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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溫柔敦厚的麵糰——論語體貼之五十九

3.20 子曰:「《關雎》①,樂而不淫,哀而 不傷②。」

【注釋】

①《關雎》:《詩經》的首篇。本章孔子所論,兼指樂曲和詩文,辨析詳下。

②淫:過分,過度以至於放縱,放蕩。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註:「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

朱熹《集注》:「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於和者也。」

【譯文】

孔老師說:「《關雎》這組曲子,快樂而不放蕩,哀婉而不悲傷。」

【辨析】

《關雎》非僅指詩文,而是兼指樂曲。

清劉台拱《論語駢枝》辨之甚詳:謹按,「哀而不傷」,舊說多異。《毛詩》篇義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鄭注云「哀世夫婦不得此人,不為減傷其愛」二義,皆回穴難通。朱注以詩詞分配哀樂,似少近理,而「窹寐反側」與「哀」義絕緣,注雖勉強傳合,亦但云「窹寐反側」之憂而不得言哀,則其義之不愜,亦可見矣。程大昌聲音之說,尤為無據。

《傳》曰:「哀樂而樂哀,皆喪心也。」《記》曰:「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哀與樂,相反也,噍殺與嘽緩,亦相反也,而謂《關雎》一詩兼而有之,何得為性情之正,又何以為聲音乎?推尋眾說,未得所安。因竊以己意妄論之曰:詩有《關雎》,樂亦有《關雎》,此章特據樂言之也。

古之樂章皆三篇為一,《傳》曰:「《肆夏》之三」、「《文王》之三」、「《鹿鳴》之三」,《記》曰:「宵雅肆三」,《鄉飲酒禮》:「工入,升歌三終,笙入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蓋樂章之通例如此。《國語》曰:「《文王》、《大明》、《綿》,兩君相見之樂也」,《左傳》但曰:「《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不言《大明》、《綿》;《儀禮》:「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而孔子但曰《關雎》之亂,亦不及《葛覃》以下,此其例也。樂亡而詩存說者,遂徒執《關雎》一詩以求之,豈可通哉?

「樂而不淫」者,《關雎》、《葛覃》也;「哀而不傷」者,《卷耳》也。《關雎》,樂妃匹也;《葛 覃》,樂得婦職也;《卷耳》,哀遠人也。哀樂者,性情之極致,王道之權輿也,能哀能樂,不失其節,詩之教無以加於是矣。《葛覃》之賦女功,與《七月》之陳耕織,一也。季札聞歌《豳》而曰:「美哉,樂而不淫」,即《葛覃》可知也。

以上劉台拱所辨清晰明澈,極富見地,可從。樂教和詩教二者實一也,樂亡之後,只留下詩,故後人習慣以詩義求解孔子本章文字,劉氏獨具隻眼,綴合經傳,揭破奧義,真有功於孔子也。

又:古時鄉飲酒禮和燕禮上,均演奏《關雎》之樂(組曲),大概孔子時常能夠聽到該曲或看到演出。除了本章對《關雎》的評論,《論語·泰伯》篇記錄下孔子另一次觀樂之後的感受:「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大意:「從太師摯演奏的序曲開始,到最後演奏《關睢》的結尾,豐富而優美的音樂在我耳邊回蕩。」)一方面反映孔子對《關雎》組曲發自內心的持久不衰的喜愛,另一方面也為本章「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評論實指樂曲而言提供了內證。

【解說】

本章為孔子「詩教」理論之二(之一為「思無邪」)。

關於「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歷代注家一致解為「中和」或「中庸」或節制,這當然是不錯的。本著以《論語》解《論語》的原則,子貢對乃師的評語「溫良恭儉讓」中的「溫」和「儉(斂)」用來闡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也很妥貼。《毛詩序》說「發乎情,止乎禮義」,《禮記·經解》篇說「溫柔敦厚」,也可以看做是對本章意涵的概括。

所謂和或中和,是一種情理交融的狀態。如同和面,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剛剛好,才能和出不軟不硬「溫柔敦厚」的麵糰。樂與哀均為人的自然情感,屬感性範疇,如同麵粉,而理或禮是群體意識或社會規範,屬理性範疇,如同水,兩者相調合,相滲透,達致交融狀態,即和的狀態,也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狀態,其結果既超越感性宣洩或動物本能的釋放,又規避紓解了理性或規範的冰冷與剛硬,而富有人情與人性。孔子認為,《關雎》系列的詩與樂就是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麵糰,堪稱完美,是風化教化立人達人的理想教材。中庸之美的奧秘就隱藏在《關雎》詩樂之中。

