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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豐散文‖聲音

聲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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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海燕都市美文》2006年1期

《中國作家》2005年金秋之旅筆會二等獎

導讀:

書籍的出生讓聲音有了棲身之地。圖書是聲音的倉庫。坐在寂靜的圖書館,我的目光隨著聲音流浪,從聲音散發出的思想中穿越。老式車輪的轆轆聲,牽引著我如馬可·波羅一樣週遊世界。掩卷,一切聲音和它的影子在目光中戛然而止。我卻陷入沉思:如果沒有聲音,世界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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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一個詞:如果。

據說,自然界最初的聲音是猴語。而按照摩西的說法,聲音是耶和華從火中分娩的。那時,火焰燒山(西奈山),卻無聲息。耶和華厭惡人類的一切罪惡:不孝,殺人,姦淫,偷盜,陷害,貪戀人的妻子、房屋、田地、牛、驢……於是,耶和華對人類發出了聲音。

後人把耶和華的聲音歸納為誡命、律例、典章。

我卻納悶:如此情景下的人類難道沒有聲音?

摩西歪著頭瞪我:你有病。

我們提出一個假設:自然界如果沒有聲音。

河流默默地流浪,小鳥影子般掠過。風兒悄悄地走來,人想:這傢伙是從哪來的?誰家的牛丟了,主人扯著脖子望啊望,幽靈似的潛入青紗帳,畢了也像牛一樣丟失了自己。遙遠的祖母抱著一隻公雞期盼著黎明。嬰兒出世了,小腿一蹬一蹬。母親才知道:哦,餓了。假設電視機仍然會造出來,可是畫面上人的臉上只有眼睛和鼻子,啞劇似的變化著一些動作。陽光仍然在暴晒萬物,一把芭蕉扇搖啊搖,只是搖出了一些弧形流線。

只有光和影子。這還不夠嗎?

顯然不夠。缺失了聲音,自然界就成為一團謎語,人類也就毫無思想可言。

聲音肯定是思想的先驅。

於是,我們聽到了來自印度洋的海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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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的海嘯

海嘯是自然界最駭人的聲音。它秘密的前奏曲行進在人類幸福的夢境中。它帶給人類(還有生物)的不僅是災難,更是對人類的諄諄教導或嚴重警告,讓存活的人產生諸多的思想。

事實上,各種假設是不存在的。自然界實在太熱鬧了。大狗叫,小狗也叫。眾聲喧嘩,紛紛用聲音告訴世界:我在這裡。現代科技使通訊系統越來越複雜,電子器具越來越多,彼此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嘈雜。人類擁擠在一個超聲世界中。人類之所以沒有迷失於聲音之中,是因為上帝在造人時安置了能夠分辨各種聲音的耳朵。托馬斯·劉易斯試圖讓人們換一副耳朵聽世界上的聲音。他在《細胞生命的禮讚》中運用生物聲學的原理對白蟻、蝙蝠、啄木鳥、猩猩、雲雀、蟋蟀、蚯蚓、鯨魚等十餘種動物或昆蟲的聲音進行了描摹和分析,從而由生物學推導出生命的詩意。那些動物或昆蟲的聲音並非是他用耳朵這一器官得到的。捕捉那些聲音是需要豐富的想像力的,同樣也需要假設。

「假如我們有更好的聽力,聽得見漁鳥的高音,聽得見成群軟體動物有節奏的定音鼓,甚至聽得見縈繞於陽光中草地上空的蟻蚋之群縹緲的和聲,那合成的音響大約會使我們飄然欲飛的。」

托馬斯·劉易斯的這段話顯然超越了聲音的本能,體現出他對人生、自然、藝術的綜合審美感受。當一切的假設都歸於沉寂和虛無之後,人類只能囚禁在庸俗的磁場中。更可怕的是,人類也許會回歸為史前的猴子。

書籍的出生讓聲音有了棲身之地。圖書是聲音的倉庫。坐在寂靜的圖書館,我的目光隨著聲音流浪,從聲音散發出的思想中穿越。老式車輪的轆轆聲,牽引著我如馬可·波羅一樣週遊世界。掩卷,一切聲音和它的影子在目光中戛然而止。我卻陷入沉思:如果沒有聲音,世界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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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聲音,人類和大自然的舞台因此精彩絕倫。

