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太原!
文|王蒙
男:老陳醋?
女:果子紅。
女:柳巷。
男:迎澤門。
男女合:太原!太原!太原!
春天來了,他推著一輛輪椅,行走在山西太原的街道上。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氣色不錯,腰板挺直。
坐輪椅的她則是滿頭銀髮,她非常認真地為自己化了妝,打扮得雅緻清秀。她的五官搭配得完美和順,她的鼻子和嘴,堪稱至善。
她多半是快樂的,她的跨越了苦難的深遠鎮靜的笑容,比一切廉價的喜樂都更動人。
見到他們,你會遐想,你會猜測,他們應該有一個美麗如畫的青年時期。
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超過了一百五十歲了。
他們不停地說著話,但句子都不完整,莫非他們不甚通華文?聲音倒還好,男的還能唱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女的還能含含糊糊地哼哼《記憶》。
記得那是很久以前一個春寒料峭的季節,他們悄悄地溜到了太原。
原來的火車站在五一廣場。郎若漾第一次來太原的時候,一下車就被山西口音所包圍:「大眾電影~兩毛一本兒書玉茭子來~」
親切的,與誰都是零距離的山西口音,梗梗的,把粗獷、嬌媚和精明混合在一起。「大眾電影」的發音像是「答縱顛映兒,兩(讀陰平)帽一脖兒」,「玉茭子」的發音像是「魚轎子」。
柳霞說:「我喜歡太原。」她的眼睛裡含著淚花。
郎若漾想起了第一次聽到柳霞的聲音的情景。
從話匣子……廣播里他聽到一個女聲,世界上從來還沒有這麼一個天真無邪而又無限甘甜的嗓音,有一點糯,有一點辛苦。由於善意和操心,她的嗓子並不銳利和響亮。由於謙遜和忍讓,她的聲音不會一下子引起轟動。
那時候還沒有半導體。話匣子的聲音里含有太多的電流聲響。交流聲像雲霞,而朗誦像是月光。月光因雲霞而更加美麗。
她在誦讀一首關於青春的詩,青春而一點都不咋呼。
聽了三行以後,郎若漾才聽明白,這位朗誦者朗誦的是他郎某的處女作《青春放歌》。他一下子閉住了氣。他幾乎暈了過去。
他的前後修改了幾十遍的詩句,以意想不到的溫暖,帶幾分愁苦與猶豫的音色,漸漸地響起來了。
他當天晚上立馬夢到了柳霞。電台里說,她是青春藝術劇院的青年演員。他夢到的只是一種好聽的聲音。聲音里有一切溫暖與純潔。
他的夢好聽,像話劇獨白與對白,像唱歌與行吟,「我看到了你,我的星星……」
五十年代的太原市,還是有星星的。那時候北京也有星星。那時候的夜晚,燈光還很稀落。
城市的街道上,也還聽得見人們在唱山西小曲。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柳霞說那是西山的礦工,他們晚間在大街上走路時候帶著電石燈。
進入了新世紀才知道,采一個煤會死那麼多人。
聽完對於自己作品的廣播,一連許多天郎若漾睡不著覺,與柳霞見一面的思想像九級風一樣把他的內心吹得什麼也沒有剩下。
他激動地,偷偷地給柳霞寫了一封信,他說他聽到了話匣子里的她的朗誦,他就是那首詩的作者……
他寫上「柳霞」兩個字並且為這兩個字溫暖不已。他覺得好聽,單純。
這聲音對於他和她帶來了老陳醋與刀削麵,杏花村與玉茭子的味道。
他年輕時候第一次出遠門,其實後來看是最近最近的「門」,便是太原。
到太原要坐一夜的火車,進入山西境後要穿過那麼多山洞、隧道,經過那麼多河流、橋樑。火車經過鋼橋的時候擊打出震天動地的聲響。地勢分割了北京與太原,使本來靠近得不得了的太原變得遙遠。
深夜。那個時候他還不習慣於睡卧鋪,他寧願走到最後一節車廂,觀看列車的尾燈飛速前進。在一夜的汽笛聲中,在鏗鏘有力的行進聲中,在光影交織、忽明忽暗、星月燈火混雜的山洞與鐵橋的交替中,度過一個漆黑的夜晚,迎來一個似乎是從遠處靠近的黎明,包含著一個偉大的古老的工業與文化的歷史的城市:太原。
郎若漾與柳霞的夜走太原,像是一種深潛的靈魂的冒險。
五十二年前,郎若漾第一次來太原,與柳霞走了一夜太原。郎若漾一直想告訴太原百姓,他與柳霞為了太原市街道的結實穩定作出過自己的貢獻,那時的散步,是被稱作「軋馬路」的。
