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我們曾經的芳華

第一章（21）

高考結束，遠山一進家門，牛棚里有個牛犢子朝他哞哞直叫喚。

哪來的小牛啊，一身黑黃相間的光滑柔細的毛，有稜有角的腦袋，又大又亮充滿好奇和無畏的眼睛，叫起來恰似變聲期的半大男孩。

遠山喜歡得都顧不上放自行車，伸手去摸它的小腦袋，小牛犢興奮得在棚里撒起歡。

「回來了？」娘開門從屋裡迎出來，「考完了吧，這回再也不去受那罪了。」

爹咳嗽著從屋裡出來，他氣色好了一些。去年夏天爹臉上還掛著知足的笑紋，他不在乎農活多累不在乎日子多緊巴，他也不在乎兒子是否考上大學，只要吃飽飯什麼都不在乎。可現在他臉上皺紋僵直，眼睛獃滯，即使喝上兩盅老白乾也不會再有以前的神采了。

娘拿出面盆要和麵包餃子。

遠山說：「這麼晚別包了，煎個雞蛋吧，我跟爹喝上盅。」

娘說：「你爹不喝酒了，一喝咳嗽更厲害。」

「不大礙，山子高考完了，喝盅就喝盅。」爹心情不錯，咳嗽著說，「考上就把牛犢子賣了當學費，考不上你就再回來放牛。」

小樹林里沒有風很安靜，絲絲清涼從稠密的枝葉間緩緩灑下。知了飛過來懶懶地叫兩聲，又飛到不遠處懶懶地叫兩聲。樹上的蟬蛻勾著身子，眼睛亮亮地盯著你。

霞子穿一件白色小襯褂，米色及膝短裙，顯得很清爽。她那兩條麻花辮好看地搭在肩上，閃爍著斑駁陽光，散發著淡淡香味。

還顧慮什麼，還擔心什麼？高考結束了，永遠結束了，從今天起就要開始嶄新的生活，嶄新的生活就在眼前，還猶豫什麼，還不快去擁抱她？

遠山一衝動，伸手抓住她的辮子，涼涼滑滑柔柔軟軟的感覺透過手心瞬間傳遍全身。霞子略帶驚慌地望他一眼，垂下緋紅的臉，胸脯在潔白的襯褂下起伏。

遠山另一隻手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肩頭。她害羞地扭身掙脫開，走向樹林更深處。更強烈的衝動驅使著他，他笨拙地一下把她抱住，啜起嘴湊到她額頭上使勁按一下，接著就鬆開胳膊，站在那裡傻傻地看她。她一時失去支撐，倒退一步，抬手捋一下額前髮絲，嬌嗔道：「你怎麼，怎麼學壞了啊，大白天的。」

遠山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高考完了嘛，以後咱倆就正常了。」

「以前咱倆不正常嗎？」霞子不解。

「高中這段不算真正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以後才算真正的生活，以後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以後才算真正的生活？俺覺得生活就是生活，什麼時候都一樣。」

「以後上了大學，我要使勁讀書，使勁寫詩，我要出名，我要當詩人，我還要掙好多好多的錢，買一棟別墅，娶你當老婆，把我爹娘接到城裡住。那才叫生活，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當詩人能掙這麼多錢啊，到時候你還不把我忘了？我可沒文化啊。」

「不，你有文化，你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有文化的女孩。有你我就有靈感，我要為你寫好多好多的詩。」遠山靠在一棵樹上，詩人一般仰望枝葉間的天空。「偉大的詩人都為一位美麗善良的姑娘而瘋狂，而歌唱。我也是，霞子，我要為你瘋狂，我要為你歌唱！」

兩天功夫遠山就跟小牛犢混熟了。一見到他，它就開始歡蹦亂跳。他走進牛棚解韁繩，它哞哞叫著拽著他躥出牛棚，又衝出大門，接著撒起歡，弄得小衚衕里雞飛狗跳。

大街上人多，有的扛著家什下地，有的騎自行車趕集，還有些人晃晃悠悠地站那裡閑聊。

走到村委大院門口，村書記張安才正從裡面出來，停下來笑嘻嘻地主動搭話。

「哎，這不是表弟嗎，又去放牛？今年高考怎麼樣啊？」

「一般吧，上北大夠嗆！」

「呵呵，表弟有前途，說不定還給咱村爭個臉！」

「那也多虧你，要不我早就跟你一樣在家扛鋤頭了。」遠山打一下小牛，小牛拽著他朝前竄去。

張安才愣一下，在後邊大聲喊：「小心牛犢子吃莊稼啊，吃莊稼罰款，我都在大喇叭里講了！」

遠山找到一個青草茂盛的山坡，把韁繩纏在小牛脖子上，自己找塊大石頭坐下。小牛對什麼都感到新鮮，東張西望不專心吃草，趁遠山不注意鑽進人家的地里，專摘鮮嫩的地瓜葉吃。

遠山牽著小牛不放手，小牛不吃草，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遠山，樣子很不情願。遠山生氣地用手拍一下它，它還以為是逗它玩，圍著遠山又蹦又跳，把繩子都纏到遠山腿上。遠山很生氣，就把韁繩拴在一塊大石頭上，自己到樹蔭下大青石上躺下。

遠山心裡忽然覺得憋悶。爹在這個小村子裡生活了大半輩子，是什麼讓他筆直的腰桿彎下去，是什麼讓他的眼睛獃滯無光？是生活，是村裡人幸災樂禍的眼神和居心不良的笑，是張安才歹毒的語言和令人髮指的行徑。他高遠山從此就要跟這些魔鬼斗，他要讓那些邪惡的眼睛發獃，他要讓那張十惡不赦的嘴永遠閉上！

微風吹拂著野草窸窣作響，翠綠的小螞蚱毫無惡意地停落在他裸露的胳膊上，細碎的陽光在他身上晃動。

還有馬科長，還有班主任，他們眼神總是莫名奇妙。他們精心策劃安排他和袁晨晨在同一考場高考，而且座位緊挨著，他們竟然聯手欺騙他，把他蒙在鼓裡，讓他做自己最痛恨的事情！你們不是同情農村孩子嗎，你們滿臉的優越感笑得跟救世主一樣，卻卑鄙地利用一個農村孩子的單純弱小去做讓人最不齒的勾當！

遠山忽然感到頭頂熱烘烘的，他打一個激靈翻身坐起來。

是小牛犢，它睜著那雙大眼睛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望著他。它使勁往前探著身，身後拖著那塊沉重的石頭，韁繩深深地勒進它稚嫩的皮肉里。遠山趕緊過去解下石頭，小牛的脖子已被繩子勒出一道鮮紅的血印，他心疼地不停地撫摸著小牛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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