它的身份註定是主角。

猶太人認為世界是在上帝的聲音中構建完畢的。《舊約全書》中上帝發出了六道命令才創造了世界。上帝說「要有光」,太陽和月亮就出現。上帝稱太陽為「晝」,稱月亮為「夜」。依次上帝又命令天地分離,陸海相隔,植物生長,獸鳥出現。上帝感覺有點累,在伊甸園打了個呵欠,他所創造的人就有了生命。

無法考證上帝的聲音是否有別於人類現在的聲音,因為上帝是虛擬的。猿猴因此有理由置疑上帝。它的桀驁不訓打破了上帝對聲音的壟斷。某天,一隻猴子凝視著飄逸的晨霧發出含義不清的喃喃自語或者悲泣喜嘯時,其他猴子便相互模仿,集體仰天長嘆。猿猴說:這才是世界最初的聲音。

鳥在猿猴的長嘆聲中破天荒地叫了。鳥精靈般的叫聲讓自然界充滿魅力。格雷先生《鳥的魅力》以夢幻般的手法記錄了數以百計的鳥的鳴叫,彰顯著心靈與自然的和諧。鳥的叫聲從一誕生便肩負著神聖的使命,它亘古不變的聲音調和著人類和現代科技所發明的聲音,熨貼著人類日漸厭倦、疲累的心靈。

聲音讓人類情感的表述直露而豐富。「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是《詩經》中的奴隸們的反抗,「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是他們的錚錚誓言。「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浪漫愛情,連孔子都讚嘆不已,稱「《關睢》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在勞動場景中,伐檀的「坎坎」聲此起彼伏。

孟姜女哭長城

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讓聲音的功能得以極致體現。這個故事顯示的是一種誇張的藝術,但人類的聲音因此感天動地。甚至,連動物的心靈也對應著人類的苦難。古希臘詩人和歌手阿里翁一次乘船遊歷時,船上水手圖謀殺害他,劫取他的財物。阿里翁向劊子手請求讓他最後唱一次歌,唱畢投身大海。海浪用身體和靈魂傳遞著歌聲的餘韻,一隻海豚讓那韻律感動得熱淚盈眶,將阿里翁馱到了岸上。

航行在大海上的人,打撈起風浪中的帆影時,或許能隱約聽到阿里翁的歌聲。

聲音的誇張藝術較有影響的還有秦青送別薛譚於郊外的撫節引吭:「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張翼德長坂坡的衝天一吼也成千古佳話。「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這些力透紙背的聲音寧靜地凝固在讀者的目光中,卻撼動著心臟的戰慄。

人類的聲音漸漸進化為語言的藝術。漢酈生(酈食其)動用三寸之舌,攻取齊國七十餘城。蘇軾對其有評述:「異義蜂起弟子爭,舌翻濤瀾卷齊城」(《次韻答劉涇》)。類似的還有諸葛亮舌戰東吳群儒,罵死魏主軍師王朗的演義故事。

語言藝術使聲音實現了一種精神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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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聲音讓人類驚駭。如火山爆發、原子彈爆炸、洪水、火災、龍捲風、泥石流、地震、海嘯。這些聲音會給自然界以及人類帶來災難。還有,雷電的霹靂,虎狼的嘶吼,風暴的肆虐,瘋子的怪叫,撕心裂肺的悲哭,面對殺人狂的慘嚎……人類生活的背景中,交替變幻著令人恐懼的圖案:汽車相撞、火車出軌、飛機墜落、某些物體的碰撞磨擦、熱水瓶碎裂、煤氣罐爆炸……

人類自身的某些聲音缺乏美的質感。阿諛奉承、栽臟誣陷、挖苦諷刺、咆哮怪叫、穢語咒罵、無病呻吟、夸夸其談(還可以列舉許多)。這些聲音令人類健康的心理痙攣。在人性的深處,那些聲音成為永久的疾病。

那些發霉變質的聲音每天都在創造垃圾,使得世界如一個龐大的垃圾場。

夜色里的貓頭鷹

小時,祖輩們提醒我時刻警惕貓頭鷹的叫聲。貓頭鷹的叫聲預示著災禍。那時村子裡一切的不幸彷彿都與它有關。死人、患病,莊稼的歉收,牲畜和家禽的失蹤……貓頭鷹被祖輩的視為生存的仇敵。它的啼叫是陰謀詭計,甚至禍國殃民。我幼年時根本就沒有見過貓頭鷹的形狀,但它的叫聲卻常常填充我的惡夢。

直至今天,我仍然沒有發現過貓頭鷹的蹤影(僅在畫報上見過),更沒有收穫過它那怕是微弱的呼吸。可是每天,災禍都在現實中和媒體上頻繁閃現。我這才確信,貓頭鷹被我的祖輩們誣陷了。它的不白之冤至今無人伸雪。

