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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維鈞回憶巴黎和會上的抗爭

原標題:顧維鈞回憶巴黎和會上的抗爭



即將召開的和會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機會,中國可以藉此謀求某種程度的公平待遇,並對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所遭到的慘痛後果加以改正。


———顧維鈞


顧維鈞,一個二十世紀馳騁中國外交界長達55年的中國外交官,在晚年回答記者提問時說,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次外交活動是巴黎和會。


1888年1月29日,顧維鈞出生於上海。此時的清王朝已經在衰亡的道路上走了50年。顧維鈞6歲讀私塾時《馬關條約》簽訂,台灣割讓給了日本。12歲時義和團運動失敗,清王朝被迫為死去的侵略者德國公使克林德樹了一座牌坊。這些恥辱的記憶使顧維鈞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時選擇外交官作為終生職業。然而,弱國無外交。從事外交職業不久,顧維鈞就發現,要為一個災難深重的國家在國際間爭得自己應有的權益是多麼的艱難。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北洋元老徐世昌被北洋軍閥段祺瑞扶上了北洋政府大總統的寶座。一戰期間,英法為鼓動中國參戰,允諾在戰後的和平會議上給予中國五個會議席位,以大國相待。戰爭結束了,中國成了戰勝國,「公理戰勝,強權失敗」也成了人們的口頭禪。雖然徐世昌也曾特地下令將克林德碑從東單移到了中央公園,碑文也改成了「公理戰勝」。然而對於列強在和會上的意圖,中國仍然不甚明了。


為了確立戰後國際關係準則,美國總統威爾遜發表了十四條宣言。內容包括,國家不分大小,一律同等;建立國聯;維護世界永久和平。威爾遜一下子成了全世界弱小國家和民族的救世主。有人甚至喊出了威爾遜是「世界第一大好人」的口號。


中國各界對戰後召開的巴黎和會的期望值陡然提高。他們希望和會主持正義,將中國喪失的各種權利交回中國。這其中,主要是中國在山東的權益。


早在1918年,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便意識到在戰爭結束後的和平會議上,中國有可能收回一些喪失的利益。為此,他特意在使館內成立了以他為首的資料小組,收集、研究美國對巴黎和會的動向。尤其重要的是顧維鈞準確地預測到日本戰後要在東亞崛起。日本的勢力必然要影響到中國。如果中國不及時做好準備,將進一步喪失利權。加之顧維鈞不僅和出席巴黎和會的美國總統威爾遜一樣是法學博士,還與威爾遜有私交。這樣,中國政府就制定了依賴美國的外交政策。年僅三十的顧維鈞也被派作巴黎和會的和談代表。


1918年12月14日,顧維鈞抵達巴黎。在回憶錄中,他這樣描述了自己對和會的期望,「即將召開的和會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機會,中國可以藉此謀求某種程度的公平待遇,並對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所遭到的慘痛後果加以改正。」


1918年年底,戰前離開巴黎的人陸續返回。和會開幕時,各國人民都用自己的方式慶祝這一被看作是永久和平開始時刻的到來:美國人身披國旗化裝遊行;英國人彬彬有禮地在街頭集會;浪漫的法國人當街相擁起舞;日本人的慶祝方式非常特別,集體高呼「萬歲」。


日本人的歡呼無疑是發自內心的。經過一戰,日本一躍成為世界二等強國。他們在巴黎和會的兩位代表西園寺公望和牧野伸顯雖然在列強中職務最低,但還是和美、英、法、意四國首腦和外長一起,組成了巴黎和會初期的最高決策機構———「十人會」。


「十人會」中有四大巨頭。他們分別是英國首相勞合·喬治、義大利總理奧蘭多、法國總理克里蒙梭和美國總統威爾遜。

克里蒙梭,綽號「老虎」,巴黎和會的會議主席。他曾發誓要奪回普法戰爭以來法國喪失的一切,要把德國像一隻橙子一樣榨乾。顯而易見,其主要矛頭是德國。英國和義大利的態度與法國基本相同。


日本的全權代表是西園寺公望。1918年,日本在一戰中賺取了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益,加上1915年中日已經簽訂的《二十一條》,西園寺公望的使命更像是來辦理過戶手續的。


