您果真是她的姐姐……我今天差點以為您就是她!如果真的是她……唉,我對不起她……」林小森嘴角抽搐著,儘力抑制自己悲傷的情緒。

「你還記得紅蓮,算是有良心……」王紅梅站在寒風裡,眉頭死死地皺著,滿眼悲戚,她似乎很冷,身子有點哆嗦,和林小森一樣,白晳的皮膚也開始泛黃,失去了兩小時前的風韻。

「我大一寒假去了你家幾次,都沒見著人,又聯繫不到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點點消息都沒有!紅蓮的事還是小二黑告訴我的,紅蓮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要自殺……」一股發酸刺激的液體堵住了林小森的鼻腔和咽喉,他雙眼濕潤了,再也說不下去,他顧慮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失態,轉了轉身子,背對自己的小車,因為車裡有司機。

王紅梅包里的手機響了,她打開包掏出電話應付兩句掛了,她抬頭看定林小森,猛地睜大眼睛,「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要那樣做?你……你做的事你還來問我?你……你可把我家害慘了!」王紅梅的聲音不大,嗓音依然溫柔,但是林小森聽來幾乎是喊叫。

王紅梅掏出包里的紙巾按住呼滋作響的鼻子。

「是的,我真混!我應該知道她為什麼會那樣……可是……我是真心的,我從來都沒忘記過她!」林小森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眼前的女人重新抬起笑臉,他甚至有點後悔今天與對方相認。

「真心的?什麼叫真心?我妹妹還沒有十九歲就走了,你的愛……給我們帶來了什麼?你知道嗎?」王紅梅哽咽著,雙手更緊地捂著鼻子,雙肩不住地抖動。

林小森知道一切的解釋都是徒勞的,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眼前絕望的女人,這個女人有著一張與他當年的初戀情人一模一樣的臉——一張紅蓮成熟後的臉,當然,比當年的紅蓮更加丰韻襲人。

歲月的風霜已在王紅梅的臉上隱現,但是還沒有來得及摧殘她天生的麗質,只是增添了女人成熟後的神秘,恰是最好的年齡。

「你們……都還好吧?有什麼事,我可以做的?」林小森真切地說,他真心地想做點什麼以求彌補,雖然他的心裡也不並好受。

「我還好……一家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王紅梅終於止住了悲傷,她放下紙巾,露出捂得發紅的鼻子,輕聲地說,彷彿一切的痛苦都被紙巾吸盡了,「母親在紅蓮走的當月就病去了。」

「真的?為什麼啊?」林小森震驚得張大了嘴,對於她們的母親,他當年經常聽紅蓮講到,在他的印象里,她是多麼慈詳又開朗的一位媽媽啊。

王紅梅停頓一下,又開始平靜地敘述:「因為我妹妹的事,父母在當地呆不下去,我媽一走,我就回去把父親接到我打工的城市,父親閑不住,要去找活干,結果在建築工地……」王紅梅回顧著苦難,她又開始悲痛欲絕,顫抖地打開包,拿出紙巾將口鼻掩住,雙肩簌簌抖動,紅腫的眼皮擠到一起,幾乎要藏住黑亮的圓眼睛。

林小森要凍僵了,他感到渾身失了知覺,看看天,烏雲一團又一團,越來越重,彷彿要落下雨來,他臉上的皮膚在寒風裡刺痛難忍,他連聲絕望地輕喊:「真的嗎?真的嗎?我全都不知道啊!我……我真是該死啊!」

兩人平靜片刻。

林小森似乎心有不甘,企圖到回憶里去改寫過去:「我上學之前給紅蓮說,能夠複習一年就複習一年,如果不能複習,就等我回來,為什麼她就想不通呢?我怎會背信棄義呢?」

「複習,我家拿什麼給她複習?她想不通,你知道她為什麼想不通嗎?」王紅梅放下捂在臉上的手,精緻的妝容已經是一塌糊塗,她的眼裡似乎要發射出復仇的利劍,「你一個考入京城的狀元,我妹妹會去奢望嗎?但是,你把她當一名普通農婦的願望都給毀了啊!她……懷了你的孩子……」