於是,貓頭鷹就永遠躲避著人類。它寧肯在深山裡為那些毒蛇猛獸們歌唱,享受著它們讚美的詞語。

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焦急或喜悅。它的韻律滑翔過農夫的精神田園,播下豐收的種子。那是被我的祖輩們稱為吉祥的叫聲。我無法解釋祖輩們區分鳥類吉祥和恐怖叫聲的標尺,但大致的輪廓是白天的鳥叫是吉祥的,而夜晚的鳥叫是恐怖的。

夜晚還有老鷹的怪叫。我的鄉親們似乎對老鷹也不懷好意。老鷹抓小雞,據說還啄食死人的肝臟。被宙斯吊鎖在懸崖峭壁上的普羅米修斯也曾遭到鷹的侵擾。那惡毒鷹啊,將尖利的嘴瞄準了普羅米修斯的肝臟。神話出現了,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弓箭射中了鷹的咽喉,拯救了普羅米修斯。

老鷹以及它的叫聲的惡名是從這個希臘神話開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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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一旦被蹂躪,聲音就成為劊子手屠殺的罪證。

真理的聲音總是在夜空(連星星也沒有的夜空)中響過,似流星般墜落在地,讓昏睡的人眼前燦亮。夜魔於是拔出屠刀,惡狠狠地劈向閃爍著亮光的流星。你是甘地?你想民族獨立?打開監獄的大門讓他進去!你是伽利略?你竟敢質疑《聖經》?竟敢與教會抗爭?對不起,請接受審判吧!你是布魯諾?你是拉吉舍夫?你是稽康?你是……

大唐第一男伶至死也不為安祿山演唱,安祿山令人將其舌頭割掉。雷海青口含鮮血,忍著劇痛,拼盡全力將手中琵琶對準安祿山的頭部擲去!安祿山當殿受辱,氣急敗壞,立命刀斧手把雷海青綁到戲馬殿前,凌遲處死!頃刻之間,烏雲密布,大雨傾盆。時為唐天寶十四年八月廿三日。

是否還記雷海青?安祿山率兵攻入長安,掠文武朝臣及宮嬪樂師至洛陽。凝碧池畔繁星滿天,醉生夢死般的宴席拉開帷幕。樂師、藝女在露刃的威迫下登台。此時的雷海青卻將琵琶擲地拒絕演奏,被安祿山肢解示眾。春天的洛陽城如今開滿牡丹,那是雷海青的琵琶奏出的安魂曲嗎?

萬馬齊喑的日子裡,我們期盼雷電的巨響。自然界也懂得平衡人類的心理。可是人類中的某些呢?他們總希望烏雲不要消散,光明不要出現。

仇視真理的人,踐踏別人意志的人,甚至連人性也顧不上偽裝。你要呼喊真理嗎?我就斷掉你的舌頭,剜去你的喉嚨!你要抗拒我的慾望,請下地獄吧!

真理的先軀者肉體可以被摧殘,甚至毀滅。但他的聲音卻形成寧靜夜空中的一道閃電,照亮了思想的光輝。雷海青的肢體可以分解,但他的人格和尊嚴卻如冰清玉潔的少女一般不容玷污。一旦聲音的秩序淪入荒誕軌道後,總會有人擰下螺帽讓聲音的車輪重新尋找目標。他們肯定是獻身者,軌道上的血色肥沃了野草和基石。軀體並不是生命的全部。這樣想著時,曙色已經打破黑暗的重圍。

在人類所歷經的過程中,很多時候不需要真理的聲音出現。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就有過這樣漫長的過程。風聲、雨聲慢條斯理地從身旁掠過,歇斯底里的歡呼極像群魔的舞曲。一個噩夢還沒結束,飛機就墜毀在蒙古草原,地震就降臨在華北平原……那是一個謊言的過程。我陷落在謊言的泥淖中成長。那個過程進入尾聲時,我激動不安地步入一個村莊,走進一片田野。我的履歷中有了「知青」這個曾非常時髦的詞語。那是一片黑土地。許多年過去,那座村莊依然瀰漫在雞狗牛羊的吠聲中。這裡沒有傳說和故事,只有人、家禽、牲畜、莊稼、野草、樹木的生命輪迴。千年不變的房屋造型固守著村民的思維方式。雨天或雨後,泥濘的街巷蕩漾著赤腳的音符。那是多麼淳樸如詩的聲音啊!不幸的是,在那個怪誕的歲月,這片黑土地卻記載著與聲音有關的故事。某天晚上,村子的一個啞巴跑進村子賽詩會的會場(他被隊長派出巡夜)。那時全國學習小靳庄,村子每個人都要在舊戲樓上念詩。啞巴闖到戲樓上拉住村支書,大聲哇哇叫著,情緒非常激動。他發出的聲音類似於音樂術語中的連音,透露著憤怒、焦急。但誰也不明白他的聲音所闡述的意義,只好趕他下台。誰知他再次闖到戲樓上繼續哇啦,致使賽詩無法進行。村支書只好讓人用破布塞在他嘴裡,堵住他的聲音。

