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教育隨想錄
我過去有一陣子迷周汝昌、劉心武研究紅樓夢的心得,儘管他們的文字也有無中生有之感,但皆能自圓其說,背後所花的功夫肯定不少,人文領域很難有創新,重點是講述的方式與評判的方式。紅樓夢作為紅學,與甲骨文學、敦煌學並稱為我們的三大顯學,有人批評紅學,說甲骨文學與敦煌學畢竟依賴實物,依賴真實的歷史,做研究沒有問題,可把一部是不是曹雪芹所寫都存疑的虛幻小說給當做了學術研究的載體,真是一個笑話。我倒是覺得問題不大,中國文化精深而博大,《紅樓夢》不管是誰寫的,哪個朝代的,哪種文學樣式,其文本都是文化的最佳反映,我們應該去體會及欣賞。而且文化不必太實在,也許文化的虛無方能帶動現實,擴充我們自身的想像力,小說虛幻不代表無法作用於人的內心,人的行為習慣與思維方式。
顯學有個特點,那就是要有持續研究下去的可能,可以形成權威,亦可打破權威。《紅樓夢》的優勢就在於虛幻,在於無盡的談資,各家的說法不一致才是重點。我記得一個有關南懷瑾先生的故事。一桌子的紅學專家吃飯聊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著《紅樓夢》,好不熱鬧。席中的南先生打斷了他們的說話,問了一句,你們其中有誰會背《紅樓夢》的,眾人頓時啞口無言。接著,先生開始了《紅樓夢》的背誦。我一直惦記著這個故事,我覺得南懷瑾先生用背誦的方式打破了所謂的學術研究的權威,要打破某種東西需要回到源頭。
書法可以說是我們文化源頭之一。這段時間我在翻敦煌寫經,佛經我不懂,書法亦不懂,但所謂的顯學一定是有一種很明顯的取向的。書法一對比就能分出高下,敦煌寫經的好與壞,雅與俗尚可一觀。一方面敦煌寫經一直在提醒著我們其實人人都可以寫書法,不要把書法看的特別嚴肅,書法運用到生活中才不會突兀;一方面,也是由於歷史久遠的作用,過去尋常之人所寫的書法似乎也變得很是珍貴,還能形成審美體系,好比宋代的一個很普通的碗,放到現在也是故事豐富,包含多元,價值不菲。
看經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白澤精怪圖》,不能說畫的好寫的好,損壞受著傷,但其殘卷就給人一種難以否定的感覺,歷史的深邃,敦煌的神秘,怪物的詭異,都讓人不敢輕易發聲評定。且此圖是組圖,好比連環畫,說的是遇到怪異現象和惡鬼精怪,該怎樣迴避的圖文,很有意思!仔細看圖中的字,確實不敢恭維,我相信寫經人的誠意,但我不相信其書法的能力,很多書法不佳的人都混在了敦煌寫經之中,如《觀音經變圖卷》《類書》《太公家教》都有極其稚嫩的字跡出現,敦煌寫經豐富了我對書法的認知。
敦煌文書,無古無今,讓人感覺其中的很多字很現代,大開大合,並沒有多少傳統的承繼。心中的歷史忽遠忽近,我先想到的是明清之際的書家傅山,書法造詣頗深,他作雜書卷時就提到:「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失之。」其評判書法為「天機自然之妙」,貴乎自然。且傅山對清初碑學思想的形成貢獻很大,他極為重視以篆隸作為書法入門的學習方法,把漢隸樹立成了「二王」體系外的書法範本。其重點是構建了書法新的審美評判體系,對非名家的書寫也提供了一種讚賞的途徑。傅山所題:「舊見猛參將標告式日子初六,奇奧不可言。嘗心擬之,如才有字時。又見學童初寫仿時,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顛倒疏密,不可思議。才知我輩作字,卑陋捏捉,安足語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後,無筆無紙復無字,當或遇之。」完全在歌頌「童子書畫,多純筆可法也,作意則不妙」。
一提到「大醉」,我就想到了魏晉時期的王羲之,作為書聖的他可是一件真跡都沒有傳世。他大醉所寫的《蘭亭序》被奉為天下第一行書,彰顯著「天機自然之妙」,但至少現在沒有人見過真跡實物,如《紅樓夢》般虛無縹緲,卻能給人帶來無盡的想像,未曾見真跡就能確立千年不衰的王式書法系統,魏晉風流綿延至今,其書法教育及欣賞皆繞不開王羲之,真是魅力非凡。當然,也由於虛幻而有學者提出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才是行書第一,真跡可考,家國情懷,情緒萬千,也是存著一番顛覆權威的道理的。所以,我們現在的人完全可以欣賞秦國《石鼓文》、《漢代刑徒墓磚》、北魏龍門《法僧造像記》等碑學作品,古拙也罷,奇奧也罷,都與書法最初給人的感受有關,書法的偉大就是用最簡潔的線條承載了最豐富的文化,我們從中受益良多,談資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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