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我是布萊克
姜文在《讓子彈飛》中借人物之口說出了自己的話：「要站著把錢賺了。」姜文絕對不會跪著去賺錢，而對於肯洛奇，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逼不得已，他甚至可以連錢都不賺。「他是個終其一生不妥協地與社會不公正鬥爭的戰士，他的戰鬥性如此之強以至於撒切爾執政的兩任期間完全拿不到一分錢拍電影。」（引自戴錦華講座）
片名：我是布萊克
導演：肯·洛奇
借用《魔鏡與碎窗》
——關於《水形物語》與《我是布萊克》
在奧斯卡頒獎禮結束後的不兩天，我去電影院看了大熱影片《水形物語》，緊接著晚上又看了《我是布萊克》，後者也是一部獲獎影片，它摘得了16年威尼斯電影節桂冠。毫不掩飾的說，是因為看完《水形物語》後的不適而讓我又去翻出了另一部電影。在這兩部電影的映照下，如果回應戴錦華教授在《魔鏡與碎窗》中提出的問題：「對於我們的電影觀眾來說，今天電影是什麼？」那麼毫無疑問，《水形物語》是一面魔鏡，而《我是布萊克》則是一隅碎窗。
這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古老的電影理論的命題，就是我們究竟把銀幕比喻做什麼？比喻成風月寶鑒的一個的鏡面，我們得以在其中看到的是器官和慾望的滿足。還是它的另一面，我們看到了白骨骷髏，看到的是本質的真實。或者我們把銀幕視為一個窗口，一扇在曾經是牆的地方打開的窗，因為這扇窗的存在，一個我們之前沒有看見過的世界在我們面前展開了。我們究竟在等待一面魔鏡呢，還是一扇窗子，甚至是打碎這扇窗望向真實？
先簡單的說一說關於《水形物語》，它的講述法則其實相當單純，無論網上對它做出怎樣的有關宗教，有關上帝，甚至有關黑人、同性戀、政治的種種解讀，無可否認的是，這的的確確只是一則愛情故事，而且是一部相當單純的愛情故事。在這場愛情裡面，所有的矛盾都被導演最小化了，其中包括兩「人」的一見鍾情，以及後來的無懸念營救，和水怪「神力」復活等等。因而，這場直奔結局的愛情，令我看的是如此無趣，無趣之中還泛著一種審美不適。
《水形物語》
這是《水形物語》這面魔鏡所帶給我的直觀映像，在這面魔鏡中，我的的確確被它的美學語法所震撼，它的物件都是那麼精細，泛著暗黑童話的質感，在啞女的舞步中，漸漸模糊了眼前年代的不真實。可相當弔詭的是，這場畸形的人獸之戀，卻難以讓我體認，我相信，這源自於這場愛情的不真實，不是人獸的不真實，而是愛情本身喪失了它該具有的感染人的本質。而這種真實，卻在《我是布萊克》得以讓我遇見了。
我很難告訴你《我是布萊克》描述了一種何樣的真實，因為真實似乎不需要去刻意描述，就像我真的很難說出是枝裕和在哪一個瞬間打動了我，他的電影就是生活，所以每一個瞬間，每一個擺件，我都被打動。同樣，如果你看過這部電影，你就會知道我說的，布萊克的生活全然都是真實，其中包括破舊的樓房公寓，倒賣高仿鞋黑人鄰居，以及凱蒂一家難以維持的生活。而對於這份高度還原在熒幕上的真實，我想說，這不是一種獵奇的滿足感，因為這很常見，或者說，常見的比這更加向下跌落。
再現現實的可能性
《我是布萊克》首先回答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是否還有再現現實的可能性？它告訴我們，是的，我們完全有這樣的能力。但隨之它又繼續拋出另一個問題：這種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或者說是這種可能性被創造出來之後，它的話語空間，它的覆蓋面究竟有多大？