原來啞巴發現有賊在盜竊已經成熟的秋玉米。

那啞巴的聲音長久地縈繞在我的心海之中。我固執地認為,那個晚上,那個啞巴發出的聲音是最美麗的。一種由於真誠而美麗的解釋。啞巴啟發著我思考,我並由此產生了許多相關的想像。耶和華製造聲音的目的是懲惡,奴隸們引吭高歌是為了生存的尊嚴,嬰兒用哭聲顯示其恐懼、痛苦和焦慮。這已經足夠了。但聲音是從什麼時候走向墮落的呢?一旦啞巴的聲音有了意義,成為真理,那麼人類的語言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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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我們聽不到卻能感應到聲音。

你聽到藍天、白雲親密對話的聲音了嗎?

你聽到落日親吻海水的聲音了嗎?

你聽到大地心臟的跳動聲了嗎?

你聽到小草從石縫鑽出縱情歡呼的聲音了嗎?

美學的含義讓聲音進入了更深的層面。所謂形於聲、聲於形讓聲音披上了貌似神秘的外衣。對聲音的感知並不僅僅憑藉耳朵,用目光審讀聲音,用心靈傾聽聲音並非危言聳聽,也非故弄玄虛。哲學家謝林第一個將建築喻為凝凍的音樂。人類在音樂凝成的建築物體中漫步,周旋在永恆的韻律中。古代藝術家也就順應哲學家的思維用建築為人類留下了永恆的聲音。埃及金字塔是國王炫耀財富的聲音;亞歷山大燈塔則提醒夜航的人們:小心觸礁!

至今被用作景觀的岩畫、壁畫、石雕、浮雕是將建築化為聲音的傑作。

化聲音為虛無,化靜物為聲音,這是人生的大境界。

我常常走近終南山下一座寺:金峰寺。我喜歡誦念經文的聲音。那悠長的韻律很容易就讓我痴迷——其實經文的內容我一點也不懂。寺外的樹木、小草、鳥雀、莊稼、河流、池塘,以及天光雲影也都著了魔似的靜止著呼吸。有一天,我無意間走進寺。那天沒有一個人誦經。廟裡的住持圓靜大師一個人閉目坐在陽光里。他一動不動,我對他彷彿是一個漂渺的物體。我也靜靜地注視著他,久久地,我聽見了陽光在坦露心聲,微風在訴說衷情,也聽見了自己生命體中清晰的鐘聲。我恍然大悟:圓靜大師沒有出聲的緣由在於他在傾聽來自心靈某處的聲音。那聲音絕對精妙,否則,他不會那樣神往。

所以,心靈的聲音,勝過世間一切聲音。

大唐相國杜鴻漸與保唐寺住持無住禪師在庭院里閑坐,老鴉在槐樹上「啞啞」叫著。一會兒,老鴉停止了叫聲,伸展翅膀飛走了。杜鴻漸望著漸遠的鴉影,問:「您聽到鳥飛走了嗎?」禪師一笑:「聽到了」。杜鴻漸亮著炯炯的目光:「鴉去無聲。您怎麼能聽到聲音呢?」禪師無聲息地啜飲幾口茶,問杜鴻漸:「相國,您聽到我飲茶的聲音了嗎?」杜鴻漸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雖然您飲茶沒有出聲,但我仍然從心裡感受到了您喝茶時輕柔悠揚的聲音」。禪師含笑:「很多時候,聲音是依靠心靈的知覺得來的。真正用心靈傾聽聲音的人,就不會活在塵世聲音的迷惘里,白白流離了這一生!」

這是人生中禪的境界。

真正悟出了無住禪師那般境界的人,才能自由馳騁自己思想的翅膀,才能在喧囂的世界上獨守一種情操,享用一種孤獨。搖頭、展腰、伸腿、搔癢,都成為一種高雅的細節,都是精神塑造的縮影。所以,他們才有一種高潔的品行,完成一種創造。貝多芬兩耳失聰後仍然演出及創作,此時他完全憑著心靈中感覺到的聲音進行藝術創造了。