和會尚未開始,中國代表團即接到通知,原定給予中國的五個席位被減至兩席。在中國代表團的再三努力下,和會才答應仍然是兩個席位,但可以輪流派代表參加。代表團內部風波驟起。五位代表都想當全權代表,可誰也不表態。


在顧維鈞看來,陸征祥是中國外交總長,又是代表團團長,理應排在第一位。而王正廷博士,是陸征祥拉來的南方軍政府代表。為顯示中國一致對外,排在第二位也未嘗不可。駐英公使施肇基和外交部秘書長魏辰祖都是外交界的前輩,自己排在第五位是比較合適的。


中國代表團代表順序排定以後,報至北京。


北洋政府大總統徐世昌對這個決定十分不滿。他曾私下斷言陸征祥充其量也就是個大禮官式的人,更何況身體極差。一旦病了,代表團的領導權就會落入南方代表手中。於是發來訓令,將顧維鈞排在了第二位。


顧維鈞預感到這個決定必將在代表團內部造成摩擦。


自中國代表團抵達巴黎後,就一直期待著能有機會在「十人會」上闡明中國的立場,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機會竟然來得很快。


1919年1月27日中午,美國代表團顧問威廉士突然通報顧維鈞,中國將被邀請出席下午的「十人會」。而在上午的會議上,日本已經提出由它繼承德國在山東的特權。


山東問題牽涉到兩個條約,即1915年的《二十一條》和1918年所謂的《欣然換約》。

《二十一條》的主要內容,是對日本在山東已經取得權益的確認。同時,裡面還有一些後來很長時間不被國際社會知道的,就是所謂的第五條。第五條包括了對江西、湖南和中國其它地方,日本潛在權益的認可。


此外,日本將德國驅逐出山東後,和中國有一個《換文》,中國表示欣然同意。


在1月27日下午的和會上,日本代表牧野伸顯以傲慢的口吻宣讀了一份簡短的聲明:膠州灣租借地以及鐵路和德國在山東的所有權利,應該無條件轉讓給日本。山東問題也應在日、中兩國之間以雙方所商定的條約、協議為基礎來解決。


令中國代表吃驚的是,他還公布了一戰期間日本與英、法、意等國簽訂的關於山東問題的秘密協定。這是一個為贏得日本對德宣戰而簽訂的協定。在協定中,英國、法國、義大利等國將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益許諾給了日本。


牧野伸顯發言後,克里孟梭立即詢問中國代表是否願意答覆日本的聲明。中國代表團原以為山東問題可以包括在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提案中,因此並未做專門的準備。在得到中國代表團表示需要時間準備發言後,克里孟梭宣布休會。中國代表團將在第二天給予答覆。


1919年1月28日,顧維鈞代表中國在十人委員會上發言。此前顧維鈞特地去了巴黎郊外的華工墓地。一戰期間,中國共向歐洲戰場輸送了14萬多名華工和大量的糧食,為協約國的勝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近萬名華工死於那場戰爭。


顧維鈞深知,以當時中國的國力和國情,向歐洲戰場輸送勞工,已經是中國能盡的最大努力。如果山東問題不能公正解決,不僅會有上萬個靈魂在地下哭泣,世界也不得安寧,因為這些華工大多來自中國的山東。


在發言中,顧維鈞採取避實擊虛的外交策略。他首先感謝日本幫助中國驅逐了德國。但又避而不談《二十一條》和1918年的換約問題,而從中國的文化、地理、經濟入手來說服各國的代表。


顧維鈞的發言在代表們的掌聲中結束。威爾遜、勞合·喬治竟走過來向他表示祝賀。


「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顧維鈞的這句名言,被《費加羅郵報》等多家重要報紙引用。

顧維鈞轟動了整個巴黎。


參加和會的代表中,有不少弱小國家和民族的代表,像阿拉伯的費舍爾親王和印度的土邦主們。顧維鈞的發言也使他們看到了希望。


代表團還收到國內各界發來的大量賀電。中國在和會上的命運看上去似乎一片光明。


巴黎和會召開不久,中國國內對峙多年的南北政府終於坐下來進行和談。由於北洋軍閥首領段祺瑞企圖依靠日本演練新軍,以「武力統一」中國。為此他暗中授意北方代表:和談只許失敗,不許成功。