「啊?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林小森跨上一步,激動得伸出雙手,差點要去搖晃王紅梅的肩頭。

王紅梅抬臉冷笑一下,好像突然對談話失去了興趣,淡淡地說:「呵呵,你知道又能怎樣?你以為你是誰?是現在的林秘書長?算了……說這些事無聊!我得走了,公司里還有事……」王紅梅竟然說走就走,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小車奔去。

林小森衝動地想追趕,但依然僵直地呆立,眼前疊印著王紅梅說「你以為你是誰」的蔑視表情和她在寒風中飛揚的藍色皮衣。

王紅梅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就在車門要碰上的瞬間,林小森向前跑了兩步,喊出一聲:「我給您打電話!」

小說:行塵(五)

十 假作真時真亦假

文心下班了,她經過校門,穿過涌動的人朝,走向大街。她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打開挎包,掏出手機來啪啪地按鍵,還駐足向後方張望一下。

文心是在猶豫,她不知道今天是否該如往常一樣立即回家,她的心被各種各樣的想法和感受脹得滿滿的,非常憋悶難受,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必須找個地方去散散心,找人說一說,排解掉壓力。

文心給中學同學張小麗打電話,張小麗恰好正下班回家,她在電話里熱情地邀請張小麗到她家吃晚飯。

文心關了電話,嚴肅的表情鬆弛下來,愉快地迴轉身,向反方向走去。

張小麗和丈夫周子昂均在家,對文心的來到非常高興。

周子昂腰裡扎著圍裙,揚著笑臉招呼文心,一口地道的玉城話,有著磁性的渾厚。

文心調侃他:「喲,又要吃上周大廚師做的飯了!」又對牽著自己手的張小麗嚷:「小麗,你這是過的皇妃日子嘛!」

周子昂說句「今天要委屈艾老師了」,回了廚房。

「嗨!啥皇妃日子,這小老百姓的生活,過唄……」小麗將文心拖向客廳里。

「咦?你還不滿足?」艾方心佯裝生氣地嚷,「你以為你真是皇妃啊!」

張小麗是文心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長,為人比文心早熟老練得多,大學分配時得到文心父親的幫助。丈夫周子昂不好名利,愛好特別廣泛,在仕途上從來沒有想法,是某區衛生局機關里的一名普通的幹部。夫妻倆當年是大學同學,但現在的政治地位卻比較懸殊,但周子昂超然曠達,不以為然,張小麗卻不看重他,常常譏笑他沒有追求。周子昂無所謂,我行我素,恬然處之。

張小麗的兒子周周見文心來了,叫了聲「艾阿姨」,又繼續目不轉睛地看動畫片。

兩個老同學並排坐在沙發上,張小麗歪著寬偏的暗黃臉,牽著文心的手,又開始打量,嘖嘖地讚歎:「你這個不老的妖精,看著讓人生氣!唉,可惜、可惜。」又鄭重地問,「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怎麼記起我來啦?」

文心是老實人,就直率地說自己心裡很煩,說原因不清楚,反正就是活得悶,林小森總是忙,十年如一日地忙,從來沒有閑過,常常很晚回家,夫妻三天說不上兩句話,更找不到和諧愉悅的感覺。文心說她不知道這種日子怎麼過到頭。

文心痛苦地傾訴,滿臉的深沉,她以為張小麗會和自己一起申討林小森,想想對策,哪知道張小麗聽了竟然平靜地說:「正常啊!他一個秘書長,忙點兒是正常的啊,不忙才著急呢!」

「可是,夫妻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么?」文心思索著發問,眉頭微蹙,一雙大眼像是蓄藏了整個秋季的陰雨。