陶淵明撫琴

陶淵明在桃花源的月光里蓄無弦琴曰:「既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琴的功能是發音,可琴卻無弦。無弦的琴何以發音?非到一定境界的人難悟其妙。那個晚上,桃花園的月光顧不上詠嘆,蛐蛐兒在葉下收攏著會唱歌的羽翅。

依賴聲音來征服別人,其實是內心虛弱的表現。恆寬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而某些人被聲音所征服,完全是處在一種迷失的狀態。誰是我的母親?連生命的源頭都迷失了的人,必然會盲目地受用一枚包藏著毒汁的糖果。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姐妹受懲罰變成人頭鳥身的海妖后,用美妙的歌聲誘惑水手投身大海或登陸上岸。岸上水手們的屍骨遍地,群蠅翩躚。古往今來,多少人醉倒在甜言蜜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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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們還要聲音。

我常常沉浸在某些聲音中:芭蕉夜雨、春蠶吃桑、雄雞報曉、高山流水、軍號嘹亮、鑼鼓迎賓、《青藏高原》、《二泉映月》、《命運交響曲》、《勃蘭登堡協奏曲》,還有昆蟲的獨奏、飛鳥的呢喃、母親的眠曲、蘆葦的風聲、荷塘的蛙鼓、月下的笛音、田園的牧歌、海邊的鷗鳴……

這些聲音即使重複千遍萬遍,我也喜歡。

這些聲音都是濃縮過的靈魂,清洗過的思想,是聲音中的經典。

也有我神往、憧憬卻聆聽不到的聲音。像布封筆下天鵝的歌聲。古人把天鵝視為神奇的歌手,並且認為天鵝只在彌留時歌唱,用美妙、和諧的聲音作為它最後嘆息的前奏,對生命作哀痛而深情的告別——如泣如訴,蕩氣迴腸。而畢塔歌拉斯稱那是歡樂之歌,因為天鵝慶幸自己將轉入一個更好的生命。這是寓言嗎?我倒寧願相信是真的。對於我敏感的心靈,天鵝的遺歌是精神不滅的象徵。

於是,我對自然界類似於天鵝般的聲音說:還要。

可悲的是,噪音、穢語和謊言如蛆蠅般圍剿人類健康的心靈。反圍剿成為我生命中重要的事件。我關閉了門窗諦聽目光與牆壁的對話。檐雨的滴落,窗頭的鳥語,都會撥動心中某根塵封的琴弦。或者,步入深山幽谷,凝聽瀑布的自白和松風的訴說,還有山雀的交談。甚至,我還能聽到巨石發出的「難以言喻之嘆息」(《聖經》)。

這些都是穿透我心靈的聲音。我敬仰它們的神聖。我永遠是它們最虔誠的聽眾。

坐擁自然,任心中的泉水汩汩流淌。這是老莊、寒山子般奢侈的寂寞。

樂器的誕生拓展了聲音的藝術空間。哀弦急管,珠落玉盤,這是何等美妙的聲音。考古研究表明,樂器在母系氏族社會就出現了。骨笛、骨哨、陶塤、陶號角、彩陶鼓是人類早期的樂器。後來漸有了鼓、磬、簫、竽、瑟、琴、琵琶等,並有了專職的音樂師和音樂專著《樂記》。

人類曾隨著某些樂器的聲音完成精神的構造。比如伯牙的琴聲。寂寞的伯牙在八仙出沒的蓬萊島上潛心修鍊聲音,聞海水澎湃、群鳥悲號之聲,心有所感,乃援琴而歌。《荀子·勸學》中有「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的記述。鍾子期從伯牙的琴聲中讀懂了人生,也就實現了生命的超越。

俞伯牙為鍾子期彈奏《高山流水》

伯牙的琴聲已經漂流遠去,成為千古絕唱。千古歲月能成為絕唱的聲音還有多少呢?

我們充滿希望。大浪淘沙,風捲殘雲。我們用浪和風的聲音祭奠伯牙的琴聲。伯牙卻微笑道——一種憂鬱的笑影:別濫竽充數了。那笑影是在提示我們:逝者如斯,歲月健在。你們仍需努力,還要繼續創造出千古傳流的聲音。那聲音要如靈魂中的燭光和閃電。

原載《海燕都市美文》2006年1期

《中國作家》2005年金秋之旅筆會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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