對於這一切,被段祺瑞扶上台的大總統徐世昌洞然於心。2月4日,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收到北洋政府急電:東方之事,當由日中雙方協商解決,一定不要再提出與日本代表不同的意見,並且要避免與日本代表團發生正面衝突。


此時,中國代表團內部名利之爭日趨激烈。在一次例會上,王正廷竟然與團長陸征祥並排就座。他認為自己代表南方,與陸征祥地位相當,應該享受聯合主席的待遇。


顧維鈞當即指出,這種座位變化必須改變,否則代表團的會議將沒法再開下去。


顧維鈞的心直口快很快便招來麻煩。上海《士林西報》指責顧維鈞與簽訂《二十一條》的親日派首領曹汝霖的女兒訂婚。


謠言使顧維鈞勃然大怒。在參加和會前,顧維鈞的妻子唐梅在席捲全球的「西班牙流感」中剛剛病逝,並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孩子。顧維鈞本來就是強忍悲痛參加和會的,謠言更讓他認識到中國政治厚黑的一面。


這時的歐洲,瘟疫之後飢餓接踵而至。更為可怕的是暴力行為成為一種普遍現象。

1919年3月,墨索里尼在義大利發起法西斯運動,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四處泛濫。在這種情緒的鼓動下,義大利堅持巴黎和會同意它吞併地中海戰略要地阜姆港。義大利的要求遭到其它各國的一致反對。義大利首相奧蘭多憤而退出巴黎和會。


4月中旬,歐洲分贓基本完成,和會重心轉移到討論山東問題,西圓寺公望宣稱,除非日本的要求得到滿足,否則它將拒絕簽訂和約並且不參加國際聯盟。


克里蒙梭和勞合·喬治自然不會反對。一方面它們要尋求日本支持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它們與日本早已有密約在先。


日本的威脅擊中了威爾遜的軟肋,英法也對美國施加了壓力,威爾遜支持了日本。


4月22日,威爾遜、克里蒙梭和勞合·喬治約見中國代表陸征祥和顧維鈞。威爾遜代表三巨頭講話,他說日本將獲得膠州租借地和德國在山東的全部權益。然後再電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後仍享有包括膠濟鐵路在內的全部經濟權利。並稱這是目前情況下所能尋求的解決山東問題的最佳方案。


顧維鈞代表陸征祥回答:「這個方案只能使中國人民大失所望。況且這個方案隻字不提日本歸還山東的時間表。中國要求不是由日本而是由德國直接歸還這些權利。」


勞合·喬治打斷了顧維鈞的講話:「中國是願意接受中日之間早就制定的那個方案呢,還是採納剛才所談的方案?」


顧維鈞這時再也顧不上什麼外交禮節了,一下子跳起來說:「這兩個方案都無法接受!」


英法兩國對日本的支持還有一層顧維鈞沒有預料到的用意。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後,英法一直希望日本能出兵西伯利亞,以策應他們在歐洲武裝干涉蘇俄。


山東就成了英法日利益交換的籌碼。

在那段日子裡發生了兩件震驚國際外交界的事情。一些同情蘇俄革命的法國人組織了暗殺克里蒙梭的行動。不過身中六槍的克里蒙梭竟然沒有死。不久日本駐法公使館發生爆炸。西園寺公望在給和會的抗議信中說,法國人和日本人均認為這是中國人和朝鮮人所為。雖然顧維鈞等人多次發表聲明澄清,但謠言始終不去。這使他時常想起1905年一位在一次國際會議上因不能復國憤而自焚的朝鮮人。他說,我們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避免中國重蹈朝鮮的覆轍!