那天我們在柳巷的上海飯莊吃了西餐。為什麼叫柳巷?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大將常遇春在這裡受到柳大媽的掩護。後來是由於清朝光緒年間的一次大水,淹沒了南城商業區,蕭條的小街柳巷就這樣變成了商業繁榮的太原的核心。
我們沿著迎澤大街走進了柳巷。沿著大街的說法令我想起了俄羅斯民歌《沿著彼得大街》。彼得堡沒有彼得大街,太原城卻有迎澤大街。
迎澤大街有迎澤門與迎澤公園。迎澤門其實已經拆除。沒有拆除的是人們對於迎澤門的記憶……迎澤大街是解放後的一條嶄新的街。
五十多年前的迎澤湖公園還顯得非常原生態,它位於古城牆迎澤門的附近。我們從西郊出發。我說,風有點涼。
從迎澤大街拐向柳巷。柳巷號稱太原的王府井大街。由於有王府井大街的虛設與比擬,我更感覺到柳巷的親切、親愛與寒磣。
我們走在太原的大街上,感受城市、感受夜晚、感受青春、感受五十年代、感受愛情、感受生活。生活就像清爽的夜風,無限美妙卻又現出了涼絲絲。
當年的太原記住了的,山西的太原記住了的,不但有當年的地名也仍然有當年的韻味,當年的情緒。最最驚人的是情緒如新,如昨,如舊時,如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確信。
地名是重要的。鐘樓街、鼓樓街、勝利街與漪汾橋。包括各地都有的新華書店,然而柳巷的新華書店最動人。
數十年如一日。雖然太原已經美麗了不知凡幾。古老的歷史,美麗的發展,堪憂的污染。
郎若漾無法想像「後來」發生的一切。他想起了劉若英的歌曲《後來》。他相信這以柳巷為中心的環繞太原的一夜,才真真是他們的生命之詩的高潮。
一夜激情,一夜歌唱,一夜交響,一夜朗誦。
是的,那個夜晚他們本來應該把山西點燃,把太原點燃,把柳巷與雙塔寺點燃。他們本應該在那一夜像原子裝置一樣地爆炸。
他在五十年代的太原之行後,他發作了一次嚴重的憂鬱症,他陷入了黑夜,他幾乎毀滅。他只有感謝碳酸鋰與百憂解。
幾十年後,再見到柳霞,她已經輕微偏癱、坐輪椅和半失語。然而她把自己收拾得那麼美麗細膩無瑕,例如眉毛鼻子與嘴,比年輕時候還漂亮。
他推著柳霞的輪椅在太原的街道上慢步行走,他們二人的笑容融合在一起。他沐浴著春風、稀疏的春雨、煥然一新的街道和永遠不能磨滅的記憶往事。
我們仍然喜愛山西的刀削麵、撥魚、蕎面餄餎。喜歡山西的麵食更像玩具。我們也喜歡山西梆子,喜歡山西人的那股子土坷垃式的精明與勁力。
喜歡太原的古老感、歷史感、樸實感與厚重感。
還有老陳醋,一股濃厚的麥芽糖的氣味,比糖更甜,比酒更厚,比茶更芬芳,比醬油更烏黑鋥亮明光。
難忘永遠的與古老的晉祠,聖母殿與難老泉,水母樓與千年古柏參天。「晉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龍鱗莎草綠。」
郎若漾問:「(你還記得)老陳醋?」
柳霞答:「(你還記得)果子紅?」
然後是柳霞問:「柳巷?」
郎若漾回答:「迎澤門。」
他們同呼:「太原!太原!太原!」
太原的呼聲使二人熱淚如注。
再游太原,柳霞說:「我想起了我一生最快樂的事……」
什麼?
柳霞的臉上現出了異樣的表情,她好像喝下了美酒,她好像見到了天使,瞬間的美麗甚至使她的魅力超過了青春時光。
柳霞清清楚楚地,像唱歌一樣地說道:
「是不是我們那天在『五一廣場』跳了一夜的舞,從遠處傳來了《嗺咚嗺》的舞曲,我們倆人,一夜探戈……多麼快樂,多麼美麗,我這一生並沒有白活……後來,夢……」
他肯定了,此生最快樂的事,是陪柳霞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太原市中心的五一廣場跳了一夜《嗺咚嗺》。
在過往年代的許多個醒來凄涼的夢境里,他早已與柳霞的探戈舞步默契。
在太原的夜空飛動著許多美麗的扇子。
他輕輕地將柳霞從輪椅上扶起。他們倆小聲唱起了《嗺咚嗺》。
「給我們一個雷電吧。」他本想默默地祝禱。
他沒有這樣祝福,沒有這樣祈求。過去了,什麼都永久地過去了,包括做這樣的祈禱的年紀。
老人應該平和,老人應該隨緣。他們只是祝福太原好,晉劇好,山西的煤礦、環境與旅遊好。如果柳霞病癒,他們也許將最後的歲月會遷移到——遷回到太原來。
他們有過愛笑的年華,而愛笑的年華何其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