彷彿文心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將家常小事當成了天下奇聞,張小麗迷惑地看著文心,癟癟長長的薄嘴,瞪著眯眯的小眼睛,說:「夫妻之間是這樣的啊,結婚,生子,吃飯,睡覺……你想在婚姻里得到什麼啊?」

文心看看張小麗無動於衷的表情,又獃獃地直視前方的電視,自問自答:「反正……說不清楚,正常的家庭生活應該不是這樣的。」又突然醒了似地仰起臉,反問老同學,「咦?你不是也不滿足嘛!」

「啊?我么?」張小麗將寬短的上身向後一仰,彷彿要甩掉文心強加在自己的冤枉,睜大小眼睛反駁,「我和你可不一樣。」凝神一刻,又詳細地補充,「你是沒有融入現代的生活,你以為……現在還是我媽她們那時候啊……」

「現代生活?夫妻的現代生活就是行同路人?」文心著急地插話。

「行同路人?難道他在外安家了?」張小麗比文心還著急,上下看看文心,她真想將文心腦子打開來,重新換一換思維,「他一個幹事業的男人,可能一天守著你兒女情長嘛!」

「唉,不和你說了,你們老周一天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不可能懂得我的煩惱!」

「哼!」張小麗繼續不屑一顧地癟嘴,「快別說老周了!他怎能和你們家林小森比!」

文心認真地注視著張小麗,心裡琢磨著儒雅的周子昂為什麼對其貌不揚的妻子那麼好,文心為周子昂打抱不平:「怎麼沒法比了?這麼個好男人,下班就回家,把兒子和你照顧得那麼好,整天不管你,你就好么?」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小麗皺著眉頭搜索枯腸,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文心開竅,「哦……對了,夫貴妻榮……你懂吧?」

文心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但又搖搖頭,說:「如果享受虛榮的代價這麼大,我不需要。」

「這哪裡是虛榮啊……啊呀,我的媽喲!你什麼都不懂!」張小麗發起急來,伸出寬寬的手掌輕拍老同學的背,像是要將文心的梗塞的瓶頸拍通暢,「我的公主哦,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長年呆在小小的校園裡,關糊塗了!」

「吃飯咯!小麗,把艾老師請上來吧!艾老師,今天就委屈你了!周周!洗手!」周子昂一邊進進出出地往餐桌上擺碗筷飯菜,一邊招呼大家。

「不說了,文心,我和你說不通,一會你和老周說去,他能侃。」張小麗將文心拉到餐桌坐下。

文心的手機響了。沒想到,是林小森打來的電話。林小森回家了,他問文心在哪裡。文心說自己在張小麗家,問他有什麼事。林小林說沒事,叫她吃了飯就早點回來,天氣冷,別感冒了。

文心放了電話,坐回桌旁,心裡有點犯嘀咕,想著,這人今天怎麼這麼規矩啊,下了班就回家,還主動給她打來電話關心呵護。難道,他真是長大了,懂事了?還是自己低落的情緒使他感到不安了?或是剛才和張小麗的對話被他聽到了?雖然心裡納悶,臉上還是泛起了快樂的笑紋,就像冰凍的河面開始融化,兩片粉紅的花瓣飄了上去,慢慢地將要隨波搖蕩,馨香的氣息四處漫逸。

斜著眼聽完文心溫柔的電話,再一看文心甜蜜的沉默,張小麗不滿地抗議:「呵!這下高興了吧!我就說,你是沒事找事吧?這樣的男人,你還不滿意,可有的人要了……」

「小麗,快請艾老師吃東西吧!」周子昂周到地招呼,又給身旁的兒子夾一條煎魚進碗,擔心魚刺混入菜葉里,又起身進廚房,拿幾隻小碗來,給大家一人分配一隻。

看周子昂坐定,張小麗對他訴苦:「你剛才沒聽文心對林小森的意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結果呢,全是冤枉好人!」