答案當然不容樂觀，這是我粗略瀏覽過豆瓣影評之後得出的回答，特別是有位朋友在討論區提問說「現實真有這麼難嗎？」令我很吃驚。我們發現，當肯洛奇創造出這種再現現實的可能性時，與以期獲得體認，甚至共同敘述的結果不同，我們竟然得到了對現實懷疑的答案。這是我有點悲觀的地方，我們擁有這樣有能力，有勇氣的導演，他能打破那扇窗，給我們以真實，但市場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人們也不回應以情懷。
大學三年，我們曾多次討論過《第七天》，在「余華江郎才盡」的論調下，我們一次次為他正名。當人們始終期待一個激進的，一個後現代的，一個用鮮花和鮮血同時祭奠的余華時，我們始終想提醒大家，現實主義的大旗從來沒有倒過，而為什麼當有人搖旗吶喊的時候，人們卻反而不適應了呢？
肯洛奇不拍對味市場的片子，我們當然也都知道這個味是什麼。春節檔的《捉妖記2》狂攬二十幾個億的票房，它「華語第一熱門IP」的稱號一向讓我費解，不過當我走在大街上看到滿大街麥當勞的「幸胡堡」海報，和各式各樣的胡巴公仔，我也就突然理解了這個IP到底熱在哪兒。當資本操控下的電影已經不止於向票房進攻，而用它的各種延伸概念繼續榨取人們錢包的時候，我們又要怎麼再現現實？
「體面」的現實
肯洛奇其實不完全的為我們再現了真實，這不是一句貶義，而是說他預留了某種溫存。在影片當中不論是布萊克或是柴納和凱蒂一家，儘管生活在底層，但在我看來，他們依舊保有一種體面，一種尊嚴。
這種體面一是他們自己所擁有的，在影片開頭我們看到布萊克的家裡雖不富裕但井然有序，簡潔整凈，他從不邋遢，一眼看上去甚至讓你無法分辨出這是一個卡在福利津貼制度中間就快喘不過氣來的底層人，以及，在極端貧窮的情況下，莫莉也有媽媽為她打掃出的泡泡浴的環境，這可能是我們在「窮人」這個詞下所難以想到的。但我們依舊不懷疑這種真實，因為凱蒂在救濟所被飢餓驅使而偷吃食物實在是令我們揪心，「生活實在是太難了」，布萊克最後也不得不靠變賣自己的傢具來度日。如果有人又要說窮人之所窮是因為懶惰的話，那麼我想問當凱蒂實在是找不到工作最後不得不放棄女人的尊嚴而去應召妓女的時候，我們是否能為她的「付出」而鼓掌？
這種體面也來自導演，如果我們認真的再三觀影的話，會發現肯洛奇的鏡頭也是極度溫柔的，他會不停的給這些社會底層人以局部特寫。布萊克在就業援助津貼問詢中碰壁回家後，他有一個完整的吃藥動作，我們知道，那是治療他心臟病的藥物，肯洛奇一直在專註於他的手部特寫，一雙木匠的手，緩緩的將膠囊喂入自己口中，停頓，然後無奈。
凱蒂在給女兒清洗浴缸的時候同樣給到了局部特寫，鏡頭緩緩的，溫柔的，隨著手而移動。
類似的還有很多，布萊克修馬桶的時候，修房子的時候，小男孩在飯桌上回答椰子問題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他們或手或臉的特寫，在這些無奈而又互助之下，甚至說是個體的表述之下，肯洛奇帶領我們靠近他們，一點一點的觀看他們，讓我們最終感動而體認。
另一方面，當我們注意到《我是布萊克》的其中一張標誌性海報時，我相信大家都會回想起一張相似的海報，就是《飛越瘋人院》。
《飛越瘋人院》 《我是布萊克》