【參證】

《詩經·國風·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譯文

關關和鳴的雎鳩,相伴在河中小洲。美麗賢淑的女子,真是君子好配偶。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不停采。美麗賢淑的女子,夢中醒來難忘懷。

美好願望難實現,醒來夢中都思念。想來想去思不斷,翻來覆去難入眠。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不停摘。美麗賢淑的女子,奏起琴瑟表親愛。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去拔它。美麗賢淑的女子,鳴鐘擊鼓取悅她。

《禮記·經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

《毛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詩是「情動於中」的產物。照我的看法,「溫柔教厚」都是指詩人 流注於詩中的感情來說的。詩人將其溫柔教厚的感情,發而為溫柔敦 厚的語言及語言的韻律,這便形成詩的溫柔敦厚的性格。要由此作更 進一步的具體把握,關鍵還在一個「溫」字。

不太冷,也不太熱,這便是「溫」。當詩人感奮於某種亊物以形 成創作的衝動時,感情總是很熱烈的,但感情正像火樣燃燒的時候,決 做不出像樣的詩來,詩乃在某種事物發生之後的適當時間中所產生的。 所謂「適當時間」,是指不能距離得太近,太近則因熱度的燃燒而做不 出詩來I也不能距離得太遠,太遠則因完全冷卻而失掉做詩的動力。當然,這裡是暫時不把創作前的想像力的因素加到裡面去。不遠不近 的適當時間距離的感情,是不太熱不太冷的溫的感情,這正是創作詩的 基盤感情。因為此時可把太熱的感情,加以意識地或不意識地反省, 在反省中把捤住自己的感情,條理著自己的感情。詩便是在感情的把 握、條理中創造出來的。不僅是如此。一任感情的特性激蕩下去,對於事物總是向極端方 面去發展。稍稍後退到適當的時間距離而發生反省作用時,理智之光 常從感情中冒了出來,給感情以照察,於是在激情以外的因素也照察 了出來,可由此以中和一往直前的感情,使其由熱而溫,由溫而厚, 這在僅關涉到個人的人倫之際時,尤其是如此。所以《國風》中這類 的詩特別多。但若在反省中,把原先尚未曾觸發到的感憤或感奮更觸 發出來了,此時的理智便支持著愈燒愈熱的感情,便不知不覺地作出 辛辣痛烈的表現,有如《巷伯》中對譖人所表現的,這依然是發於人 情的自然而形成詩的另一性格。但這種詩若感到是有如《巷伯》這一 類的好詩,一定是關涉到政治、社會上共同的大利大害的問題。對於 這類大利大害的問題,而依然假溫柔敦厚之名,依違苟且,詩道之 衰,正由於此。

了解到「溫」,便可了解到「柔」。太熱的感情是剛烈的性格,太 冷的感情是僵凍的性格。這都是沒有彈性,沒有吸引力,不易使人親 近的感情。在太熱與太冷之間的溫的感情,自然是有彈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親近的、柔和的感情。由溫而柔,本是自成一套的,若把「敦厚」與「淺薄」相對,便容易了解「敦厚」指的是富於深 度、富有遠意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有多層次,乃至是有無限層次的感情。太熱與太冷的情感,不管多麼強硬,常常只有一個層次。突破了這一層次,便空無所有。既溫且柔的感情,其所以會由熱與硬轉化過 來,乃是如前所說,在反省中發現了無數難以解脫的牽連,乃至含有人 倫中難言的隱痛。感情在牽連與隱痛中掙扎,在掙扎中融合凝集,便 使它熱不得、冷不掉,而自然歸於溫柔。由此可以了解溫柔的感情, 是千層萬疊起來的敦厚的感情。這種敦厚的感情,有如一個廣大的磁 場,它含有永恆的感染力。因此,溫柔敦厚的詩,是抒情詩的極詣, 而《國風》中正有不少這類的詩。

——徐復觀《釋詩的溫柔敦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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