周子昂照顧著兒子,喝下一口湯,平靜地說:「好啊,夫妻之間有點小意見是正常的。如果雙方完全沒了意見,那才危險呢。」

「我呢,也說不清楚,」好像飯前自己對林小森的抱怨是有點重了,文心感到有點過意不去,她小心地給遲滯的齒輪抹潤滑油,「他是太忙了,雜事兒多,我始終不能適應……也許慢慢就好了……我可能是年齡大了,情緒經常提不起來,失眠,難受……」

「嗯?」這句無關痛癢的話反而激起了周子昂的興趣。他認真地詢問文心,像一個醫生面對患者,「情緒低落?失眠?有多長時間了?」

文心說持續低落的情況有兩年多了,只是最近失眠越來越嚴重。周子昂又問文心去看過醫生沒有。

文心說沒有。正在這時,文心的手機響了,又是林小森打來的,林小森問她什麼時候吃完飯,他過來接她,文心對著電話連連說不用接,說自己吃完了打車回去。

張小麗在旁邊笑話丈夫:「你還想當醫生呢!別人林秘書長才是合格的醫生!」

文心放下手機,一臉羞赧,對張小麗夫妻笑笑,說:「不管他,我們吃,哼,讓他也嘗嘗在家等人的滋味!」

周子昂無聲地笑了,不再當多情的醫生,開始專心地監督兒子吃飯。三人東拉西扯地聊時事、工作,直到把飯吃完。兩夫妻沒有挽留文心,張小麗打算開車送文心回去,文心死活不讓,兩夫妻就送文心到街口打車。

一路賓士,歸心似箭。

文心踏進家門,滿屋通亮,非常溫暖,只聽得小寶嬌脆的聲音:「不行,不行!我現在就要!」然後是林小森溫和的勸說聲。

不知道為什麼,文心竟然有些激動,心裡有點咚咚狂跳前的緊張,就像是要見一個期待已久的情人,或是走進決定一生命運的考場。

但是文心的緊張里還潛藏著一絲羞澀,一種甜蜜的尷尬,為了消釋心間的不自在,文心大聲地呼喚小寶。

小寶聽到文心的聲音,噔噔噔地跑過來,一下子撲到媽媽身上撒嬌告狀:「我現在就要機器狗,媽媽,你去給爸爸說,不許他耍賴!」

文心牽著兒子勸著,走到客廳。屋裡有一縷香波香皂的馨香。

林小森半仰在沙發上,長長的身子裹著銀灰條紋的絨面睡袍,頭部舒服地靠著一個軟軟的圓柱形紅色枕頭,眼鏡取下來擱在茶几上,露出了長長的有點泛青的雙眼。他剛洗過澡,面頰桃紅,乾淨的皮膚透出熱水浸泡過後的豐潤,一頭烏髮散發著潮濕的光澤。

見文心過來,林小森立刻翻身坐起,親熱地問候:「吃過啦?今天怎麼想到去張小麗家?」

文心看一眼林小森,一股溫暖通向全身,心頭湧起久違的舒服感,她察覺到了,立刻壓抑住,不讓這種舒服感任意滋長。

文心沒有回答林小森的問題,覺得自己今天在張小麗家對丈夫抱怨得很不應該,有些慚愧,她轉過臉,儘力不去看他,說:「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也沒啥事,很久沒去了,去看看。」說完,叫小紅把小寶帶去睡覺。

小寶又纏了片刻,就隨小紅走了。文心也去洗漱間。

一會兒,文心收拾妥出來。林小森坐著抽煙,好像正在沉思,看文心過來,他立即將煙滅掉說,「抱歉。」又諂笑地端詳文心,說,「今天不累吧?過來坐會兒。」

文心此時已換上寬大的粉紅浴袍,露在外面的面龐和手腳顯得無比地精緻細小,就像一朵搖曳於碧波之上的荷花,伸出纖細的莖桿,纖塵不染地在月光下悄悄舒展。

對於妻子文心,林小森心裡也理性地評估過,不得不承認,文心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麗,更是合格的妻子,但是,他對文心就是萌生不出喜愛的激情,不僅沒有喜愛,有時甚至心生反感。當然,如果追溯緣由,那就太久遠,也太深沉了……偶爾,林小森也隱隱覺得如此對待文心,很不公平,但這種反省瞬時就會被另一種理由推翻。