幾乎是相同的角度相同的意境感，我們的男主角帶著絨帽，抬頭看向上。如果我們再深究一下就會發現，其實《我是布萊克》與《飛越瘋人院》幾乎使用了同樣的鏡頭語義，卻傳達了截然不同的表述效果。如果我們還記得的話，在《飛越瘋人院》中，醫護人員的鏡頭景別總是比病人們的小一號，換言之，醫護人員的頭像在鏡頭中永遠顯得比瘋子們要大，這是一種權力壓迫空間的表述，是醫護人員以及他們所象徵的制度、社會、強權，對病人們所形成的某種壓迫的體現。在《我是布萊克》之中，我們驚訝的發現了同樣表述，卻也正好相反，在布萊克等人與其它工作人員交談的對切鏡頭之中，我們發現布萊克則完全的佔據畫面中心，一個標準且唯一存在的中景特寫，並擁有比他人小一號的景別鏡頭，而一切到工作人員，鏡頭立刻遠離，並且通常使用過肩的對切鏡頭。這是肯洛奇的某種表述，某種不同於《飛越瘋人院》的表述，小景別不是權力的象徵，也不是壓迫的體現，這是肯洛奇給予底層人員的某種尊嚴，某種溫柔，他讓這些人完全的佔據畫面空間，「體面」的出現在我們眼前。
滑動觀看截圖△
這是始終不矯情的某種溫柔表述，一幕幕不煽情的瞬間構成了這部電影，它冷靜，它克制，它不作催淚彈式的訴說，它只秉承著再現的原則，絕不對你哭訴，如果你被感動了，那就是感動本身。
失語的狂歡
在《我是布萊克》的三組人物之中，我們看到柴納這一希望的存在，他年輕而懷揣著希望，通過賣假貨似乎能改善自己的境遇，他用電腦技術幫助布萊克解決了一直懸而未解的網上申請問題。我們可以對網路技術進行發問，在現今，被當作能縮小差距，匯聚人群的互聯網技術是否真的抹平了某些間隙？那麼拿著老年手機被網路阻擋在外的布萊克究竟向我們呈現了何種圖景？這是一個已經被議論過的問題，但我想說的是另一個問題：像柴納這種真正已然匯入網路時代的新窮人，他們在網路狂歡的場域中，是否就真的掌握了話語權？網路作為抹平社會差距的任務是否真的能實現？
某位老師曾研究過這樣一項數據，說中國的上億網民構成中，百分之八十文化水平低下，而正是這些人組成了我國的網路主力軍。網路承諾給了用戶非常美好的東西，包括自由交流，身份平等，思想碰撞等等，所以我們在網路上狂歡，新窮人在網路上感慨新時代，只是我們發現，當面對校園性侵，我們依舊失聲，面對環衛工受壓，我們依舊無力反抗……在網路承諾給我們的糖衣炮彈中，我們還是被強權籠罩，遭遇無數次的刪帖，和資本的無數次禁言。當布萊克被網路無情的拒絕之際，網路之中也依舊是水深火熱，寸步難行。
我很喜歡某本書對蕭紅死亡之際的描寫「在淪陷的香港，炮火和日本兵踐踏下的一所醫院，蕭紅氣管切開，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小時中，身邊無一人守護。」這彷彿構成了一種象喻，在網路的狂歡話語空間，我們其實都是那個失語者，像《暴裂無聲》中的張保民，只能在無望中彷徨的前進，最後卻依舊被真相拋下。
所以布萊克會在牆上噴繪出I，Daniel 布萊克，也同時作為本片片名，只能是通過手而敘述，「I」這份主體性的象徵，也只能藉由這種荒誕的場景，才得以正大光明的登堂入室，藉助旁觀者所營造的狂歡，以完成失語者最後的無效吶喊。
所以，在思索之後，我在討論區回復了那位網友的問題：「現實更難。」這當然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你走過我們祖國的遼闊。當然也有人尖酸的批駁《我是布萊克》是一部左翼電影，但我想，左翼與否不應該成為標示它的標籤，我更願意把它看作現實主義的一次短暫回歸，而後迅速隕落。
（完）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文：一隻不平凡的雞
編輯：風乾的蛋
TAG:風乾的蛋 |