中國外交失敗的消息旋即傳到國內,「五四」運動爆發了。


北洋政府外交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不在和約上簽字。徐世昌也在審閱完發給代表團的拒簽電稿後,命令國務院拍發。但徐世昌的決定被段祺瑞否決了。


段祺瑞深知一旦拒簽和約,將激怒日本,日本政府對北洋政府的各種援助也有可能取消。段祺瑞當初扶持徐世昌作總統,就是看中他是個文人,容易操縱。果然,徐世昌看到段祺瑞決心已下,便指示國務院密電代表團簽約。


為了爭取在《對德和約》上簽字,中國代表團提出了「保留簽字」的方案。方案共提出過五次,每次都作了很大讓步。最後僅提出在簽約之前發表一份保留意見的正式文件。即便是這樣,和會仍以「不允許」作答。


英國甚至表示,如果不簽,中國將不能進入國聯。


顧維鈞在給國內好友的信中寫道:「中國以戰勝國的身份參加和會,卻要被瓜分領土,已經淪為戰敗的德國的地位。」


由於北京政府決定簽約,國內再次掀起拒簽高潮,政局也更為動蕩。繼6月10日曹汝霖等3人被罷免後,徐世昌的親信內閣也隨之倒台。自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看守內閣,在和約簽字日期快到時,竟給代表團發來了這樣一份電報:「電飭巴黎各委員會,對於和約簽字問題,令其審度情形自酌辦理。」


中國代表團內部對簽約問題的態度也不一致。顧維鈞強烈指出:「日本志在侵略,不可不留意,不簽字則令全國注意日本,民氣一振。簽字則國內將自相紛擾。」


顧維鈞一直沒有放棄爭取保留的努力。在和美國代表團的討論中,他發現通過對奧地利和約的簽字,中國也可以成為國聯成員國。這一絲黑暗中的光明,讓顧維鈞下定了決心,不允保留,斷然拒簽。

臨近和約簽字時,中國代表團團長陸征祥卻又稱病住進了醫院。顧維鈞在探望陸征祥時,表示希望能和他一起代表中國,向列強表明拒簽的態度。但顧維鈞得到的回答卻總是含混不清。陸征祥能說什麼呢?北京方面讓他見機行事,可這麼大的事情他又怎麼能做主呢?一連幾天,他都向政府急電請示是否簽字,政府的複電卻只說新的訓令早已發出。可代表團什麼新令也沒收到。


1919年6月28日,巴黎和會簽字儀式在凡爾賽宮舉行。當各國代表陸續進場後,他們驚訝地發現,中國代表團的座位是空的:中國代表沒有來。


此時的顧維鈞正在中國代表團總部所在地呂特蒂旅館靜靜地坐著。在他看來,這一天的樹葉是灰的,身上的血是冷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暗淡。


而團長陸征祥則去了教堂。


美國在和約上簽字了,憑著這一紙和約,威爾遜夢想的國聯終於成形。


法國簽字了,他們得到了德國的魯爾和部分殖民地。


英國也簽字了,他們的版圖再一次擴大。


1927年7月,陸征祥進入了比利時的一家修道院,當上了修士。8年後,陸征祥升為神父。


在和約簽字儀式結束後不久,中國代表團收到了「如不能保留,則拒絕簽字」這一政府最後指令。這份電報的發出時間是頗耐人尋味的。曾有歷史學家推測,北洋政府選擇這個時候發出指令是經過周密推敲的:既可以搪塞國內輿論,又不讓代表團及時收到拒絕簽約的通知。這給顧維鈞帶來一生都難以解脫的陰鬱和悲憤。


顧維鈞的外交努力雖然失敗了,但拒簽和約開闢了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獨立決定自己命運的先例。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對列強說不,而日本也無法獲得山東的統治權。

1921年11月,身為聯合國理事會主席的顧維鈞代表中國參加華盛頓會議。會議議定,除膠濟鐵路由中國贖還,管理權仍為日本保持五年外,膠州、青島等都必須歸還中國。


古老的《伊索寓言》中有這樣一個故事:狼在河的上游,責備下游的羊把水攪渾了,羊說,他在下游喝水,不可能把上游的水攪渾。狼又說:「但是你去年罵了我爸爸。」羊回答說,那時候他還沒有出生。狼於是對羊說:「即使你善於辯解,我還是要吃了你。」


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顧維鈞說,這段寓言是對舊中國外交的最好註腳。

(選自《記憶》/時間 崔屹平 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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