林小森熱情地呼喚文心坐下,又給文心端來開水。文心愉快起來,她就是這麼單純,只要林小森對她好一點,她就高興,認為是自己的不懈努力產生了效果,或是林小森的良心自我發現。不過,單純只是文心的性情,從智商方面來說,她並不傻,她還是覺得林小森的轉變有點快了,畢竟早上林小森對她還是冷冰冰的啊。

按文心的性格,她想馬上發問弄明白,但是還沒等到她發問,林小森就迫不及待地先發言了:「文心,你看我們一天都瞎忙著,連看望老人都顧不上,哪天……我們還是回去看看你爸爸……」

「沒有啊,我大前天中午還去看過他,我爸很好啊。」文心喝著林小森遞給的開水,窩在沙發里。她預感到林小森有什麼事,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思維,不讓它亂想,也不願意那樣想,她總是如此。

「嗯,我是這個意思,『我』想去看看。」林小森伸手,親昵地攀住文心瘦小的肩頭,他加重了第二個「我」字的發音。

文心感到非常地溫暖踏實,她願意相信這種溫暖,更願意依賴這種踏實,她深深地向里靠進去,懶懶地說:「想去就去得了……見自己的丈人,還用那麼緊張嗎?」

兩人此時看上去,就像一對生生世世相愛的情侶。

「是這樣的,我想你和我一道去。」林小森以臉摩挲著文心的頭髮。

「啊?有什麼事嗎?」文心終於忍不住了。

「沒啥事。」林小森故意放鬆語氣,「我想你也去,好一些。」

「哎,你真的太見外了,我爸爸你還不了解么?好像他對你比對我還好些吧?你想去隨時都可以去。」

林小森實在是繞不過了,只好支吾幾聲後,說了緣由。

原來現在的市委書記畢業於玉城大學,文心的爸爸艾若賢曾在該校當過教授,林小森想通過老丈人聯絡一下市委書記,或者讓老丈人在書記面前替自己美言幾句。因為林小森得知這一次的提拔名單里又沒有他。

「哦……我說呢。」文心冷下來,預感的證實使文心感到非常難堪,一種失敗後的失望襲上她的心頭,她輕輕掙脫開林小森的懷抱,疲憊地說,「睡了吧,我累了。」說著就要起身。

林小森將妻子一把縛住,重新摟在懷裡,不住地解釋:「文心,你不要這樣,我這樣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啊。」

「為了我?我天天獨處一室,誰在為我?」文心的聲音發顫,像是要流眼淚了。

「我這是忙啊,我哪天不想早早回來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你爸爸也曾在政府幹過,你去問他,我們有多忙!」

林小森發揮他的口才,不停地解釋,不停地安撫,不停地檢討,就像懷中的人兒是他苦苦期待的美夢,稍不留神就會煙消雲散,他必須清醒地牢牢抓住。

文心軟下來,她確實是捨不得離開這溫暖而踏實的懷抱啊,沉默良久,終於說:「不知道爸爸認不認識他,爸爸老早就從學校里出來了……你是知道的。」

「啊,一定認識的!至少,書記認識你爸爸!」林小森就像橇開了阿里巴巴山洞的大門,興奮得直想發抖,「因為,根據他們的簡歷推算,他念書的時候,你爸剛好在學校里!」

小說:行塵(五)

(圖片來自於網路)

點贊和分享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作家薈 的精彩文章:

電視劇本:替身·海上1931(四十五)
電視劇本:替身·海上1931(二十六)

TAG:作家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